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燕群
摘 要:朱有燉打破局限,刻畫了眾多樂妓形象,為后人了解明初樂籍制度的畸變提供了豐富資料;其對妓女悲慘命運的冷靜思考以及深切關懷激勵、啟示著后來者。
關鍵詞:朱有燉 妓女形態 超越 二難
朱有(1379—1439),明太祖朱元璋第五子周王朱的嫡長子,洪武二十四年(1391)冊為周世子,洪熙元年(1425)襲封周王。朱有一生共著有雜劇31部,其中10部以樂妓為主角,塑造了劉盼春(《香囊怨》)、李亞仙(《曲江池》)、桃源景(《桃源景》)、蘭紅葉《煙花夢》、甄月娥(《慶朔堂》)、李妙清(《悟真如》)等眾多樂妓形象,在中國古典戲劇長廊上構建出與眾不同的明初樂戶女性形態,這在中國文學史乃至社會史上均具有獨特的意義。但一直以來,學界多強調朱有的階級身份,批判其教化意識,對他所極力構建的樂戶女性形態少能給予公正的評價。其實,“判斷歷史的功績,不是根據歷史活動家沒有提供現代所要求的東西,而是根據他們比他們前輩提供了新的東西?!眥1}本文試從以下幾方面分析。
一、打破局限,有所超越
樂戶女性形態的建構,是朱有勇于打破三大局限的結果。首先,是打破身份局限。作為至尊至貴的親王,朱氏與妓女的地位不啻宵壤之別,但難能可貴的是他突破了階級界限,把視線投向弱勢群體,投向倫理構架之外的倡優,以深廣的人道主義情懷關注樂戶女性這一至卑至賤的群體。其次,是打破性別局限。中國傳統男性,對女性往往持歧視態度,對妓女則尤甚,習慣視為淫樂工具,能真正關心、尊重她們的實屬罕有。而朱氏卻能深入卑賤妓女的內心世界,傾聽她們微弱的心聲,體現了難能可貴的性別平等意識。最后,是打破文學觀念局限。戲曲在中國向來是“小道”,難登大雅之堂,傳統文人作曲往往帶有自娛游戲的味道,而朱有卻以親王之尊,認真嚴肅地對待戲曲創作,通過戲劇引導民眾思考樂戶女性的生存問題。三大局限的打破使朱有超越前人。
1.關注之執著罕見
首先,從相關劇作的數量來看,朱有對妓女的關注是空前的。唐宋傳奇中寫妓女的作品主要有《李娃傳》《霍小玉》以及《紅拂傳》;元代,妓女劇的作家主要有關漢卿、石君寶,但石作僅2部(《紫云庭》《曲江池》),關作也就4部(關漢卿現存妓女劇三本:《趙盼兒風月救風塵》《杜蕊娘智賞金線池》《錢大尹智寵謝天香》,還有已佚的《柳花亭李婉復落娼》),二人相加尚少于朱氏的10部,僅從數目上看,我們就不得不承認朱有對妓女的關注是異乎尋常的。
其次,從創作持續的時間上看,朱氏的執著也非同一般。按邵曾祺《元明雜劇總目考略》,朱氏的妓女劇創作從永樂初年至宣德末年一直未間斷,且思想有明顯的演進:永樂初年作品,如《三度小桃紅》《曲江池》,往往是大段大段地誡嫖唱詞與對妓女的同情理解相互夾雜;而宣德八年的《香囊怨》則集中思考巨大的制度及經濟壓力對妓女的悲劇性毀滅。在《香囊怨》序言中,朱有明確指出:造成劉盼春殉情悲劇的原因是“女之父母以衣食之艱逼令其女復為迎送之事”。這說明朱氏終其一生都在關注、思考樂妓的生存問題,這不僅在中國文學史上是罕見的,在世界文學史上也是少有的。
2.關懷之深厚、思考之深刻少見
樂籍制度發展到明初,已有近千年歷史,但在朱有之前,從未有人如此全面地展現樂人們的生存困境,從未有人如此深刻地針砭樂籍制度的殘酷。吳梅曾將朱氏的《煙花夢》與元人喬吉的《兩世姻緣》作過比較,指出“喬作僅言伎藝之高下”,朱作“則直陳門戶惡習”“極寫娼妓苦況”{2},亦即喬吉注意的只是妓女的才藝,朱氏關注的卻是妓女的生存狀況,兩相比較,境界之高下立見。
朱有深入揭示樂戶女性命運悲劇根源,強調指出制度的殘酷禁錮是她們不幸的最深層根由。更能見出朱氏思想深刻的是,在中國古代文學史上,他第一次公開而嚴肅地討論妓女的貞節問題?!肚亍分杏幸欢螌Π滓馓N深長:
(旦云)想起俺媽媽好歹也。瞞著我使了個倒宅計,趕了那秀才,如今半年有余,不知鄭秀才在何處。媽媽要我依
舊吃衣飯接客人,我怎生肯又去迎新送舊?
