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蘭下山（外二題）

劉斌立

立秋那天，哈蘭竟然牽了頭出生不久的小馴鹿下了山。

阿龍山鎮就一條公路，大中午的也沒有看見什么車，哈蘭走在上面心里有點小慌張。幾十年的砍伐，林子快盡了。奧克里堆山的林場已經荒廢，國家兩年前開始在大興安嶺全面禁伐、禁獵。阿龍山這個大山深處的小鎮越發的凄涼。

一面掉了一半水泥的墻上，還留下了“收馴鹿”的前兩個字。哈蘭記得繞過這面墻后面那屋子里有個姓尚的漢人，專門收死馴鹿。以前還上山找過哈蘭的鄂溫克族人。去年，哈蘭同族的石頭帶著17頭馴鹿下了山，政府在山下給鄂溫克提供了定居點，希望山上的鄂溫克下來結束放養馴鹿的生活。不過，石頭帶下來的馴鹿沒過多久就死了一半。馴鹿要吃山里清晨新鮮的苔蘚，這種靈性的動物不是飼料可以養活的。石頭最后一聲口哨，放剩下的馴鹿歸了山，他知道馴鹿能找到他爸那去。石頭自己則把剛死的鹿全都賣給了尚姓的漢人，一開始數票子還掉了幾滴眼淚，因為死的鹿好幾頭是他看著長大的。后來石頭一頭扎進了小飯館，幾斤酒下去就再沒見他傷心過。

今天哈蘭不準備找那收鹿的人。那頭小馴鹿一路好奇地打量著偶爾迎面而過的路人和冒著炊煙的房子，它也不知道哈蘭要拿他做什么。

走到街的盡頭，哈蘭才看到一家小飯館，于是把鹿拴在門口，自己一頭扎了進去。

楊二一看哈蘭，立馬認出這是山上的鄂溫克，于是下意識地先看了看墻角的酒桶。楊二家里排行老二，就是土生土長的阿龍山人。阿龍山人好多人家都只有老大起個正名，后面的孩子就二三四地排著。楊二這小飯館開不少年頭了，原先有林場在，這條街上共有11個飯館，每晚喝酒的生意總是不斷線。自從禁伐以后，林場關了，伐木工遣散了。飯館酒館一律沒了生意。楊二這臨街的鋪面房是老人傳下來的，他也沒地可以去，于是繼續撐著開業。

要說這阿龍山的飯館生意，基本就靠酒了。楊二每三個月就要去百里外的幾個城鎮的幾戶釀酒的人家轉轉，專門收散酒。20斤裝一個藍色的桶，收購價8毛一斤。然后拉回飯館里給桶貼上個標簽“扎蘭屯原漿”，然后賣一塊二錢一斤。一桶酒掙八元，你可不能小瞧這八元。前些年，這阿龍山上街上的小飯館，哪個晚上不得賣個十桶八桶的。當然這是以前的事了。

楊二看見來了鄂溫克人，心里其實挺高興。鄂溫克人都好酒，一個人一頓喝兩斤真不算事。但楊二也害怕，怕他們喝多的真惹事。那年有個叫石頭的鄂溫克。因為響應政府的號召下了山，結果下山的馴鹿死了大半，他賣了死鹿一頭扎進了楊二的飯館。石頭在飯館里醒了就喝，醉了就睡，三天干掉了一桶“扎蘭屯原漿”。他該給的錢到是一分不少，但最后一天晚上，一個叫賈明的漢人因為說句“馴鹿下山是找死”，惹惱了石頭，石頭直接把賈明的胸口捅出了兩個血窟窿。那鮮血噴射的場面，楊二記憶猶新。

楊二正回憶呢，那邊哈蘭喊著要酒了。

楊二直接把墻角那桶剩酒都搬了過去，說：“兄弟，這桶還剩個小兩斤，都給你了，我再給你加盤花生米，你一共給5塊錢得了，行不？“

哈蘭半明白不糊涂地說：“5塊行，酒兩斤不能少，你給我添點。”

