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田菌


當人們生活得并不如意時,往往會構想一個黃金時代,用以排解自己的不滿。對大部分人來說,這個黃金時代必然是古早的,至少要自己的父輩都不曾見。人們懷古時,會追憶黃金時代的每一個細節,目光流連于過去美好的人、事、物,而不自覺地忽略了古時的缺點。比如夏商時禮正樂存,人民和樂,這是孔子對上古三代的懷念;又如民國時環境寬松,大師輩出,是時人對民國的追捧。正因這黃金時代的存在,對比當下的不如意,許多人不禁會發出九斤老太的感慨:“一代不如一代。”
這個情結不光中國人獨有,中世紀歐洲的文藝復興,正是對古典時期希臘、羅馬文化的緬懷。而古典時期是否為歐洲人心目中的黃金時代,不同人有不同的說法,并非所有人都認同羅馬帝國的神圣。但經歷過大戰的人們,想必都會記得“老歐洲”的榮光。
“老歐洲”是我的習慣性稱呼,指的是19世紀中后期至第一次世界大戰前的歐洲。
對中國人來說,19世紀并不是什么好日子,從1840年開始,中國便被動蕩包圍,鴉片戰爭,太平天國,中法戰爭,甲午戰爭,戰火綿延不絕,乃至十九世紀最后一年,新世紀的開始,八國聯軍進入北京,帝國的首都又一次被外人攻占。
但在歐洲人看來,尤其是在貴族們的眼中,這實在是一個“美好年代”:普法戰爭結束后,戰爭似乎已消失;拜工業革命所賜,科技突飛猛進,新的發明不斷涌現,汽車取代馬車,電燈取代煤燈,電話線與電報線越洋架設,鐵路更是鋪滿了整個歐洲;貴族們憑借著煤炭和勞力有了巨額的財富,開始講究著裝規矩。更別提,海外還有廣袤的殖民地。
大英帝國處在全盛的維多利亞時代,法國聚集著歐洲幾乎所有文化、藝術名流,分裂的德意志終于統一。“美好年代”是個飛速發展的年代,文明人之間彬彬有禮,品鑒文藝,講究關懷。
直到戰爭來臨。
大家都知道遲早會有一次戰爭,20世紀初歐洲邊緣、海外殖民地的摩擦和緊張氣氛,讓大家都做好了戰爭準備,這是一場誰都料得到的戰爭,但沒有人能想到它的結局。戰斗的慘烈超乎了人們的想象,新式槍械仿佛地獄使者,毒氣對人的摧殘不忍睹見。
海明威曾在小說《乞力馬扎羅的雪》中描繪了主人公回憶一戰時的瀕死軍官,那軍官中了德軍的手榴彈,內臟淌了出來,卻還活著,由于巨大的痛苦,軍官不斷央求別人打死他,“有人的理論是,經過一段時間,痛會自行消失。可是他始終忘不了威廉遜和那個晚上。在威廉遜身上痛苦并沒有消失,直到他把自己一直留著準備自己用的嗎啡片都給他吃下以后,也沒有立刻止痛。”戰爭對歐洲一代人的創傷有如芒刺在背,疼痛也難消失。
大戰的創傷不光在陣亡青年們的軀體上,更重要的在于這場戰爭的荒謬:各國不是因為貧窮而出兵爭奪財富,而是因為創造財富的能力太多,在資本主義制度下無法通過市場把財富變現,而殖民地已經無法再擴張,所以要互相殘殺掉幾千萬人,消耗無數的工業品來解決問題。
在普通人看來,這場戰爭呈現出一個匪夷所思的景象,看上去就像各國商量好,劃定幾條戰線,然后把各國的資源和青年人投入進去消耗。人們逐漸意識到自己在為這荒謬的景況和荒謬的目的投入生命,身邊還有大量的犧牲,不斷支持他們的“老歐洲”文明精神便失效了。當年輕人發現自己抱著愛國熱情被送上“屠宰場”后,他們開始不相信任何崇高的價值觀。19世紀的價值認同被民眾完全拋棄,宣傳愛國主義的貴族和知識精英被民眾看作是騙子,聲譽降到最低點。“舊的國家及其世代相因的治國才略一齊崩潰,以致王冠成打地滾到街上而無人拾取!”恩格斯的預言精準無比。
歐洲的墮落,社會的倒退,左派恩潮開始席卷歐洲,布爾什維克處決了沙皇,西方文明要終結了——這是從舊貴族的視角審視戰后的世界。可是,舊秩序確實已經瓦解,重建新的秩序才是首要目標。于是戰勝國與戰敗國的政客代表們齊聚凡爾賽宮,開始和談。
反復的利益談判后的《凡爾賽條約》不過是殖民地的再劃分和勝者對敗者的壓榨,歐洲各國的勢力被重新分配,新秩序卻沒能建立。
而在遠東大陸,中國作為戰勝國而“享受”戰敗國待遇,令當時的北洋政府的合法性喪失殆盡。中國民眾聽得自歐洲大陸傳來的頹敗的消息,西化的聲音似乎減弱了許多,對西方式發展道路產生動搖,對西方國家的希望也迅速破滅,救亡與啟蒙,落后即挨打等實用主義觀念自此誕生。
另一邊,工業化愈發深入,納粹、法西斯開始崛起,凡涉及人文、人道、關懷的東西迅速衰亡,集權,現代化,可替代的物件在崛起,歐洲這塊文化底蘊深厚的土地衰弱不堪。物質上發達進步了,但是傳統消亡和丟失,人性也在淡漠。人們不再用心品鑒文藝,就更談不上思考和探索了——一場華麗的演講就可以讓無數狂熱信徒走上戰場。
而之后第二次的世界戰爭,我們都熟悉,知道那是另一個故事的開端,但有時候歷史并不一定如所熟知的那樣,只是我們給它強行分了段,讓大家都能牢牢記得前一個故事的結束、這一個故事的開始,卻沒留意到故事其實從未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