(梅香)姐姐道的差了。想姐姐自小來也多曾接了幾個客人,都不曾守志,偏怎生到這秀才跟前便要守志?
(旦)梅香你不知,聽我說。我自小里不曾守志蓋因俺生在花街柳陌這門戶,穿吃著這等衣飯,又不遇著個趁心可意之人,出于無奈要干覓衣食。今既得共秀才成親許了嫁他,我怎肯又為迎送下賤之事,始以不正而立身,終當堅持而守志,知我者或可恕焉。
中國是極重貞潔的國度,傳統社會對失去身體貞潔的妓女采取極強烈的鄙棄態度,娶妓女被視為辱沒祖宗、敗壞門風。如何看待妓女的貞節,是事關她們出路的、不可回避的關鍵問題。關漢卿等沒有提出更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只有朱有,不但公開、嚴肅地討論并大膽地給予正面回答,明確指出在真情的原則下,心潔重于身貞,從中透視出他對所有女性的最核心的關懷。這無疑對明代人文精神的張揚起到有力的促進作用。
3.妓女藝術形象特色之鮮明異于其他
朱有刻畫了眾多的妓女形象,在數量超越前人的同時,其賦予妓女的抗爭意識之強烈也是少有的。唐宋傳奇中塑造的妓女形象美麗癡情但常常哀怨無奈,如霍小玉,既無力改變被拋棄的命運,又不能直接報復李益,只好在郁郁而終后糾纏他的妻妾。關漢卿筆下的妓女形象則如寧宗一所言,有兩種類型,一種是以“高亢、凄切的高腔”唱著“悲歌”“戰歌”,如干練俠義的趙盼兒;一種是以“沉緩調子”“低吟淺唱”表現出麻木怯懦,如謝天香{3},朱氏筆下的女主角卻無一例外地,都具有堅強不屈、果敢剛烈的特點。為突顯妓女的潑辣,朱氏專門設計了強烈的舞臺動作,如“旦指著卜唱”“旦指著正凈唱”“旦打唱”(《煙花夢》)。至于那些麻木地服從命運安排的妓女,則被作為反面人物用以襯托主人公的高大形象。
此外,關漢卿是以才子解救妓女,在《金線池》《謝天香》兩劇中,柳永、韓輔臣都分別依靠做官朋友的幫助成就婚姻,成功應歸功于男性。朱有則著意渲染妓女強大的意志力與行動力,男性只是被她們牢牢抓住的救命道具。蘭紅葉、桃源景等的主動、堅強與徐翔、李釗等的被動、軟弱形成鮮明對比,美滿婚姻與其說是男女共同努力的結果,不如說是她們自身抗爭的結果,她們的生命在追尋愛情婚姻的過程中煥發出昂揚的力量??梢哉f,較之其他作家,朱有筆下的妓女形象顯得更豐滿、更鮮明、更具特立獨行色彩。
二、樹起旗幟,啟示來者
勇敢地突破舊文學觀念局限,專注于戲劇創作;勇敢地打破傳統性別局限,與女性近距離對話;勇敢地打破階級局限走進卑賤的樂人世界……朱有種種行為具有非常鮮明的個性色彩,極富象征意義。通過建構樂戶女性形態,朱有在文學史上樹起一面鮮明的、極具號召力的旗幟,不但在當時起到積極作用,更開啟了明中后期對妓女問題乃至婦女問題的關注。
王世貞曾評論朱氏劇作:“雖才情未至,而音律頗諧,至今中原弦索多用之。李獻吉《汴中元宵絕句》云:‘齊唱憲王新樂府,金梁橋上月如霜。蓋實錄也?!保ā肚濉罚┛梢娖鋭∏诿鞔鞑ブ畯V泛;而這最主要應歸功于作品強大的情感穿透力,因為“只有情感的潛流才是溝通作家、演員和觀眾的有效渠道”{4}。借助特殊的劇場效果,朱有喚起了觀眾對妓女的關注,激發了他們的同情心,引導他們客觀辯證地看待妓女問題。
朱氏的創作更直接開啟了明中后期對妓女問題的人文關懷。在《金云翹傳》中,金重娶兩度為娼的情人,其“只要內心真情尚存,哪怕月缺花殘,仍然存有貞節”的議論明顯有朱有的影子。而梅鼎祚“專以娼論”的《青泥蓮花記》同樣能發見朱氏之影響。梅氏宣稱的“凡娼,其初不必淫佚焉”(卷八)。正與朱有觀點如出一轍。論者評價道:“作為一個封建士大夫,梅鼎祚選擇倡女作為他的敘述對象,并為之成書立傳,無疑是一個特立獨行的舉動,自然會產生非常特殊的效果。”{5}這實際是就梅氏打破了階級局限而言的,這正從另一角度證明了朱氏影響的異乎尋常。
