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婧文
(西北工業(yè)大學(xué)人文與經(jīng)法學(xué)院,陜西 西安 710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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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xué)評論】
陶淵明的“尋家之路”
張婧文
(西北工業(yè)大學(xué)人文與經(jīng)法學(xué)院,陜西 西安 710129)
陶淵明是田園與詩意生活的代言人,是門閥士族外的寒門之士、清雅自然的隱德之士、情感世界的抱樸之士。在世風(fēng)澆漓的從仕之旅中,他發(fā)現(xiàn)桃花源,又不斷尋找著。對于他來說,世界再大,心安是家。他的詩歌及背后的故事雖歷經(jīng)千年,卻依然扣人心弦。本文從陶淵明一生中的諸多層面,窺探其豐富的精神世界,探尋千年桃花源的“安心”之路。
陶淵明;田園;歸隱;尋家
一千五百多年來,陶淵明已成為根植于人們心中“田園、清逸”的美學(xué)符號。“芳草鮮美,落英繽紛”的桃花源呈現(xiàn)給世人親近自然、凈化心靈的美感。陶淵明的歸隱田園之路,也是其追求精神歸宿的“尋家之路”。
陶淵明出身微寒,在當時六朝崇尚門第、出身、名望的社會風(fēng)氣下,其寒素的出身對其仕途必定會有影響。雖出身貧苦,但陶淵明也曾在《命子》中追溯過先祖,對其家族譜系進行了勾勒。上至堯舜時期的陶唐氏,歷經(jīng)戰(zhàn)國、夏、商、周、漢、中晉,字里行間,將家族血統(tǒng)脈絡(luò)呈現(xiàn)世人。家族功業(yè)傳統(tǒng)中對陶淵明影響最深遠的當屬其曾祖父陶侃。陶侃父親陶丹是一位軍功卓著的將軍,但遭遇西晉滅吳,家道中落,使得其子陶侃早年過著相對貧苦的生活。在當時的社會,士族與寒族是兩個圈子,士族階層擁有政治、經(jīng)濟上的絕對優(yōu)勢,而寒族想要出人頭地,必須通過自身努力,依靠軍功進入政權(quán)核心。陶侃的勤勉、實干,使其在東晉政權(quán)建立之初成為手握重兵的將領(lǐng),歷任“征西大將軍、荊州刺史、又封太尉、長沙郡公、并加都督交、廣、寧七州軍事”。然而,曾祖陶侃的軍功并未改變陶氏家族與門閥士族之間的隔閡。[1]首先,門閥士族階層的固化成為一個強大的圈子,崇尚清談玄遠的門閥士族們塑造了一種與寒素之士隔閡的圈子文化,門閥壓制寒素的現(xiàn)象非常普遍。《晉書·陶侃傳》中記述:“陶公性檢厲,勤于事。”這種與生俱來的身份與秉性促使陶侃與門閥士族骨子里存在隔閡。其次,陶侃當時手握重兵,雖有報國之心、習(xí)武之志,但卻被門閥士族政權(quán)核心所排斥。“夢生八翼”“潛有窺窬之志”,諸多關(guān)于謀逆的謠言與誹謗讓陶侃誠惶誠恐,并在臨終前辭歸長沙。且禍不單行,陶氏家族內(nèi)部的爭斗給這個家族蒙上持久的陰霾。陶侃的爵位繼承人陶夏因殺害與其爭奪爵位的兄弟陶斌而被放黜;另一子陶稱也因武莽得罪門閥伏法;又一子陶范,德行雖然值得稱贊,也因“其子夏、斌復(fù)不肖,同室操戈,以取大戮。故修齡羞與范為伍”的丑聞屢被排斥。陶侃出身寒素,雖實干勤勉獨撐家門,但遠離門閥士族權(quán)力核心,加之內(nèi)部丑聞不斷,導(dǎo)致其一生創(chuàng)立的家業(yè)迅速衰敗。在東晉南朝時代,父祖兩輩的出身關(guān)乎一人一生,而這也奠定了陶淵明一生無法逃脫這樣的家世背景——門閥士族外難逃清議的寒門之子。
