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玉玲 劉慶申
貧富分化的加劇與超越資本的可能:《21世紀資本論》批判
■車玉玲 劉慶申
當代資本主義的核心矛盾是什么?對此,當代馬克思主義研究者從生態危機、消費社會、空間生產等多個方面回答了這個問題。法國經濟學家皮凱蒂從“統計數據分析”這一獨特視角出發,指出“貧富分化”在21世紀達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并成為當代社會的主要問題。據此,他探究當代資本的內驅力,并力圖尋找到解決當代貧富分化的有效途徑。但是,皮凱蒂仍然是在資本主義制度的范圍內尋找解決方案,因而他的“21世紀資本論”無法超越馬克思的資本理論,不過,他的一些想法對當代資本問題的分析無疑具有啟示與借鑒意義。
資本;貧富差距;超越資本
車玉玲,蘇州大學哲學系教授、博士生導師;
劉慶申,蘇州大學哲學系博士生。(江蘇蘇州 215123)
自2008年金融危機爆發之后,對“資本”的研究在經濟學、哲學等各領域掀起了新的熱潮。學者們試圖為金融危機尋找答案與解決的可能出路,馬克思的《資本論》再次成為人們閱讀的焦點。然而,自《資本論》問世已經過去一百多年,21世紀的“資本”與此前的“資本”相比存在著哪些差異?資本主義發展到今天,面臨哪些新的問題與轉折?如何解釋與應對?這些都是亟待我們正視的現實問題。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法國經濟學家托馬斯·皮凱蒂 (Thomas Piketty)出版了《21世紀資本論》,該書2013年甫一問世,便在全球熱銷,更在學術界與媒體等多個方面引起爭議,褒貶不一。
在這本書中,皮凱蒂從“統計數據分析”這一獨特視角出發,探討當代資本主義財富分化與不平等等諸多核心問題,并試圖闡釋21世紀的資本樣態。皮凱蒂的思想之所以能引起社會各界的廣泛關注,不僅僅在于他的經濟學思想,更主要在于他提供了一種解決問題的可能,正如他在中譯本序言中指出的那樣:“尋找一條融合資本主義和社會主義優點的新路。希望本書提供的歷史資料有助于促進此類思考和有意義的辯論,有益于我們——包括中國和全球其他國家——共同的未來?!保?](中文版自序,P2)本文試圖通過批判地陳述皮凱蒂的思想,探討其中的不足之處以及可能帶給我們的啟示。
“財富分配”一直是各種社會形態的主題之一,隨著社會的不斷推進,財富的分配是變得更合理了,還是走向兩極分化呢?皮凱蒂以此為切入點展開他的研究,他主要借助英、法、美、德、日等五個發達國家的收入申報與國民賬戶等以及“世界頂級收入數據庫”中與中國和印度有關的統計數據,得出結論:貧富分化在21世紀到達了一個前所未有的程度,并成為當代社會的主要問題,“在某種程度上這已經發生了,也可能繼而成為一個全球性的現象,這將導致不平等的程度達到前所未見的水平,并催生一個全新的不平等結構”[1](P24)。在他看來,資本主義的核心矛盾依舊在于,資本收益率長期大于經濟增長率,決定了財富和社會不平等的根本性和長期性。21世紀資本主義低增長的典型特征再次強化了資本積累要比未來產出和收入所獲的收益更多,財富更集中在少數富人手中。資本現代化雖然能夠帶來社會物質財富的增加,卻難以帶來財富收入和分配的相對平衡,財富兩極分化是資本運行的必然結果。
(一)貧富分化在21世紀卷土重來
皮凱蒂認為,21世紀資本主義已經演變為承襲制資本主義,貧富差距的根源仍在于資本收益率長期大于經濟增長率,從而使少數富人憑借資本優勢即可將財富日益集中在自己手中,這就進一步加劇了財富產出和收入不公。特別是20世紀七八十年代以來,資本在財富產出和收入中的作用日益增加,甚至起決定性作用,私人資本呈強勁回歸態勢,財富收入不平等的風險不斷增大。在21世紀的未來幾十年內,這一趨勢仍將不斷加劇,即隨著人口和經濟增長可能再次減慢,資本在國民收入中的比重將會達到新的歷史高位,接近18世紀和19世紀觀察到的數值,財富積累越多得到的回報也越高。
