丁曉妮
(四川大學 文學與新聞學院,四川 成都 610064;重慶工商大學 社會與公共管理學院, 重慶 400067)
學術的突破與歷史的觀念
——評李怡《作為方法的“民國”》
丁曉妮
(四川大學 文學與新聞學院,四川 成都 610064;重慶工商大學 社會與公共管理學院, 重慶 400067)
關于“民國文學”的討論和研究實踐,自陳福康教授、張福貴教授提出以來,近年伴隨著李怡、張中良等諸位教授的大力推動而漸趨成形,參與者眾,研究成果蔚然可觀。李怡的《作為方法的“民國”》(以下簡稱《作為》)一書,可說是對這一研究理路的全面闡釋。
為什么要提倡“民國文學”研究?基于民國文學研究的“國家歷史情態”和“民國機制”會對當下的現代文學研究形成怎樣的突破?“民國機制”研究如何展開?在《作為》一書中對這些問題都有討論。可以說,基于現代文學的研究現狀,謀求研究格局的改觀和獲得新的學術增長點,是“民國文學”研究發生的內在動力。由此引導我們來審視一個問題,即如何完成一次學術突破?在本書中,突破的關鍵詞是“主體性”,而對既往研究的大膽質疑和概念梳理則是實現突破的方法。
從“作為方法的亞洲”“作為方法的中國”到“作為方法的‘民國’”,竹內好、溝口雄三等前輩的研究,最重要的啟發在于學術思想的主體性追求。對于中國現代文學研究而言,主體性追求是必須強調的學術立場。回顧1980年代以來,蜂擁而入、潮起潮落的西方理論帶給中國學術的沖擊,看似成果頗多,但冷靜審視外來理論“你方唱罷我登場”的熱鬧背后,會發現用任何一種外來理論生硬解讀中國豐富的歷史和文學,都有削足適履之嫌。就像《作為》列舉的“民族國家”和“公共空間”理論,始終無法越過歷史現實和語境的差異,因而在解釋現代文學時難免左支右絀,漏洞不斷。
堅持學術探索的主體性,立足于中國的歷史現實本身,才能有效破除西方理論對中國現代文學研究的制約和“問題殖民”的尷尬,才能廓清種種外來理論的遮蔽,迫近歷史與文學的真實,才能真正實現現代中國學術的建構。正是基于主體性的堅持,李怡教授提出“國家歷史情態”的研究,在這一思路下,可以“更完整地揭示百年來中國文學生存發展的基本環境,……避免對既有的外來觀念形態的直接襲用……返回到最樸素的關于近百年來中國國家與社會的種種結構星元素的分析清理當中”①李怡:《作為方法的“民國”》,濟南:山東文藝出版社,2015年,第34-35頁。。在“本土化”與“全球化”的迷局中,通過“民國文學”的研究直面歷史細節,豐富歷史感受,探討文學背后的國家歷史情態和民國機制,當是實現學術研究的“主體性”追求的有效途徑。
對“主體性”的自覺和堅持導向對已有研究的質疑。這是實現學術突破的必備環節。既需要對本學科的總體把握和充分了解,對研究現狀的自省和審視,更需要學術勇氣和學術眼光。“任何研究范式的創立和改變都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情,它必須要對固有的思想方式進行證偽,而過去的思想范式在對歷史的有效解釋之中卻已經形成了一系列理據相連、推理周密的邏輯鏈條。要尋找縫隙擊碎這些鏈條,其承受的阻力可想而知。”*李怡:《作為方法的“民國”》,第53-54頁。
概念梳理是實現學術突破的有效方法。李怡教授近年來重視語詞概念的清理和挖掘其背后的思想嬗變,《語詞的歷史與思想的嬗變》一書集中闡釋和梳理了現當代文學研究中數十個概念、關鍵詞和問題。在本書中,研究者首先對現代文學學科的基本命名“新文學”“現代文學”“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等進行辨析,梳理“新”“現代”等基本概念,發現命名背后的時代思潮和理論背景,因此展開對這兩個基本概念的適用性的質疑。