魏晉時期,名士是一個與生命等重的雅號。受“三玄”,即《老子》《莊子》《周易》的影響,魏晉名士多崇尚自然、風(fēng)流自賞、不慕功利、縱情任性,追求本我,釋放真我,尋求人格穩(wěn)態(tài)。陶淵明出身寒素,理應(yīng)不在名士的圈子里,但其幼時深受外祖父孟嘉的影響,也與當時主流社會有一個聯(lián)通的精神渠道。陶孟兩家是兩世聯(lián)姻,孟嘉是陶侃的女婿,娶了陶侃的第十個女兒。而孟嘉的第四個女兒又嫁給陶茂的兒子作妻子,生了陶淵明。在當時看來,軍功置身的陶氏家族與盛譽竹林的孟氏家族的聯(lián)姻是有利于兩大家族的,尤其是寒素出身的陶氏家族,受到了孟氏清譽的影響,極大地迎合了門閥社會的評價標準。孟嘉的曾祖父孟宗以大孝著稱于世,二十四孝中的“孟宗哭竹”便出自于他。孟嘉的弟弟孟陋也在士林中享有極高的威望,其有才而不出仕,甘于平寂,是孝悌為重的清流。孟嘉本人更是以“龍山落帽”使四座嘆服、盛譽士林。從史料中可以推斷,孟氏家族門風(fēng)清雅,與縱情放誕的名士有所區(qū)別。雖然孟嘉不曾在仕途取得過更多的成績,但孟氏一門留給陶淵明更多的是追求真我、德行并重,不為外界所惑的灑脫、超然的人格精神。[2]《飲酒·其五》中有這樣的表述:“結(jié)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陶淵明此句的風(fēng)格與外祖父孟嘉“龍山落帽”時的灑脫如出一轍。而陶淵明在家境衰敗、日漸窘迫時仍能保持讀書、飲酒、撫琴的雅趣,縱使外界紛繁喧嘩,不為外物所困的淡然心境,讓其在樸素、簡單的生活中灑脫而為,也就有了“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雅然心境,世人也賦予了陶淵明清雅自然的隱德之名,死后親友私謚靖節(jié),世稱“靖節(jié)先生”。
情感世界里的陶淵明是率真的,攜手的愛情、母親的孝愛、親子之情成為讀懂陶淵明歸家之路的一個方面。陶淵明對母親有深厚的感情,其本就貧寒的家庭遭遇接二連三的變故。陶父在其八歲時離世,十二歲時其庶母離世,家庭的重擔(dān)落在了母親孟氏一人身上。孟氏出身名門,但苦于命運曲折,不得不面對家境衰敗的現(xiàn)實。孟氏一生坎坷,但愛子心切,在其培養(yǎng)下,陶淵明自幼飽讀詩書,也被族人寄于厚望。《祭程氏妹文》記述:“昔在江陵,重罹天罰,兄弟索居,乖隔楚越,伊我與爾,百哀是切。黯黯高云,蕭蕭冬月,白云掩晨,長風(fēng)悲節(jié)。感惟崩號,興言泣血。”字字透露出陶淵明在獲知母親離去時的悲痛欲絕。陶淵明一生有過兩位妻子,第一位妻子難產(chǎn)而逝,第二位妻子為翟氏,嫁到陶家后承擔(dān)起撫養(yǎng)前妻留下的四個幼兒,以及自己兒子的重擔(dān)。陶淵明對妻子和家庭是有責(zé)任感的,《歸去來兮辭》序中有這樣的描述:“彭澤去家百里,公田之秫,過足為潤,故便求之。”陶淵明去家百里外的彭澤擔(dān)任官職,是因為獲公職可以使家境變好,讓家人生活得滋潤些。同時離家不過百余里,也便于照顧家庭,愛家愛子之情表露無遺。他離家出仕時“掩淚泛東逝,順流追時遷”,沉浸在對家不舍的情緒中。《阻風(fēng)規(guī)林》中“一欣待溫顏,再喜見友于”,更是充分表露了返鄉(xiāng)探親的急切之情。然而,家庭的煩惱也讓夫妻之間有些許抱怨。《與子儼等疏》中:“室無萊婦,抱茲苦心,良獨內(nèi)愧。”在家里沒有像老萊子那樣甘于苦節(jié)、隱居的妻子,貧苦的現(xiàn)實生活讓夫妻二人互相薄責(zé),但《南史·陶淵明傳》認為翟氏至始至終“能安苦節(jié),夫耕于前,妻鋤于后”。可見翟氏對家庭雖稍有抱怨,但仍能任勞任怨為家付出。陶淵明的詩歌也多次表達了對愛子的期待、關(guān)懷。《命子》中有這樣的描述:“厲夜生子,遂而求火。凡百有心,奚特于我!”在詼諧的自嘲中表達了希望愛子能功成名就。