楊二笑著說：“行，一會給你添”。他知道一會哈蘭喝暈點，添酒肯定可以另外算他錢。

……

哈蘭沒敢放開喝，他記得今天的大事，他父親安道在他下山前叮囑過，說事成了才能喝頓酒。

下午兩點不到，哈蘭微醺，牽著小馴鹿到了鎮上林業保護辦公室。

哈蘭認識那個唐姓的科長，去年唐科長帶人在山上找了半個月的鄂溫克。主要是勸大家政府已經在禁伐禁獵了，還是上繳獵槍，下山去定居點住吧。

哈蘭的父親安道是他們部落的最年長者，部落里還在山里生活著的那十幾口人都聽他的。那次唐科長好說歹說，安道也沒有同意下山。最后石頭一個人下山的厄運更讓大家不愿意離開了。

唐科長也認出了哈蘭。

“你下山了？”唐科長問

“我給你送鹿來。”哈蘭說。

馴鹿不是一種能被圈養的動物，它們喜歡山里的新鮮苔蘚，而那種苔蘚一年才能長一厘米長。但鄂溫克人生活幾乎離不開馴鹿，從奶制品、肉制品到穿的、蓋的……現在的馴鹿就像現在的鄂溫克人一樣少了，鄂溫克族人目前在大興安嶺里的還不到100人，而他們還在自然放養的馴鹿并不比他們的總人數多多少。以前一頭馴鹿5000元左右，而現在，哈蘭牽著的那頭小鹿都可以賣上25000元。

唐科長當然知道行情價格，他更知道哈蘭的目的是什么。

“我跟你說，你也給山上你的族人帶句話，必須搬下山來，政府都給你們安排好了。有房子住，還給生活補貼。”唐科長拍著哈蘭結實的肩膀說。

“你就讓我們再住一年，我父親快走不了路了，他下不了山。下山我們吃什么啊？”哈蘭的漢語是他們族里最好的了，這次“公關”的重任才落到他的肩上。

“你們可以把馴鹿帶下來養，或者賣掉嘛。”

“我們鄂溫克人不到萬不得已是不殺不賣馴鹿的，如果做了會被長生天詛咒的。石頭不就是這樣的嗎？”哈蘭說道。

石頭去年捅死了人，自己也進了監獄，最后給認定為過失殺人，判了無期。其實這些年阿龍山死的人可真不少，有被殺的，也有自己把自己“殺”了的。

唐科長有點無奈和煩躁，口氣硬了點說：“這頭鹿我不會要，你趕快回去安排下山，到最后我們要強制執行。懂吧，強制執行。”

哈蘭的酒勁就這么突然上來了，他攔不住徑直走進辦公室關上大門的唐科長。他一拳揮空，手不自然地垂了下去。

那晚，哈蘭又鉆進了楊二的小飯館，他繼續喝酒，喝扎蘭屯原漿。

哈蘭把飯館當成了家，醒了就喝，醉了就睡。第三天楊二趁他睡著了，摸了他的內兜，發現只有十塊錢，根本不夠結賬啊。

飯館里的其他客人玩笑楊二，說鄂溫克人以后都會來他這蹭酒喝。

大伙正笑著，哈蘭突然醒了。

“誰說我們鄂溫克人不給酒錢，我可以拿馴鹿來換。”哈蘭嚷著。

突然大家都安靜了，原來幾天來早就沒了馴鹿的蹤影。

有個聲音提醒哈蘭“可能鹿自己上山了”。

哈蘭站起來就要走，他急切地想回到山里，卻突然想起唐科長說的話。

哈蘭端起酒杯，看著最后剩下的一點殘酒，久久沒有放下……

雙城記

這是關山第三次為了辦理孩子的出生證，回到自己的戶籍所在地S市。

關山大學畢業后，留在了B市工作。就像很多普通的人一樣，努力、勤奮的關山終于在異鄉獲得了自己的一片小天地。工作了八年以后，已過而立之年的他終于與自己心愛的女友走進婚姻的殿堂，并很快孕育了小精靈。然后，一切的煩惱就從孩子的出生開始了。

