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澍
老曹 頓首再拜2016年2月1日
?
給蔣韻女士的一封信
曹澍
韻姐好,見信如晤。
你怎么也想不到遠在千里之外,又素不相識的老曹給你寫這樣一封可能令你尷尬甚至生氣的信——或許老曹低估了韻姐的胸襟氣度,那樣最好。
前不久,老曹的一個年輕鐵哥們兒拿著一本《中國好小說》找到老曹,他想把你的中篇小說《朗霞的西街》改編成電影文學劇本,掙筆大點的銀子還房貸,請老曹給他把把關。這哥們兒從事這種來錢快的“勾當”已經數年,且屢屢得手。老曹主業玩的是雜文和隨筆,基本不寫小說,只好勉為其難地把韻姐的大作認真學習了一遍。拜讀之后,老曹非常嚴肅地告訴他:《朗霞的西街》確實是個非常難得的好故事,改編成電影文學劇本,政治上如果拿捏準確,再請張藝謀當導演,章子怡演馬蘭花、佟大為演陳寶印、鞏俐演孔嬸、倪妮演吳錦梅,拍成電影肯定比吳宇森的《太平輪》賣座,你小子真能大賺一把。但是我要告訴你,這是一篇“模仿借鑒”之作,它“模仿借鑒”的是1978年中國社會科學院出版社出版的蘇聯長篇小說《活著,可要記住》,作者瓦·拉斯普京,榮獲1977年蘇聯國家文學獎金,是1970年代的暢銷書,被稱為蘇聯文學的巨大成就,并被許多國家翻譯出版。咱國如今六十歲左右的文學愛好者,不知道或者沒有讀過這部小說的恐怕不多。此書當年風靡一時,評論界也寫過不少頌揚贊美文章,猶如后來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
鐵哥們兒說:曹兄,不會吧?《朗霞的西街》可是上了2013年中篇小說排行榜,還獲得2014年老舍文學獎的優秀中篇小說獎;2013年第8期《北京文學》首發,《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作品與爭鳴》轉載,《新華文摘》《作家文摘》連載,至少被收入五個年度選本,2013年12月31日的《光明日報》,還以題為《陰霾年代的美好人性——讀中篇小說〈朗霞的西街〉》的文章作了介紹。那么多編輯專家都沒有看出來,就你牛你眼毒?我才不信。我說:我還有本《活著,可要記住》,你拿回家翻翻。過了兩天,這哥們兒在電話里對我說:曹兄呀,還真讓你說著了,《朗霞的西街》和《活著,可要記住》大的構思長得實在太像,簡直就像一對雙胞胎。
韻姐,真不好意思。老曹已經多年不看虛構作品,除了親戚朋友極力推薦的,才有興趣翻翻。大概五十歲以上的讀書人都有這種閱讀經歷和習慣吧。真的東西還看不過來,哪兒有閑工夫讀“假的”。老曹絕無拆韻姐臺的意思,更無貶低他人的想法。上世紀70年代末,韻姐正在太原師專中文系讀書并開始文學創作。太原是山西首府,非化外蠻荒之地,韻姐想必看過《活著,可要記住》。咱們不妨重溫一下小說的主要情節——