縱觀世界財富的收入和分配史,皮凱蒂發現,21世紀的金融資本通過在世界范圍內的高流動提升了世界總體財富的增長,成果卻沒能夠惠及普通大眾,帶來的是全球財富的不平等。超級富豪雖在全球總額財富的擁有率中占比較低,但是財富增速卻相當迅速,“最富階層的資產(包括那些通過繼承獲得的巨富)在過去幾十年的增長速度都非??欤昃?%-7%的增長速度),其增速要遠遠高于社會總財富的平均增速”[1](P444)。與此同時,在財富頂層間的差距也十分顯著:“全球最富的0.1%人群 (人均財富為1000萬歐元的450萬名富豪)擁有了20%的全球財富,這比《福布斯》榜上富豪擁有的1.5%財富要高得多?!保?](P452)如果放任資本自行增殖的本性,用不了多久資本收益就會回到歷史高位,超級富豪將掌握全球很大一部分財富,使財富分化逼近甚至超越歷史高點,全球財富懸殊將無序和無節制地加劇,普通大眾將體會到更多的剝奪感和面對財富日益分化的無助感,從而動搖現代民主價值觀的根基,導致全球社會政治和經濟運行出現強烈動蕩。
通過數據分析,皮凱蒂指出,當今一國內部貧富差距帶來的風險實質上要比全球財富兩極化的風險更大,尤其是一國內金融寡頭的崛起,國家財富越來越集中在少數國內富豪手中,他們憑借資本支配權掌握國家機器,進而擴大資本的積聚和對大眾財富的隱形剝奪,加劇與普通大眾的財富懸殊。也就是說,知識和技能擴散帶來的財富增加并未使財富不平等的深層結構發生改變,食利社會群體依然存在。更為關鍵的是,財富集中度不斷升高的趨勢在各國家都有呈現,即使“在財富分配最平等的社會(如20世紀七八十年代的斯堪的納維亞國家),最富裕的10%人群占有國民財富的約50%,如果人們準確申報巨額財富的話,甚至達到50%-60%”[1](P261)。這表明,西方發達國家也并沒能如他們宣傳的那樣解決財富兩極分化、實現社會公平正義。“2010年以來,在大多數歐洲國家,尤其是在法國、德國、英國和意大利,最富裕的10%人群占有國民財富的約60%。最令人驚訝的事實無疑是,在所有這些社會里,半數人口幾乎一無所有:最貧窮的50%人群占有的國民財富一律低于10%,一般不超過5%?!保?](P261)這就是資本過度積累導致貧富差距的真實寫照。
正如皮凱蒂分析的那樣,雖然社會階層結構發生了變化,出現了世襲中產階層,但資本積累的本性未變,資本對這個大多沒有什么財富的龐大群體來說是抽象與無感,社會的大多數財富被少數頂層富人控制,用來擴大資本的再生產,財富和社會不平等現象隨處可見。“最富裕的10%人群占有總財富的60%,他們平均擁有社會平均財富的6倍。財富分配最上層的10%人群內部也極不平等,甚至比工資分配最上層的10%還不平等。最上層1%人群的財富比重一般約為25%,其余9%的人占比約為35%。因此,第一集團成員的富裕程度是社會成員平均值的25倍,而第二集團的成員是全社會平均值的4倍?!保?](P263)簡言之,在資本統治的全球發展模式下,增長雖能起到推進社會群體財富增加的作用,但資本在全球范圍內的流通根本就是以交換價值生產來達到財富無限積累的目的,資本運行機制必然會使財富流向少數富豪手中,形成資本寡頭和食利社會群體。
(二)貧富差距產生的內驅力