“新文學”帶有強烈的“感性本質”,“新和舊的比照從來沒有一個確定不移的標準”*李怡:《作為方法的“民國”》,第23頁。,因此作為學科命名是不夠嚴密和規整的。而“現代”的使用,在建國之后,則主要來自于《聯共(布)黨史簡明教程》中對近代、現代和當代的分期*李怡:《作為方法的“民國”》,第25頁。,政治意味濃厚,分期背后的意識形態成為現代文學立論的主導話語。“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的最大問題則在于無法解決20世紀前后的分歧和差異。*李怡:《作為方法的“民國”》,第30頁。三種敘述模式的共同特點是帶有預設性的歷史價值判斷,使得論述成為“抽象的‘歷史性質’的論證”*李怡:《中國現代文學史的敘述范式》,《中國社會科學》2012年第2期。。而這,恰恰是《作為》一書警醒并極力謀求突破的關鍵點。
作為突破現代文學史敘述范式的“民國機制”研究,是一個涵蓋廣泛的大課題,涉及的時間跨度大、史料多、學科廣,體量龐大。因此,如何進行民國機制研究,把這樣的一個宏大思路具體化,是《作為》一書花了較大篇幅來解決的問題。
關鍵概念的定義。“民國機制,從清王朝覆滅開始在新的社會體制下逐步形成的推動社會文化與文學發展的諸種社會力量的綜合。”民國機制概念的外延,“可以分解為種種結構性因素,如法律形態、經濟方式、教育體制、宗教形態、日常生活習俗以及文學的生產傳播過程等”*李怡:《作為方法的“民國”》,第49頁。。這就提出了討論民國機制的具體領域,使得進一步的研究獲得了操作性。
回到現場,是民國機制研究所強調的研究態度。“不理解具體歷史情態的特殊性,我們就無法正確地理解許多的歷史現象。”*李怡:《作為方法的“民國”》,第43頁。只有回到現場,才能夠發現歷史的豐富和復雜性,避免“從單一視角出發,可能出現的‘臆斷’和‘失度’的現象”*李怡:《作為方法的“民國”》,第68頁。。如近年來學界流行的對“五四”的批判觀點,認為“五四”“斷裂了傳統文化”,“偏激”地“全盤西化”,尤其是在一些具有留學歐美背景的學者當中,尤其看到此論點的盛行。這樣的結論,都是來自于對歷史的簡單化、刻板化解釋,甚至人云亦云。
發掘史料,則是回到現場之必需。如地方性文學報刊的打撈、整理和研究工作,完成“地方性知識系統”的建構*李怡:《作為方法的“民國”》,第217頁。,有利于從新的角度和立場上拓寬現代中國文化的研究空間。
本書的第三部分“民國歷史視野中的現代中國文學”,是民國機制研究的具體展示,從一些關鍵問題切入,如《憲政理想與民國文學空間》《辛亥革命與中國文學“民國機制”的國體承諾》《五四:文學的“民國機制”的形成》《含混與矛盾:國民黨展示文藝政策的一個特點——從張道藩〈我們所需要的文藝政策〉談起》等。以《含混與矛盾》為例,從政策制定、文本細讀到張道藩的解釋、讓步等行為,透析出“官僚知識分子在價值觀念上的自我矛盾與沖突,折射著三民主義思想與集權政治的矛盾性結構”*李怡:《作為方法的“民國”》,第113頁。,集中展示了“史料考證與思想研究相互深入結合”、“將外部研究(體制考察)與內部研究(精神闡釋)結合”*李怡:《作為方法的“民國”》,第69頁。的研究方法。
和當下許多研究不同,借鑒和引用理論,不是本書所看重的。“作為方法的亞洲”、“作為方法的中國”、知識社會學、以及格爾茲的“地方性知識”等經典理論的引用,主要意義都是思路和方法上的,而不是直接用以解讀具體事件和文本。這對于熱衷于用某一種理論來解釋文學現象的研究者,是有益的啟發和提醒。
從研究表層的策略方法進入,具有決定性的是研究者對歷史的思考,換言之,史觀決定了研究的走向。張中良教授指出,“中國現代文學就其學科性質而言,屬于歷史和文學的交叉學科,歷史品格是其立身之本。”同時,他指出,“從這門學科正式確立的1950年代之初開始,新民主主義革命的歷史觀占據支配地位長達數十年之久。”*張中良:《“民國歷史文化與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書總序之二:歷史還原是現代文學學科拓展的有效途徑》,李怡:《作為方法的“民國”》,第5頁。并不是說新民主主義革命的史觀沒有意義,而是當我們回溯和反省現代文學研究歷程時,不斷會發現單一史觀帶來的局限和制約。正如湯因比所說,“現實本身是一片混沌的神秘經驗整體,歷史思想只要一啟動,就會把現實打碎,加以重新組合,被分解之后的對象不過是復雜現象的某一側面而已”*[英]湯因比:《歷史研究》,劉北成、郭小凌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423頁。。造成的后果則是“既往的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充斥了一系列的預設性判斷,從最早的‘中國新文學是反帝反封建的文學’,‘五四新文學運動實施了對舊文學摧枯拉朽般的打擊’……”*李怡:《作為方法的“民國”》,第18頁。當一種來源于政治意識形態的史觀對現代文學的闡釋空間已經用盡,后來的研究者出于求真求知的熱情和“對歷史細節的追問”,突破和創新便勢在必行。