瓦·拉斯普京講述了蘇聯衛國戰爭最后一年發生在西伯利亞安加拉河畔的一個故事。當兵的丈夫安德烈因眷戀妻子、家庭及和平的鄉村生活,在傷愈重返前線途中從醫院逃回故鄉,藏匿于離村子不遠的荒山野嶺,冒著隨時都可能受到國家法律制裁的危險,與妻子娜斯焦娜頻頻相會,終于使多年不育的妻子懷孕。時間一久,便被婆婆和村里人看出破綻。婆婆認為娜斯焦娜與他人有染,盛怒之下把娜斯焦娜趕出家門,娜斯焦娜只好寄居在同村女友家。公公深知娜斯焦娜的人品,不相信她會做出這種傷風敗俗的丑事;而且公公根據種種跡象判斷,兒子安德烈可能已經很不光彩地回來了,而且就在附近。于是公公央求娜斯焦娜讓他跟敗壞家族名聲的逆子見一面,但納斯焦娜矢口否認。巨大的精神壓力使納斯焦娜日夜不安,神志恍惚。她隱約感到村里的人們正在監視她的一舉一動,于是便決定通知安德烈趕緊離開。夜深人靜的時候,納斯焦娜劃著小船,準備渡過安加拉河與丈夫告別。突然,村里的人們緊追而來。納斯焦娜進退兩難,懷著羞愧和絕望的復雜心情投河自盡。安德烈聽到河面上人聲喧鬧,猜到與自己有關,便匆匆逃入原始森林……
韻姐,咱們再看你的《朗霞的西街》的故事梗概——民國時期,雜貨鋪小老板的獨生女兒馬蘭花18歲那年,嫁給28歲的“國軍”連長陳寶印。陳寶印當兵前讀過私塾,粗通文墨,是個知冷知熱的好丈夫,他們夫妻感情極好。后來陳寶印升了營長,給馬蘭花在谷城買了一處宅院,安了個像樣的家,馬蘭花也懷孕有喜。這時大規模內戰爆發,最終“國軍”戰敗,陳寶印僥幸活了下來。他懷揣著解放軍發的“國軍的弟兄們:放下武器,回家團圓”的傳單、一小瓶長官發的自盡用的毒藥和幾根金條,一路南逃。他用金條換來一張去臺灣的船票。當他把這張珍貴的船票拿在手中,卻猶豫了。最后,出于對妻女的思念以及對時局的估計,他讓出船票毅然北返,計劃帶上妻女一起離開大陸。他化裝逃回谷城,夫妻偷偷見面,馬蘭花和家中的老女傭孔嬸一起把他藏在后院的地窖里,整整八年,躲過了“鎮反”等政治運動。為了保住這個天大的秘密,馬蘭花忍痛捐出半個院子,謝絕醫術高明心地善良的趙彼得大夫的真摯愛情。但是最終這個秘密還是被女兒朗霞和她的同學引娣發現,而引娣的大姐,谷城中學的高中生吳錦梅也知道了。當吳和美術教師周香濤的不正常戀情被周的妻子向學校告發后,吳出于自保,向組織道出這個秘密。陳寶印被槍斃,馬蘭花被判刑并死在獄中??讒痤I著朗霞回到自己的老家,而趙彼得大夫一直在經濟上給她倆以幫助,讓朗霞覺得一個有趙叔叔的世界還沒有壞到底,這給了她活下去的希望和立志做一個好人的決心……
韻姐你看,兩篇小說的故事梗概老曹都列舉出來,只要是稍微對比一下,只要是沒有偏見的讀者,不難看出《朗霞的西街》的故事核心框架完全“模仿借鑒”了《活著,可要記住》。娜斯焦娜藏匿了戰場逃兵安德烈,這時安德烈的身份已經是國家和人民的敵人,因為他想逃避全體人民遭到的命運;馬蘭花藏匿的丈夫陳寶印,是“國軍”營長,是新生人民政權的敵人。兩部小說的時代背景也大體相同,《活著,可要記住》是蘇聯衛國戰爭結束后,《朗霞的西街》是大陸解放戰爭結束后。
倘若把《活著,可要記住》這部小說比作一座大廈,那么妻子娜斯焦娜藏匿丈夫安德烈就是這座大廈的地基或支點。同理,妻子馬蘭花藏匿丈夫陳寶印就是《朗霞的西街》這座大廈的地基或支點,是支撐整個故事的最基本框架。抽掉妻子藏匿丈夫這個支點,大廈立即坍塌,小說必須重新構思。