那么,造成貧富分化的內驅力在哪里?對此皮凱蒂指出,經濟增長率和資本收益率分別是促使財富趨向平等與分化的內驅力,并作為資本主義的核心矛盾貫穿社會經濟的發展,而且兩者都可能在一定時期占據主導地位。但從長期社會財富收入和分配的歷史看,“資本收益率(特別是頂級資本的收益率)明顯超過經濟增長率。兩者之差導致初始資本之間的差距一直延續下去 (資本持有者只需將資本收入的一小部分用于保持自己的生活水平,而將大部分用于再投資),并且可能造成資本的高度集中”[1](中文版自序,P2)。也就是說,經濟的緩慢低增長趨勢和資本自行增殖的本性,共同決定了擁有資本越多者越容易掌握對資本的配置權,也就更容易依靠資本投資在全球范圍內獲得更大的回報率。21世紀若無有效力量來限制資本積累的本性,“隨著全球經濟增速的放緩以及各國對資本的競爭加劇,未來幾十年r(資本收益率)將遠遠高于g(增長率)”[1](P478),財富不平等將會達到新高度,并成為全球性的突出問題。
通過對財富和收入不平等的歷史分析,皮凱蒂認為,資本收益率和增長率是此消彼長的關系,任何較小的變動都會影響財富和社會結構的變化。盡管通過技術和知識擴散能夠提高生產力,增加社會大眾的物質財富產出和收入,從而降低資本在財富收入中的比重,達到縮小財富差距的效果。但經濟增長是一個歷史過程,不可能長期處于高速增長階段,低速增長才是歷史常態。后發國家一旦通過技術和知識擴散,縮小與發達國家的差距,經濟增長速度就會下降。一旦社會經濟增長放緩,資本收益率就可能超過經濟增長率,從而強化資本積累在獲取財富中的比重,使財富分化凸顯。另一方面,財富分配和收入受經濟、政治和社會等多種力量的影響,財富收入和分配歷史是多種因素共同作用的歷史。尤其是少數富人階層憑借資本支配權來掌握國家機器,實施更有利于自身財富收入和分配的政策,將經濟增長帶來的本屬大眾的財富成果收入囊中,進一步增加資本的剝削性和積累性,使財富朝著不平等的方向螺旋式加劇上升。
總的來說,皮凱蒂看到,增長作為促進財富積累和分配平等性的力量,在一定時期內可能會起到決定性作用,但資本收益率長期大于經濟增長率是資本運行的準則,不可能僅依靠增長提升來實現財富的自動平衡。只要資本主義核心矛盾沒有消除,就會強化資本的過度積累,不斷產生相對貧困人口。但他沒有看到,資本主義私有制才是貧富差距產生的根源,只要在資本主義制度下,資本主義核心矛盾就無法從根本上消除,因而貧富差距的產生具有必然性。
這樣,“如何分配”就成為一個重要問題。盡管資本的累積具有使所有人都受益的可能,但是由于財富收入和分配不公,導致財富對多數大眾來說相對無感,資本主義不自覺地產生了不可控制的財富和社會不平等。基于此,皮凱蒂認為,“討論組建社會的最優方式,以及建立一個公正的社會秩序所需要的最合適的制度和政策”[1](P32),是減少與消除貧富差距的前提。從這個層面講,皮凱蒂與馬克思的思想具有一致性,他們都揭示了資本是導致社會問題產生的根源,并主張建立新的公正合理的制度來限制資本才能實現社會公平正義。
但是,皮凱蒂與馬克思的思想還存在著根本的差別。馬克思認為,在資本主義制度下根本無法解決貧富問題,資本主義社會制度的自我調整只會使問題延緩爆發,超越資本、走向新的社會主義形態,才是徹底解決貧富問題的唯一路徑。而皮凱蒂則顯然不主張超越資本統治,他提出的控制資本的社會制度和政治設計是在維護資本主義統治前提下進行的。
(一)民主化下的全球資本累進稅
皮凱蒂認為,資本主義核心矛盾的存在與市場完善與否無關。但是,市場越完善,資本在財富產出和收入中的作用越凸顯,財富更會朝不平等的方向上升。有效管理21世紀的資本,實現財富收入和分配的平等化,既不能靠反思20世紀解決財富差距的措施,也不能靠經濟持續增長和富人的道德品質,應著眼于設計既能有效遏制資本產生極端不平等,又能維護和激勵新資本積累的政治制度和手段,關鍵是對高額財富在全球范圍內征收資本累進稅,強化資本的公共利益。