要重建一種史觀并非易事。尤其是在后現代思潮流行的當下,當雅斯貝斯提出“歷史的破碎”時,意味著沒有任何一種史觀可以統領和整合所有的歷史事實,歷史正在變得前所未有地模糊,這是對所有面向歷史的研究者提出的難題。
作為與國家民族歷史結合緊密的現代文學研究,史觀的立足點,仍然是現實關懷,即解答當下的問題,包括文學的命運、國家民族的發展、國民性格等。從極端政治化的“十七年”和“文革”,到新時期充滿激情地呼喚主體性和審美經驗,到1990年代學術規范的建立和為學術而學術的態度,無一不是對現實的回應。對民國文學的關注,也是基于這樣的假設,即民國時期文學家、思想家、政治家們對文學的態度、文學發展的樣態、作家的現實生存及選擇等,仍然可以對當下現實構成啟示,照亮我們的現實處境,回答我們的疑難和困惑。尤其是民國知識分子的精神追求,他們獨有的“民國氣質”,他們“以強大的現代道德力量對專制體制內部形成滲透和沖擊”的努力,更是對當下知識分子的強大引領和召喚。*李怡:《作為方法的“民國”》,第83頁。換言之,國家民族出路、民主政治建設、傳統與西學關系、國民性格剖析,等等,這些民國文學中的重大話題,到21世紀的中國仍處于未完成的狀態。*周維東:《民國文學:文學史的“空間”轉向》,濟南:山東文藝出版社,2015年,第19頁。這是民國文學必須持續深入研究的現實動因,也是構建史觀的現實基礎。
由此來審視《作為》其背后的史觀是怎樣的?首先是尊重歷史、還原歷史,用歷史眼光來代替政治眼光。“為什么民國背景會被長期忽略呢?主要原因在于政治眼光代替了歷史眼光,人們往往把民國僅理解為政府,而民國政府因為腐敗不堪才被中國共產黨領導的人民革命所推翻。這樣一來,民國就成為一個否定對象。談現代文學與民國的關系,主要是談當局對現代文學的限制壓迫與現代文學對當局的揭露批判。”*張中良:《“民國歷史文化與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書總序之二:歷史還原是現代文學學科拓展的有效途徑》,李怡:《作為方法的“民國”》,第7頁。政治主導學術研究,可能遮蔽一些歷史事實,在極端時代甚至導致“一種歷史記憶會排斥、驅逐另一種歷史記憶,不但有虛假的歷史敘述取代真實的歷史敘述,甚至還會有對歷史記憶的直接控制和壟斷”*李陀:《七十年代前言》,北島、李陀:《七十年代》,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9年,第6頁。,這尤其是研究者要警惕的。政治化的單一解讀,忽略了在黑暗政治環境下,“知識分子通過自己的抗爭和奮斗突破了思想的牢籠,贏得了民國時期的文學輝煌。”*李怡:《作為方法的“民國”》,第70頁。這重要的歷史真實和背后寶貴的思想資源。民國機制研究,就是要反思和超越這一局面,重新發現豐富宏闊的民國歷史細節,探討與文學之間的相互作用、互為因果的關系、文學與社會的多重交響。
尊重歷史帶來開放的研究視野。“不在執著于概念轉而注重細節的挖掘與展示”*李怡:《作為方法的“民國”》,第19頁。,看重對史料的發掘、考辨,所有闡釋都立足于堅實的充分的歷史材料。拒絕概念先導,拒絕一切預設的理論和價值判斷,因此與古時“知人論世”的史觀、庸俗馬克思主義將文學簡單化為階級斗爭工具的史觀劃開界限。
閱讀本書,在觸摸歷史細節,豐富編織多層次多領域歷史現象的同時,也許還有一個期待,就是在充分觸摸歷史細節之后,民國文學研究將會帶給我們一個什么樣的結論?除了打破以往簡單化、單線索的歷史敘事模式,構建起來的是什么?