韻姐,你還算“狡猾”,漫長的八年時間也沒敢讓馬蘭花意外懷孕,只是精心設計了馬蘭花深情而決絕地謝絕趙彼得大夫求婚的故事,為后面發生的情節做了鋪墊。否則,《朗霞的西街》長得就更像《活著,可要記住》了。
一般來說,“模仿借鑒”他人作品大體分三種。第一種是抄襲句子,這是最露骨最拙劣最明目張膽也是最沒有技術含量的。第二種是“模仿借鑒”立意和表現手法。以上兩種為了減少文章枝蔓,也為了避免不必要的紛爭,我不舉例。第三種就是在故事構思上“模仿借鑒”他人作品,韻姐的《朗霞的西街》當屬此類。
韻姐作為一位已經功成名就著作等身,又拿過“魯獎”等許多大獎的老作家,居然能夠放下尊貴的身段,“模仿借鑒”蘇聯作家三十多年前的“古老小說”,是真夠虛心好學呀。寫不出來,咱可以不寫嘛,反正咱已經牛氣過風光過。該服老時就服老,即使是天才作家也不能永不停歇地“可持續發展”。狄更斯26歲就已江郎才盡,他后來的所有作品只是不斷重復自己,沒有新意。在這方面咱國作家阿城的態度最令人敬佩,寫不出來就不寫,珍惜羽毛愛惜名聲。阿城原計劃寫“八王系列”,朋友調侃為“王八篇”。阿城寫完“三王”——《棋王》《樹王》《孩子王》,面對排山倒海般的盛譽,剩下五篇居然不寫了。至于原因,讀過“三王”一看便知。
再說,真的不“模仿”不“借鑒”就寫不出好小說了嗎?難道好詩都讓唐人吟完,好詞都讓宋人唱完,好小說都讓外國人寫完了?今天,我們中國作家除了“模仿借鑒”就沒有別的活路?我看未必。畢飛宇的《玉米》、喬葉的《最慢的是活著》等中篇小說,阿成的《良娼》、付秀瑩的《愛情到處流傳》等短篇小說,沒有“模仿借鑒”任何人,不是也酷斃了帥呆了嗎?
韻姐,你的山西同事,文學評論家和傳記文學作家韓石山先生1998年在《馬橋事件:一個文學時代的終結》一文結尾,代表中國文壇,昂首挺胸,頂著一蓬橫七豎八的頭發,穿著一套皺皺巴巴的睡衣睡褲,站在山西太原他們家書房門口,欣喜地向中國人民莊嚴宣告:在一百零二年內,再也不會有人敢這樣模仿外國作家的作品了。以模仿為特征的新時期文學,就這樣結束了。從此,中國的文學,不管怎樣的平庸,總算進入了一個正常的時期,我們的希望正在這里。
氣魄是夠大的,架子端的也蠻像那么回事兒,但這是真的嗎?我親愛的韓石山先生,這才過去短短十幾年,還不到一百零二年的五分之一,韻姐就用《朗霞的西街》宣告了你預言的破產。就如只要有官場,就會有貪官有污吏不斷滋生,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有男歡女愛,就會有偷情有通奸有婊子有小姐綿延不絕前仆后繼,這是人性使然,根本不以韓石山們的良好愿望為轉移。誰能想到那么聰明自負眼空無物,自以為料事如神,又治學嚴謹的學者型作家韓石山先生竟會說出如此經不起推敲的昏話、大話?韓石山先生證明了知識分子“陋于知人心”,但你不想“模仿借鑒”,不等于別人不想“模仿借鑒”;你現在不想“模仿借鑒”,不等于將來你寫不出來時、看見外國好小說時,也不想“模仿借鑒”。誰也不要把話說滿說絕,給自個兒也該給他人留點余地。人心是最難測量的,欲壑最難填滿的,這是亙古不變的人性。因此,韓石山先生的所謂“希望”,也只能是“美好愿望”而已。