從全球經濟發展趨勢看,低增長率奠定了資本收益率長期居高不下的事實,與勞動收入相比,資本積累將決定未來財富收入的多寡。糟糕的是,現在實施的許多累進稅存在明顯缺位,每個人的利益尤其是中低階層的財富收入難以在這些稅制中得到有效保障,甚至出現“劫貧濟富”的現象,即中低收入者有限的財富被剝奪,而頂層財富占有者卻因此受益。因此,皮凱蒂指出,面對21世紀資本主義的全球性新挑戰,20世紀采取的在法律框架內對高額財富征收累積所得稅的政策仍具有借鑒意義,但僅靠這些措施已難以控制資本、化解財富和社會極端不平等,進而使低收入人群的利益獲得切實保障。在民主化和國際金融透明化的條件下,通過全球聯合來對全球財富進行年度累進稅,才是民主政治有效遏制財富不平等加劇,實現社會公平的創新措施。
然而,皮凱蒂意識到在民主化下采取全球高額財富累進稅這項措施具有烏托邦式的幻想,當前的國際合作水平難以有效實現,但對其他相似制度的制定實施具有借鑒意義,能夠成為用來衡量其他備選方案的標準。不過,皮凱蒂并沒有進一步分析推進“高額財富累進稅”的根本障礙。對此,當代思想家梅扎羅斯更為尖銳地指出了問題之所在:經濟全球性和民族國家利益之間具有內在矛盾,資本主義國家為了維護本國利益是不會關心全球性問題的,更不會積極貢獻自身的力量,它的重心就是為資本積累護航,“全球資本體系中的最富有的 ‘核心’國家,也拒絕出于減輕世界貧困的目的,而將可憐的GNP的0.7%分派給他們自身曾經做出的承諾”[2](P645),就是最好的證明。
另外,在資本主義環境下,民主是資產階級的特權,資本家作為人格化的資本不可能主動采取制度來限制資本增值,甚至會通過軍國主義方式為資本積累開辟道路?!懊慨攲棺兊萌绱思ち乙灾劣陔y以通過 ‘共識’手段加以控制時,為了在全球資本體系內保持既定的權力關系,我們必須忽視正常的民主要求,以便能夠使用最不民主的手段來獲得‘不受規矩的’人的持續的支配和從屬?!保?](P209)
(二)注重制度設計和強化資本監管
一個可見的事實在于,各國貧富差距呈現的程度并不相同,對此,皮凱蒂指出“財富分配的歷史就是政治制度變革史”,不同國家、不同年齡之間的財富都在加劇分化,關鍵在于各國的制度和政治在限制財富分化中起到核心作用。在他看來,面對當前資本出現的新變化和新挑戰,不可能以消滅資本的方式來實現財富均衡化,對資本有效控制的路徑就是在維護資本統治下進行更現代化的制度和政治設計,強化非市場化的社會制度建設,建立完整的公共管理體系,使資本為社會整體利益服務。簡言之,財富差距的解決不能靠市場化手段來完成,而應依靠制度更新和政治設計來實現。當今政府應在民主環境下承擔好社會職能,促使社會服務切實能夠滿足大眾利益與需求,設計實施新的治理形式和共享權力,從而有效遏制財富的過度集中。
不過,皮凱蒂雖然看到政治和制度設計對資本限制的積極作用,但忽略了資本創新邏輯要突破一切對其進行的限制,并將限制方式變為其附屬,達到增殖的目的。事實上,資本主義國家的權力已屈從于資本統治,現存的資本主義制度不是在縮小而是在增加不平等。特別是權力與資本相結合形成的極權資本,對社會大多數有限的財富進行“合法性”掠奪,實現以最小的投資獲得最大的財富回報,如“在這次國際金融危機中,資本主義國家通過政府干預把危機成本轉嫁給了最底層的社會公眾,將盈利的企業私有化,將虧損的企業國有化的有效再度上演,勞動人民被要求減少消費為這次危機買單”[3](P185-186)。可見,在資本主義制度下,資本積累本性帶來的財富分配極端不平等沒有剎車的余地,無法通過制度調整消解貧困產生的剝削性的結構規則,也自然就無從談起從根本上征服貧困,實現社會公平正義。