關山雖然留在了B市工作，但是由于戶籍方面的原因，他的戶口仍舊回到了S市，而他的妻子則是B市戶籍。當孩子迫不及待出生后，大家就提醒他們小兩口，孩子的出生證明需要趕快辦理，除了醫院的蓋章，還要夫妻戶籍所在地的管理機構蓋章，這樣后面才能給孩子上戶口，辦理一個小生命的關于這個社會的所有林林總總的證件。

關山帶著與自己婚姻和生育有關的所有證件回到了S市，他特意在去街道社區辦事處之前，去超市買了一大包奶糖。他想，一會兒辦完了手續，自己戶籍所在街道社區的工作人員一定會禮節性的恭喜他，而他應該送糖給大家以示心意和喜慶吧。

可是……

當社區工作人員看完他所有證件后，問了一句：你妻子的戶籍證明都帶來了嗎？

“我只帶了我所有的戶籍證件，還有孩子醫院出生的手續，還有結婚證……”

“你不用跟我說那么多，我問你的是你妻子的戶籍證件。”工作人員很不耐煩地打斷了關山。

“我妻子是B市的戶籍，我以為帶到S市來也沒用啊，這不是辦理我這方面的證明嗎？再說就是在孩子出生證明上蓋一個父親戶籍這邊的章即可，要這么復雜？”關山還是爭辯道。

“這章是隨便亂蓋的嗎？這是人口出生的大問題，我們都是按照規矩辦事。”工作人員拉下了工作窗口的簾子，同時附上了一句“我們午餐時間到了”。

雖然關山心情非常郁悶，但畢竟孩子出生，辦理各種手續是大事。他壓住了怒火，馬不停蹄地趕回B市，帶齊了所有證件，并且通過電話再次落實，一一核對后，再次出現在自己戶籍所在的社區辦事處。當然，這次他包里仍舊帶著那包上次沒發出去的奶糖。

如果那天上午，有人碰巧去過關山戶籍所在的街道社區辦事處，一定都會對那天的情景記憶猶新。關山那天雙手抓住辦事處窗口的鐵欄桿，出奇憤怒地對著里面吼叫著……

關山第二次去給孩子辦理出生證明又失敗了。如果從原因上看，其實、也許、可能，只能怪關山自己的吧。工作人員收齊了關山第二次帶去的所有證件后，問了關山一個問題。

“從戶籍遷出時間看，你大學畢業后，其實就沒有回過我們這個街道長期住過，對吧？”

“是的，我一直在S市工作，只是過年才會回來，以前我們父母還住在這里。最近三年，因為他們退休，我就把他們接到S市了，我們戶籍在這里，但并沒有在這里住。”關山如實回答道。

“那對不起，我們不能在這里給你蓋章。因為我們對你的是否二婚、是否有過生育都不了解，我們不能輕率地給你蓋章。”工作人員一板一眼地拒絕了關山。

于是就爆發了我剛才說的那一幕。最后，在多位圍觀群眾的勸阻下，關山才沒有用牙撕咬那個辦事“認真”的工作人員。那包奶糖最后也發揮了作用，關山用它當了投擲物。

當然，不管怎么樣，最后還是得有個解決問題的辦法吧。

關山又一次回到了B市，這次他要去單位和自己居住的小區開兩個證明，分別證明他在B市工作和生活的這幾年，的確沒有結婚和生育。說實話，這事挺扯淡的，但是畢竟單位和自己居住的小區都挺好說話，幫他完成這兩個所謂的“證明”。

第三次關山終于把章蓋完了，不過仍舊有個小插曲。關山遞交了B市辦理孩子出生證明的文件表格，按照孩子出生地B市的要求，關山戶籍所在的S市應該在這個表里的孩子父親戶籍一欄上蓋章。可是，S市的戶籍工作人員向關山明確表態“我們打死也不能在B市的表格里蓋章，我們只能在S市自己的新生兒出生證明文件里蓋章。”

工作人員再三向關山保證，S市的新生兒出生文件蓋完章后，關山憑此文件一定可以完成在B市的孩子出生證明的辦理。關山非常忐忑，但又心力俱疲地相信了他們。

有時候，我們必須得相信一條大家都不愿相信的定律，就是“任何你覺得可能會發生的壞事，它就一定會發生。”