平心而論,《朗霞的西街》是篇非常好看的小說。二萬五千多字,老曹一個晚上讀完。小說結尾,朗霞來到趙彼得大夫墓前的大段表白,把老曹感動得一塌糊涂。韻姐的語言非常好,干凈清新明朗充滿畫面感,是拍電影的好本子;故事也鋪墊有序,環環相扣,從容不迫,沒有一絲破綻;幾個人物更是形象豐滿有模有樣,就連那個著墨最少的美術教師周香濤,我們似乎都能看見他那臨陣逃脫時,懦弱得沒有任何承擔的猥瑣膽怯的背影,沒有他的逃避責任很可能就沒有吳錦梅的出賣。而且《朗霞的西街》所暗含的強烈的社會批判性是老曹最為欣賞的,陳寶印真的就該死嗎?學一學美國南北戰爭的歷史,看一看代表正義的勝利的北方將士,是怎樣對待代表倒退的投降的南方將士就明白了。電影《太平輪》對這個問題已經做了“淺嘗輒止”的探索或者說最新解讀,實在是個了不起的進步。盡管老曹批評韻姐的“模仿借鑒”,但是也從心底敬佩你作為一位杰出的成熟小說家的遠見卓識。倘若沒有《活著,可要記住》跳出來“搗亂”,這將是一件多么完美的事!
最后,老曹想和韻姐談談細節真實的問題。
小說描寫馬蘭花謝絕趙彼得大夫求婚時是這樣渲染的:“到了這一天,馬蘭花精心備下了一桌酒饌,她使出了渾身的解數,把家里一個月的肉票、油票,都花光了,還到附近的村里,偷偷買了一只雞和新鮮的雞蛋……”《朗霞的西街》描寫的是1957年以前的故事。據老曹所知,“文革”前根本沒有“肉票”,豬牛羊肉可以到國營肉店隨便購買,只要你有錢;我至今清楚記得豬肉是六毛八分錢一斤?!叭馄薄钡某霈F是“文革”的產物,生產力遭到嚴重破壞,肉類短缺,才不得已發行“肉票”以保障城鎮居民最起碼的營養需要。所謂“油票”更是無稽之談:計劃經濟年代國家為保證城鎮居民的糧食供給,給每個人配發糧食定量,體力勞動者高于腦力勞動者,每戶一個糧食和食油定量本,簡稱“糧本”,居民拿著“糧本”到糧店購買每月的糧食和食油。另外,“文革”前還沒有左到大割資本主義尾巴、取締農貿市場的程度,根本用不著“偷偷買雞和雞蛋”……這些不起眼的細節,韻姐寫得過于隨意了。公平地說,就物質生活而言,1949年至1958年、1963年至1966年,城鎮居民還是不錯的?!独氏嫉奈鹘帧窂哪撤N意義上也是歷史,是歷史就必須真實,包括細節的真實。
作為《左傳》《戰國策》《世說新語》《史記》《水滸傳》《金瓶梅》和《紅樓夢》等皇皇巨著滋養下的我們,不應該總是撿拾外國人的牙慧,靠“模仿借鑒”過日子,不要辱沒了我們偉大智慧的祖先。從遺傳基因的角度講,中國作家不應該弱智而應該是高智商。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也證明了中國作家完全可以依靠自己的獨特創作攀登世界文學的珠穆朗瑪峰。文學貴在創新,新的觀念新的立意新的構思新的語言新的人物,挑戰愚昧狹隘的世界觀和人生觀,探尋人性的各種幽微之妙。塑料花即使再美也是仿制的,是沒有生命沒有芳香的假花。
盡管“月是故鄉明,霾是故鄉醇”,老曹還是希望太原冬天的太陽能夠穿透厚重的霧霾,照耀在韻姐整潔的書桌上。
遙祝韻姐冬安,問韻姐全家好。
老曹頓首再拜
2016年2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