從根本上看來,探討貧富分化、資本等問題的目標并不是描述社會現實中存在的問題,而是解決這些問題。在這個意義上可以說,皮凱蒂的研究依舊是在經濟學的領域中進行,雖然他提出了可能的解決方案,不過依舊是在資本主義制度范圍內,這是他與馬克思主義者的根本差異。正如當代思想家哈維所說:“皮凱蒂的數據集是很有價值的。但是,對于為何會出現不平等和寡頭政治傾向,他的解釋是有嚴重缺陷的。他的建議,作為不平等的補救措施,如果不是天真的,就是空想的。他其實沒有提出一種21世紀的資本的運作模式。為此,我們仍需要馬克思或他的著作的現代‘等價物’?!保?]也就是說,雖然皮凱蒂從貧富分化問題出發,并試圖找到限制資本負面效應的有效途徑,但是并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在資本主義的范圍內試圖控制與消滅資本,這個想法本身就是一個無法實現的悖論。對此,馬克思本人以及一些當代思想家如梅扎羅斯等,都給出了更為根本的解決方案,即“超越資本”,實現新的社會主義形態,是解決問題的根本途徑。
(一)超越資本的歷時性與共時性
在資本消亡之前,資本運行的軌跡和人類社會發展的歷史軌跡具有同一性。資本不斷促進物質財富的生產與增加,使人類主體性得到翻轉,擺脫了自然的控制,造就了人的理性生產和主體性。但這種主體性的實質是資本的主體性,資本意識成為主導人的物質和精神活動的社會意識,人們的一切生產生活被“資本增值的目的”所操縱,也因而導致財富分配走向了公平的反方向?!白罡F的那一半人口幾乎可以說一無所有(僅擁有財富的5%),而財富等級中前10%的人群擁有絕大多數的社會財富 (一般占有總財富的60%,有的甚至達到90%),而中間那40%的中產階層則擁有總財富的5%—35%。”[1](P346)可見,當今資本仍是通過掠奪與剝削社會大多數人的物質生活資料和其他生產手段來實現最大化交換和積累,貧富差距是資本增值運行的必然后果。在資本主義體系內根本無法實現皮凱蒂所設想的依靠制度設計來限制資本的初衷。解決貧富差距與揚棄資本異化的唯一道路就是馬克思指明的道路:消除資本主義私有制,從資本統治中解放出來。
從資本發展的歷時性看,無論馬克思本人,還是盧森堡、梅扎羅斯和哈維等眾多思想家,都關注并深究資本問題,盡管他們切入的角度各不相同,但他們都認為,資本積累總將會達到極限而被超越,走向新的社會形態。實際上,消亡與新生相伴隨,新生事物孕育在舊事物中。資本不是一個固定的量,在本質上是一種社會關系,是生產力發展到一定階段的歷史產物,在它的特有限制達到頂端后也會走向消亡。資本一再通過變換載體來獲得生命力,似乎看不到毀滅的跡象,但并不意味著它不會滅亡,這種載體變化只是表明,資本統治的社會形態所能容納的生產力還未完全釋放出來,是資本獲取利潤最大化的本性使然。換言之,“發展社會勞動的生產力,是資本的歷史任務和理由。資本正是以此不自覺地創造者一種更高級的生產形式的物質條件”[5](P288),即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包含著絕對發展生產力的趨勢,新的社會形態的生產力已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下孕育和發展。同時,資本主義的生產社會化與資本主義私人占有之間的矛盾則內在地“包含著這種關系的解體,因為它同時包含著把生產條件改造為一般的、公共的、社會的生產條件”[5](P294)。資本普遍化程度越高也就越接近資本的界限——資本生產將被資本自身所限制,被新的生產關系所替代。
從資本發展的共時性看,當代資本雖以空間資本、虛擬資本等進行最大化生產和交換,并作為絕對統治力量滲透到全球各個角落和人類生活的各方面,但無論資本的載體如何變化,都無法克服它自身無限逐利的本性與生產資料、空間有限性的內在矛盾。資本生產和交換已呈現一種失控狀態,正是在這一意義上,梅扎羅斯指出,當代資本主義危機已從周期性危機演變為結構性危機,具有范圍的全球性和時間的持續性。而且,權貴資本主義內在的制度性危機決定了無法通過制度的自我創新來化解這種社會危機,為穩定社會經濟結構提供可靠的制度和政策保障,反而會使基本矛盾在政治制度性的危機中迅速擴展到整個社會,動搖資本主義統治方式的根基,這又為在這種沉重的結構性危機中孕育新的社會形態創造了現實條件。正如哈維所闡述的:“資產階級已經在世界舞臺上制造了這樣一個矛盾的大漩渦,以至于它無意中打開了某種在全球規模上通往進步和普遍化的政治道路?!保?](P89)