[3]愛也是嚴責(zé),《責(zé)子》中甚是憤怨地數(shù)落了五男兒的無能,字字句句都是苛責(zé),但其在五十知天命時,經(jīng)歷一場病患,與死亡短兵相接后對愛子則更多地表現(xiàn)出呵護之情。《與子儼等疏》中對“儼、俟、份、佚、佟”五個孩子極盡溫情。《雜詩》中更是提出了“親戚共一處,子孫還相保”的期待——家溫暖就好。對家庭的愛和責(zé)任一度成為陶淵明的牽絆,“白發(fā)西風(fēng),折腰五斗,不應(yīng)堪比。”面對生存壓力,陶淵明也不禁對整個家庭懷有愧疚之意。《酬劉柴桑》中“命室攜童弱,良日登遠游”一句,說明陶淵明不再薄責(zé)孩子與妻子,而是希望他們擇良日到大自然中游玩嬉耍,忘卻世俗煩惱,從自然和家的溫暖中尋求真摯、質(zhì)樸的快樂。
陶淵明在早年成長的過程中,深受到陶氏和孟氏家族的影響,求取仕途、建功立業(yè)也是他多次出仕的原因。同時,對家庭的責(zé)任,也使其早期對出仕抱有積極進取的態(tài)度。陶淵明五次出仕,曾做過“州祭酒”“參軍”“縣令”等職務(wù),但每次出仕的時間都非常短暫。陶淵明在《雜詩》以“猛志逸四海”、《擬古》中的“少時壯且厲”表達了求取功名、為國為民的宏圖大志。第一次他擔(dān)任了州祭酒,繁冗的程序讓陶淵明感覺受到束縛,異常無趣,毅然辭職歸家。第二、三、四次出仕,都是在軍隊中任職,但陶淵明很快發(fā)現(xiàn)自己卷入了軍閥混戰(zhàn)的漩渦中,沒有機會為國家的現(xiàn)世安穩(wěn)作貢獻,辭職是他認為最好的選擇。在做出辭職歸家的選擇時,陶淵明不會不考慮家庭境況,但他的骨子里滲透了陶氏家族的“勤勉、實干”、孟氏家族的“孝悌、隱德”,既然不能實干興邦,固守節(jié)操,不如辭職歸隱,以求心安無愧。陶淵明曾給自己取了一個雅號——五柳先生,這里有他曾祖父陶侃的影子。陶侃治軍嚴苛,當年陶侃軍內(nèi)假公濟私者濫用官家柳樹,他從嚴整治了此事。為紀念先祖的逸事,陶家門前種植了五顆柳樹,“五柳先生”以及先祖的德行時刻提點著陶淵明。最后一次出仕,是在百般勸說下陶淵明為家庭生計無奈出仕,這年他四十一歲,在做了八十多天的彭澤縣令后,依然決定辭官歸家。據(jù)《宋書·陶潛傳》記載,當時郡里一位督郵來彭澤巡視,官員要他束帶迎接以示敬意,他氣憤地說:“我不愿為五斗米折腰向鄉(xiāng)里小兒!”隨后毅然辭官而去。在出仕與歸隱間,陶淵明糾結(jié)、矛盾的心理一直存在。從陶淵明在詩作中,可以看到“寧固窮以濟意,不委曲而累己”的古代高士情操,看到當時陶淵明是焦慮的,可是先祖的引領(lǐng)和古代高士的相伴相知,讓他一次次明確了自己的選擇。[4]如果早年陶淵明的價值觀是一種理念,經(jīng)過十多年世風(fēng)澆漓的考驗后,陶淵明固守了真我。
從家世背景上看,陶淵明的曾祖陶侃是功成而名未就,外祖父孟嘉則是名就而功未成,兩者對陶淵明人格的形成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有名未有成,有成未有名,這一實一名對陶淵明來說既有且無,既無且有。《擬挽歌辭三首》中“千秋萬歲后,誰知榮與辱”一句,說明陶淵明左右思量后,發(fā)現(xiàn)功與名二者均不是人生意義之所在。在出仕與歸耕的歷次往返中,陶淵明將社會與自然進行了深刻對比,其內(nèi)心對自然的溫情與日俱增。雖然田園歸耕的生活并不像想象中那么美好,生存現(xiàn)實和自我期待中間的落差,容易讓人將生活升華,創(chuàng)作出不同的想象。《桃花源記》就是陶淵明對自己理想生活或者說是心靈感悟的一次意境深遠的創(chuàng)作。漁人在按部就班的生活中,恍惚間忘記了原有之路,在美麗的桃林和仿佛若有光的迷離牽引下,開啟了一段仙境奇遇記。當漁人進入桃花源奇境時,陶淵明用“豁然開朗”四字形容其內(nèi)心感觸,“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阡陌交通,雞犬相聞。”