也許是習慣了接受每一份研究帶來一個封閉式的答案,習慣于歷史敘事從史實中提煉規律,習慣于把豐富的歷史事實抽象為簡要的理論。在這一點上,《作為》和以往很多研究有著本質的區別。民國機制研究導向的是思路,是視界,是方法,是豐富性,但并不急于對文學現象得出簡明的規律性的結論。本書所提出的“國家歷史情態”和“民國機制”,目前看來,都不是終結性的論點。也正如李怡教授所強調的那樣,“闡釋優先,史著緩行”*李怡:《作為方法的“民國”》,第166頁。。事實上,這一研究似乎正打破以往對歷史現象進行簡單歸納和總結的研究模式,可以稱之為“過程”研究。注重的是對過程的發現,對細節的披露,對歷史現場的還原,消解現代文學研究中存在已久、似乎不證自明的定性、判斷和結論,由此開啟一種全新的對待歷史的態度和看待世界的方式。
我們不得不承認,當下的學術趨勢是,一方面是日漸嚴格的學術規范,另一方面又是跨學科、多學科、破學科研究的滾滾大潮。關注結論的研究,是每個學科回答社會現實問題的必要,更是跨學科交流的必要。特別是當面對非本學科的普通讀者的時候,簡明扼要的結論自有其表達的便捷。那么,作為過程的研究,也必然需要時時來面對和回應這一要求,就是避免陷入表述的碎片化。民國機制研究雖然強調細節,但絕不是起于細節,終于細節。歷史事件的內部是只能用思想加以描述的。*[英]柯林伍德:《歷史的觀念》,何兆武、張文杰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7年,第300頁。要求研究者始終都有一個對民國文學總體的把握,有深刻的情懷和價值觀的牽引,同時緊緊圍繞著文學演進和思想史這兩個中心,解釋與現代中國息息相關的重要話題,關鍵話題。即使是小的細節,其背后也必定要有大的關切和勾連才能進入民國機制的研究視野。
另外,民國機制研究,涉及到政治學、歷史學、經濟學、教育學、傳播學、社會學、人類學等多學科多領域,不可避免要運用到以上學科的理論、史料和觀點。目前看來,從事這一研究的還都是本學科的學者,未來也許可以期待展開多學科的合作;另一方面,民國機制研究的成果,也可以主動進入其他社會學科進行交流和碰撞,在其他學科的體系中獲得研究可信度的肯定。
關鍵還在于,置身于整個中國的學術界,以民國機制和國家歷史情態為關注點和方法展開的現代文學研究,將會對學術總體和其他學科形成怎樣的啟發?李怡教授說,目前此項研究“尚不能說架構起了民國歷史文化現象的完整的知識結構”*李怡:《作為方法的“民國”》,第4頁。。這是否可以視作是民國機制研究的目標之一?我們期待看到,建立在民國的法律形態、經濟方式、教育體制、宗教形態、日常生活習俗以及文學的生產傳播過程等分領域研究之上的更為深廣宏闊、有穿透性和整合性的文章著述。這也需要有志于此的現代文學研究者為此不懈努力,為了學術,為了中國,為了現實的人生。
(責任編輯:曾慶江)
A Review of “TheRepublicofChina”asaMethod
DING Xiao-ni
(CollegeofLiteratureandJournalism,SichuanUniversity,Chengdu610064,China;SchoolofSocialandPublicManagement,ChongqingTechnologyandBusinessUniversity,Chongqing400067,China)
2016-08-27
丁曉妮(1978- ),女,山東煙臺人,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博士生,重慶工商大學社會與公共管理學院助理研究員,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詩歌。
I206.6
A
1674-5310(2016)-12-0065-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