關山拿回的S市的新生兒出生證明果然沒有在B市通過。理由很簡單，因為B市要求必須在他們提供的孩子出生證明文件里蓋章才能有效。對于S市工作人員“自信”地給關山的承諾，B市工作人員“只能”嘲弄地笑了一會。

這一次，關山沒有咆哮、更沒有發怒……

每個人的人生可能都是這樣走過的，我們在經歷一次又一次所謂的“磨難”后，變得更加的“睿智”亦或是“成熟”。

那天黃昏，關山認真分析了一下S市戶籍所在地社區的用章，也仔細研究了B市所謂“必須”在那欄里蓋章的文件。于是，關山轉身在一電線桿上找到了“刻章辦證”的電話。

“喂，你那能刻章吧，多少錢，給我便宜點。”關山用很“甲方”的口氣對電話那頭說道。

就像任何童話故事的結尾一樣。最后，關山渡過了“難關”，從此過上了幸福的生活……

婚姻即景

曉柔第一次邂逅老彭是在大學排球場邊。

曉柔那天和齊力剛吵了架，一個人流著眼淚在球場邊傻坐著。淚眼朦朧中，看見一個陌生的男子從球場上走了下來。那男子胡子拉碴的，看到曉柔以后，愣了一下。竟然攤開手掌，里面有白色的紙巾。曉柔那次覺得很意外，但心里沒什么太多的感動，因為心里還都是齊力呢。齊力是曉柔的同班同學，兩人剛剛開始談戀愛。而那個胡子拉碴的男子就是老彭，和曉柔同院同系同專業，只是大了兩屆，是她真正的師兄。

曉柔第二次邂逅老彭是畢業生晚會。

那次是老彭他們那屆的畢業晚會，曉柔是學院學生會的干事，負責晚會的后勤。曉柔那時候和齊力正在如膠似漆，曉柔忙著畢業生晚會的時候，齊力也去幫忙。那晚畢業生們鬧瘋了，最后成了酒會，大家淚灑校園，說了很多四年里沒來得及說的話。齊力和一幫師兄最后喝得臉紅脖子粗，不知道被誰拖回了寢室。曉柔收拾著狼藉的晚會場，感覺到一絲孤單。夜已經深了，會場的門被推開，老彭也是一身酒氣地進來了。他看到會場的狼藉和孤單的曉柔也愣了一下，沒有什么對白，他搬起了身邊躺在地上的一張張桌椅。

曉柔第三次邂逅老彭是在學校百年校慶上。

一天的慶典活動中，大家都在忙著與同學、老師傾吐衷腸，除了曉柔。她最怕同學問起她和齊力的事。齊力畢業后直接出國留學了，出國兩年后與曉柔分了手。而曉柔一直在期盼著齊力回來娶她。曉柔躲開同學，獨自在學校的樟樹林里漫步，那是她和齊力大學時談戀愛常待的地方。曉柔又迎面碰上了仍舊標志性胡子拉碴的老彭。這一次他們互相都認出了對方，并且如熟人一般地聊了很久，互相留下了聯系的方式。

都在一個城市里生活的曉柔和老彭最終走進了婚姻的殿堂，婚后的生活很平淡，日子慢慢地過著。

終于有一天，曉柔問老彭：“跟你生活一起這些年，我覺得你完全是個不懂女孩子心的人。可是當年你追我的時候，那三次邂逅出現得那么準時、重要，我覺得你一直在暗中關注著我，那種有預謀的邂逅給我很大的安全感和幸福感。而現在完全沒有那樣的事了，是不是你現在變了？”

老彭邊看著電視邊回答曉柔：“誰說那三次邂逅是我有預謀的。第一次在球場邊我是想去廁所，正好走過你身邊，見你在哭，挺可憐的，我就把紙巾給了你，轉身回寢室樓解決問題去了；第二次畢業晚會上，我也沒少喝，手表丟了，回頭去找，進會場看見你一個人在收拾，我覺得這么晚了一個小姑娘干活挺可憐的，于是我就幫把手唄；第三次校慶那天，我去樟樹林是因為公司領導電話，我找個安靜的地方，接完電話就碰到了你。”

老彭那晚睡著后，曉柔坐在他旁邊，茫然、失落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