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雷
【作家名片】
肖復興,1947年生,著名作家,原籍河北滄縣人,現居北京,曾任《人民文學》雜志社副主編,國務院新聞辦《中國網》專欄作家、專家。當過大、中、小學教師,曾任《小說選刊》副主編。已出版50余種書,曾多次獲全國及北京、上海地區優秀文學獎。著有《肖復興自選集》3卷,《肖復興散文》藝術卷、情感卷等。肖復興是中國八十年代以來創作較為活躍,收獲頗為豐厚的作家之一。作品樸實無華,向人們講述著一個個看上去頗為平常的故事,而正是在這一系列似乎誰都可能經歷過的故事中,作者寫出了他對生活的獨到觀感,寫出了人的處境,人的精神渴求,寫出了社會在其演進發展過程中的細微變化。
公交車試驗
肖復興
那天等公交車,站臺上,我前面站著兩個姑娘,看裝束模樣,像打工妹。寒風中,車好久沒有來,兩人跺著腳,東扯葫蘆西扯瓢地聊了起來。聊得挺帶勁兒,時不時忍不住咯咯笑。聽她們的言談話語,才知道已經不是姑娘了,都剛結婚不久,嘴里的“老公,老公”跟蹦豆兒似的,叫得親得很。
其中一個系著紅頭巾的女人,對戴著黑白相間毛線帽的女人說起自己和老公的一次吵架,說得興味盎然。我聽得真真的,是今年夏天,她和老公吵架,一氣之下,跑出了家門,一走走了老遠,走到天快黑了,想起回家,坐上公交車,才發現自己穿的連衣裙沒有一個兜,自然沒帶一分錢。她對戴毛線帽的女人說:你知道我和我老公結婚后租的房子挺偏的,得倒兩回車,沒錢買票,心想這可怎么辦?我就對售票員說我忘了帶錢,你讓我坐車吧。人家還就真的沒跟我要錢。倒下一趟車的時候,我又說我忘了帶錢,你讓我坐車吧,人家又沒跟我要錢。我都到家了,我老公還在外面瞎找我呢,等他回來天都黑了,他進門看我在家里,問我是不是打車回來的?我笑他,沒帶一分錢,還打車呢?說著,兩個女人都像得了喜帖子似的笑了起來。售票員的善意,讓小夫妻之間不愉快的吵架也變得有了滋味。
毛線帽對紅頭巾說:北京公交車售票員小丫頭片子的眼睛長得都比眉毛高,沒刁難你,讓你白坐車,算是讓你碰上了!
紅頭巾對毛線帽說:要不待會兒來車了,你也試試?你就說沒帶錢,看看是不是和我一樣,也能碰上好人?
毛線帽撥浪鼓似的連連擺頭:我可不敢,讓人家連卷帶損地數落一頓,別找那不自在!
紅頭巾卻一個勁兒地慫恿,邊說邊推了一把毛線帽:沒事,你試驗一次嘛!
毛線帽回推了一把紅頭巾:要試你試!
紅頭巾撇撇嘴:膽子這么小,我試就我試,給你看看!
正說著,公交車已經進站,停在她們的前面,車門吱的一聲開了。兩人腳跟著腳地上了車。車上的人不算多,有個空座位,兩人讓給了我,好像故意讓我坐下來好好看她們接下來的表演。
紅頭巾走到售票員的前面,毛線帽拽著吊環扶手沒動窩,眼瞅著她怎么張開口。售票員是位四十多歲的大嫂,眼睛一直盯著向自己走過來的紅頭巾,以為是來買票的,沒有想到紅頭巾說:阿姨,我忘了帶錢了,您看看能不能讓我坐車呀?售票員面無表情,抬起手,一根細長的食指毫不客氣地指指后面的毛線帽說:你沒帶錢,她也沒帶錢怎么著?
得,今天遇到的售票員不是個善茬兒,試驗剛開始,就卡殼了。幸虧紅頭巾反應得快,回過頭也指了指毛線帽說:我們不是一起的。毛線帽只好配合著趕緊點頭又擺手。誰知售票員久經滄海,眼睛里不揉沙子,對她們兩人說:行啦,進站的時候我早看見了,你們倆推推搡搡連打帶鬧的,還說不是一起的!像一只氣球,還沒飛起來,就被一針無情地扎破,滿懷信心想試驗一把,讓夏天那個美好的回憶重現,沒想到演砸了。紅頭巾一下子尷尬起來,癟茄子似的耷拉著頭,不知如何是好。售票員步步緊逼,嘴里不停地說:快點吧,麻利兒地趕緊掏錢買票,一塊錢一張票都舍不得花?說得滿車廂的人的目光都落在紅頭巾的身上,毛線帽趕緊走上前去,掏錢替紅頭巾買了票。紅頭巾才像沉底的魚又浮上水面緩過了神兒,對售票員解釋:阿姨,不是我不想買票,我是想試驗一下,看看……售票員撕下票塞在她的手里打斷她:行啦,試驗什么呀?像你這樣逃票的,我見得多了!