具體來說,就是為了縮短擴大再生產和資本積累的時間,一方面,資本一再虛擬化,并向非生產的寄生性方向轉變,另一方面,資本進一步強化了商品效用的必然遞減性。這種社會再生產不僅完全忽視社會的真實需求,而且具有破壞性和發展的不平衡性,在國家間和社會內部階層之間產生嚴重對立。在消費領域則通過強化對人的精神控制,將人牢牢控制在物化的環境中,利用人類的欲望創造虛假性消費,組織、動員與引導人不斷將有效財富用于購買沒有任何使用價值的消費品,使人的生存更加虛無。在意識形態領域則力圖用“別無選擇”的觀念來為資本主義統治的合理性辯護,從而消解人民對資本統治世界的改造和反抗,實質上這是充滿“幻想式”的思維,世界上許多苦難與不幸都是由這種思維造成的。
可見,資本主義社會雖通過資本的宗教性將人們的社會意識轉化為資本化的意識,加上生產和消費關系的變化也延緩了資本崩潰的時間,然而,“以這種方式,無論在暫時的意義上,還是就其在整個框架中的結構性定位而言,資本的危機絕不能被徹底克服,而是只能‘擴散’”[2](P713)。這也預示著,當今時代的資本問題要比馬克思所處的時代更為嚴重和復雜,也更臨近馬克思所預言的,當社會幾乎無法容納資本的生產力而成為這種生產方式的桎梏時,資本終將毀滅自身的階段,當“生產資料的集中和勞動的社會化,達到了同它們的資本主義外殼不能相容的地步。這個外殼就要炸毀了。資本主義私有制的喪鐘就要響了”[7](P874)。
簡言之,盡管資本不會主動選擇終結,但社會生產力的發展以及資本主義生產的特有限制,共同決定了資本終將毀滅的歷史必然性。當前,在資本拜物教的環境下,資本主義社會不僅在生產、消費和流通三維度充滿了矛盾與危機,而且資本主義制度自身也充滿了結構性危機,呈現出“浪費的數十億可以五十次供養他們時,卻使千百萬人處于貧窮和饑餓狀態”[2](P829-830),而且無法通過制度調整、暴力壓制和意識形態強化來維護資本所統治的世界存在的合法性,整個資本統治制度存在的歷史合法性和理由不斷消解,這些決定了人們從資本統治中解放出來的現實可能性。
(二)當代超越資本的路徑選擇
超越資本不僅僅是超越資本主義,而是要超越資本統治的制度,消除資本對整個社會機體的侵蝕,形成新的不以積累為目的,而是以全球生產力的發展來滿足普通大眾需求的和諧普遍的經濟形態,即超越資本籠罩下的人類世界發展模式,形成人類社會歷史發展的新起點。同時,現階段由于物質生產發展水平的不平衡性,資本在推動社會經濟建設中仍具有生命力,擺脫資本統治的歷史階段只是顯現,但還未最終達到那個階段。我們需以歷史性與可實現性相統一的眼光來審視資本的發展趨勢,著眼于資本運行的內在邏輯,從物質生產、權力制度設計和社會意識三維度消除資本拜物教,克服資本負面效應,駕馭住這只老虎,使其更好地為人類社會發展服務,從而為超越資本打下堅實關鍵的一步。
在現代化的進程中,既要利用資本助推效應又要限制資本負面效應,這是任何國家都無法回避的現實問題。實際上,資本作為推進現代化建設杠桿的現實決定了我們不可能簡單地回避資本問題,而應從資本自身運行的邏輯出發,做到對癥下藥,切實有效地采取措施限制資本。正如馬克思所說:“批判的武器當然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物質力量只能用物質力量來摧毀?!保?](P9)物質生產是人類一切活動的基礎,資本的消除還要依靠物質的力量。超越資本應以大力發展生產力、增強物質財富為基點,從而以物質財富的增加來保證大眾的共享性,限制資本積累的私有性。尤其對后發展國家來說,物質生產水平和物質財富占有量都相對較低,難以有效滿足人們的需求,借助資本推進現代化仍在路上,也就無法避免資本對大眾的有限物質財富的剝奪??朔@個問題的立足點仍是大力發展社會生產力,提高自身財富的增長,掌握資本的擁有權與支配權,切實擺脫對內外資本的依賴,強化資本的公有性,真正使財富生產惠及本國大多數財富生產者。