人們在其間往來種作,“黃發(fā)垂髫,并怡然自樂”,即使相距千年,我們依然能感受到田園生活的愜意與美好,那種貼近自然、質(zhì)樸的內(nèi)心感受撲面而來。漁人并沒有停留在桃花源內(nèi),他的世界在召喚著他,但桃源奇境不就是漁人想要擁有的美好生活嗎?在現(xiàn)實與理想的糾葛中,漁人“處處志之”,為再返桃源留下余地。漁人所做與佛教故事《九色鹿》中被神鹿搭救的農(nóng)夫一樣,他們沒有信守承諾,農(nóng)夫帶著皇帝去尋找九色鹿,漁夫帶著太守去尋找不應(yīng)為外人道的桃花源。“太守即遣人隨其往,尋向所志,遂迷,不復(fù)得路。”這似乎是一種隱喻,在世俗欲望的引領(lǐng)下,無論如何也不能尋到幻境中的桃花源。同時,《桃花源記》中還記述了一位南陽的高士劉子驥,他窮盡一生苦苦尋覓桃花源,直到病終也未能了此心愿。以后也就再沒有人去尋找。從劉子驥執(zhí)著地尋找桃花源可以看出,無論是世俗之人還是世外高人,都想一窺桃花源奇境的期待。心在尋找的過程中期待、執(zhí)著、焦慮、彷徨、失落或滿足。《桃花源記》是人世幻境的真實抒寫,這樣的世界只可能存在于上古社會,在現(xiàn)實生活中終究是遍尋不到的。陶淵明在給世人一個桃源之美的同時,也給了世人一個再也尋不到的桃花源:世界再大,何處是家?
陶淵明給世人的感覺是安靜的,但他并非單純的安靜,而是在尋尋覓覓間為自己的心找到了良久的歸宿。陶淵明的一生,幾次為官,幾次歸隱。“久游戀所生,如何淹在茲。靜念園林好,人間良可辭。”(《阻風(fēng)于規(guī)林》)陶淵明為了寧靜美好又充滿溫情的家園甘于放下自己早年的世俗理想,離開官場。堅持確實有一種力量,久之便產(chǎn)生了個性和持久的魅力。陶淵明也曾為了家族、生計努力地尋找過,然而世風(fēng)澆漓讓他最終退居田園。陶淵明雖遠離了世俗紛爭,但卻依然彷徨。現(xiàn)實生活與理想之間總是存在距離,處心安又無法到達遠方,心要如何尋找可以棲息的地方?尤其當死亡逼近時,面對皮囊與靈魂,陶淵明對生命意義的思考更加深邃。《桃花源記》是陶淵明對生活的一種徹悟,得與不得,拿起與放下的勇氣與無奈,使得一個人真實的生活體驗得以顯現(xiàn)。陶淵明給世人呈現(xiàn)的不僅僅是一個樸素的理想奇境,更呈現(xiàn)出一個真實的人生選擇,在主動與被動的糾葛中如何尋找一個保有真我、怡然自樂的人生之路。他領(lǐng)悟到心對外物的不惑,對內(nèi)在的不糾結(jié),能于外看到美。“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采菊時看到山氣籠罩的南山,鳥兒在黃昏時相繼歸家。“動”的是“采菊”“見南山”“山氣”“飛鳥”,“靜”的是陶淵明的“心”,也只有閑淡釋然的心態(tài)才能看到如此或近或遠的情境。千年后的我們依稀看到南山下歸耕的背影,山氣籠罩南山,飛鳥夜傍歸巢。世界很大,何處是家?世界再大,心安是家;若尋晴天,心向桃源。
[1]梁啟超.陶淵明[M].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23.99.
[2]梁啟超.陶淵明年譜[M].許逸民,校輯.北京:中華書局,1986.425.
[3]錢志熙.陶淵明傳[M].北京:中華書局,2013.131.
[4]葉嘉瑩.說陶淵明飲酒及擬古詩[M].北京:中華書局,2015.56.
【責(zé)任編輯:王 崇】
I206.2
A
1673-7725(2016)03-0097-04
2015-12-15
張婧文(1982-),女,河北唐山人,講師,主要從事文化傳播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