我心里在想,售票員應該把紅頭巾的話聽完,就明白了紅頭巾堅持試驗的一點小小的愿望,興許就是另一種結局。但也說不好,即使知道了紅頭巾試驗的愿望,沒準照樣是這種結局。如今很多事情,結尾常南轅北轍,美好芬芳的愿望如曠世的童話,早已經被現實磨爛,成了一雙臭襪子,被隨手丟棄。
(選自《新民晚報》,有改動)
【賞析】
這是一篇構思巧妙、情節平淡,但是內涵十分豐富的微型小說。小說篇幅雖短,但主題深邃,發人深省。公交車試驗,是對人類善心與同情心的考驗。可惜的是,試驗從美好的初衷開始,以失敗而告終。不知有多少人能順利地通過這場人性的考驗。或許現實讓我們變得冷漠,讓我們不再信任他人,但如果社會中缺失了必要的互信,人們還能感受到這個社會帶給我們的溫暖與溫情嗎?文章結尾的那句“美好芬芳的愿望如曠世的童話,早已經被現實磨爛,成了一雙臭襪子,被隨手丟棄”,表現了作者對現實的審視與擔憂。
手的變奏
肖復興
曾經發生過這樣一件事情,一個女大學生到浙江四明山旅游,不小心從百米高的瀑布山頂跌落下來,掉進下面的深潭中。被人救上來,在場的所有男人把手伸了出來,用手組成了一副擔架,硬是把這位女大學生從山上抬到了山下的醫院,贏得了時間,挽救了生命,創造了奇跡。
幸虧在場的所有男人果斷而義不容辭地把手伸了出來,組成了一副手擔架,如果不是這樣,那將是一種什么樣的情景?
如果所有的男人當時都沒有伸出手來,而是袖手旁觀——這種情況在生活中不是沒有發生過,而是經常發生的,并已經司空見慣。不少只手,就是這樣在突發事件面前,先是不由自主地縮了回去,然后姿勢優雅地背在身后,不想或不敢伸出來,或唯恐避之不及早就逃之夭夭,或伸長了鵝一樣的脖子麻木不仁地在一旁看熱鬧。那么,那名女大學生還能保住性命嗎?
如果有人把手伸出來了,但不是先去救人,而是伸手要錢——這種情況在生活中也不是沒有發生過,我們也并不陌生。有的手就是這樣伸出來的,手心朝上,理直氣壯。似乎在商業社會里,一切都是明碼標價;似乎錢到公事辦,火到豬頭爛,已經是天經地義的牛頓第四力學定律。哪怕是生命垂危的關鍵時刻,也得讓錢說話,讓錢開路。
如果在所有的男人用手組成擔架的同時,出現了“第三只手”——趁著忙亂之際,將手伸進救人者遺忘在地上的背包、那名女大學生的書包。這種情況在生活中也不是沒有出現過,趁火打劫,渾水摸魚,發意外洋財,已經成了現實中丑陋的毒瘤。如果真是這樣,那幅蜿蜒山道上動人的畫卷便印上了斑斑污點,美感大打了折扣吧?
沒錯,心里潛藏的欲望,都會在手上表現出來,我們人類的手就像是章魚或海葵伸出的觸角一樣,是欲望最為敏感的反映,沒有心里的掩飾,沒有語言的偽裝,無遮無攔,是欲望最初的表現和最后完成的通道。所以,我們常常愿意把那些肆意泛濫著欲望的手稱之為罪惡的手,甚至說它們是魔爪。過去常說眼睛是心靈的窗戶,其實,手才是呢,是連一層窗簾都不用掛的窗戶。所以,即使人成了啞巴,不會講話,手也可以代替人類的語言,在人身體的所有器官里,唯獨手可以起到這樣的作用。所以,才有了手語,成了世界通用的一種特殊的語言。手可以代替嘴巴和心的功能。
我想起了巴洛克時期佛蘭德斯的偉大畫家魯本斯曾經畫過的那幅手的著名畫作。那只手伸開五個向上伸展的修長手指,像是一簇燃燒的明亮而溫暖的火焰,他把那手畫得那樣圣潔,那樣安詳,那樣充滿著宗教感。無論是在陽光下,還是在月光下,這樣的手都仿佛在向我們訴說著美好與憧憬,這樣的手都不是在要求攫取著什么,而是在希冀給予著什么。
我也想起了現在正在興起的手模特。不是想說漂亮的手可以成就一個人的事業,而是想說,漂亮的手,確實可以給我們那樣美好的感覺,簡直可以成為一種同魯本斯的畫作一樣的藝術品,為我們平凡的生活創造出美來。我們應該努力讓我們的手美好起來。我們在四明山上用手組成手擔架的事情發生得越多,我們的手,連同我們的心就一起會變得越來越美好。
(選自《做人與處世》,有改動)
【賞析】
作者通過引出大量關于“手”的材料,表明簡單的手可以展現極為豐富的內心活動,變化出多種形式。由現實生活中的手寫到藝術的手,表明漂亮的手可以給人美好的感覺,為平凡的生活創造出美。這樣寫更增加了文化內涵,增強了時代感。
文章在內容上列出與四明山上創造奇跡的手形成鮮明對比的情況,從而突出主題:我們應該努力讓我們的手美好起來;我們在四明山上用手組成手擔架的事情發生得越多,我們的手,連同我們的心就一起會變得越來越美好。形式上拓寬了讀者的思考空間,增加了更為豐富的現實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