正如皮凱蒂所言,財富分配問題就是政治問題,財富收入和分配的公平合理性必須要借助政府權力來解決和保障。物質生產力即使獲得足夠大的提升,物質財富足夠富足,但資本一旦與權力結合,就會形成極權資本,干預政府和經濟運行,相應的制度設計和政策實施就會更加有利于資本擴張,大眾的有限財富就會在合法化下遭到更大的隱形剝奪??梢?,我們不僅需要物質財富增加的前提,更需要做好權力的頂層制度設計,消除政治對資本的跟從性,保障制度與權力設計以實現人的自由全面發展為目的。但是,當今資本主義制度內在的結構性危機決定了它難以做到這一點,只有在社會主義制度下才能實現,即在人民民主專政的社會主義制度下,國家頂層制度設計更加注意資本的剝削本質,切實將權力與資本相分離,將兩者限制在各自的主要功能領域,明確政治權利是服務于大眾,而不是服務于少數人的資本積累;依靠政治權力做好監管與運用資本的制度設計,實施更合理的財富分配政策,財富生產與分配權真正掌握在普通大眾手中,防止金融寡頭的崛起,從而使大眾的財富不斷獲得提升而不是被剝奪。
人是社會生產、生活的主體,社會自主意識是把握未來發展的關鍵。糟糕的是,資本恰好與人類的欲望志同道合,資本拜物教貫穿資本運行的始終,我們在駕馭資本的同時,資本也在利用我們的自主意識,將資本化的社會意識嵌入心靈深處,激發起人內心的占有欲,使具有主體性的人們成為被資本所統治而非反抗資本的對象,從而使資本得以牢牢統治著人們的生產和交往活動。這表明,資本的社會意識要比資本的社會存在更重要,資本拜物教的祛除是最難一步,也是控制資本成功與否的關鍵。
社會意識在人們的生產和交往中形成,消除資本拜物教需物質生產實踐和社會交往實踐相統一:“資本不可遏止的追求的普遍性,在資本本身的性質上遇到了界限,這些界限在資本發展到一定階段時,會使人們認識到資本本身就是這種趨勢的最大限制,因而趨勢人們利用資本本身來消滅資本?!保?](P394)從具體層面講,就是在大力發展物質生產力滿足人們物質生活需求的同時,營造積極向上的社會價值環境,在健全社會的基礎上重建意義世界,強化對資本的批判性分析與社會價值觀念的引導,恢復人的普遍理性,喚起人對于完美與善的期待,從內心深處認識到自我追求的價值所在,而資本只是追求自由全面發展的目標所使用的手段,這就使資本回到其自身應有的位置,實現人的完整性與整體性。
盡管皮凱蒂沒能達到馬克思對資本批判的徹底性,但他采用翔實的數據對資本問題的分析再次證明了21世紀的人類社會也無法避免資本的侵襲,資本仍是主導財富流向少數人進而形成新的兩極分化的關鍵,如何控制與駕馭資本事關人類的生存與未來。現階段的核心仍是依據資本侵蝕社會機體的運行邏輯,以物質財富生產為基點,進行相應制度設計來限制權力和資本,喚起人的完整性,將顛倒的關系扭轉過來,明確人才是資本的主人,為超越資本邁出關鍵的一步,從而達到那個終結資本的歷史性階段,形成新的社會主義形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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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趙 偉】
B089.1
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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