三、再現歷史,彌補失缺
樂人是專業賤民,在傳統社會中處于游離狀態,在世人對這個群體極度輕視、極度忽視的情況下,相關記載少之又少?!霸诤古3錀澋闹袊鴼v史文獻典籍中,關于樂戶的專論卻甚為鮮見”{6},民國前可數的只有清代龔自珍《京師樂籍說》、俞正燮《除樂戶丐戶籍及女樂考附古事》。明代樂籍制度畸變期資料失缺之嚴重可以想見。如此,朱有妓女形態的史料價值可謂大矣!朱氏妓女劇以藝術記載的形式為我們提供了生動而典型的材料,使我們能以此為據去感受、認識明初樂籍制度的真實性以及殘酷性。
四、提出問題,又陷入怪圈
雖然超出時代,朱有卻不可能脫離時代,其創造的樂戶女性形態盡管有不可忽視的歷史意義,卻也存在明顯局限,其中最根本的問題就是,當他高舉道德大旗表彰妓女的貞潔時,他不能或不敢觸動樂籍制度背后的封建政體,讓其承擔最終之責任。朱氏大力批判樂籍制度的殘酷,從此出發,應該認識到樂籍作為朝廷推行的制度,其所產生的一切后果都首先應由朝廷負責,最終確立的就是抨擊政府、反抗政府的觀念,但朱有做不到這點。當朱有把道德的普遍性和樂籍制度的絕對性放在天平的兩邊時,他讓自己進入了一個二難怪圈:樂籍制度決定了樂戶女性的謀生方式,但這種謀生方式是反道德的。樂妓們要遵從道德勢必要反抗制度,要取得最終解放必須要推翻制度,但制度是封建政府確立并強制推行的,推翻制度意味著和朝廷對抗,這是一難。但如若樂妓們遵從制度,順從行院規則,其行為就必然違反所謂的傳統道德,遭致社會輿論的鄙棄,永遠沉淪下賤。這是二難。
既然道德具有普遍的權威,那么所有的人都應該遵循它,遵循它應該得到肯定和保護,則樂妓之脫籍就是必要的、合理的。如果制度是絕對性的,政府的推行是合理的,就不應違反制度追求脫籍?,F在既然道德是絕對的,那么制度就是不合理的。在制度與道德之間,朱氏進退維谷。他一方面不遺余力地鼓勵樂妓皈依傳統道德脫籍從良,認為是“有補風教”;一方面卻又認識到脫籍極其不易,于是只好無可奈何地讓她們在行院中修煉,以求虛無的來世。他始終隱晦、回避朝廷的終極責任。特別滑稽的是,朱氏還不厭其煩地搬出“使命”,代表置人慘地的朝廷給予逃脫慘地的受難者以褒獎。思想意識的局限決定了朱氏始終沒有辦法徹底解決樂戶女性的脫籍問題。他只好自欺欺人地鼓勵妓女,告訴她們只要付出真心就可改變命運,只要堅持美德就可跳出苦海。當然,作為一個封建藩王,他也就只能通過這種方式來求取內心的自我平衡。
{1} 《列寧全集》第2卷150頁,引自張庚《戲曲藝術論》,中國戲劇出版社1980年版,第214頁。
{2} 吳梅:《明雜劇·誠齋樂府》,見王衛民編《吳梅戲曲論文集》,中國戲劇出版社1983年版,第400頁。
{3} 吳國欽等:《元雜劇研究》,湖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54頁。
{4} 郭英德:《明清文人傳奇研究》,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2年版,第178頁。
{5} 馬玨:《“專以娼論”腸內熱——〈青泥蓮花記〉的青樓女性觀管窺》,《明清小說研究》2004年第3期總第73期,第125頁。
{6} 任方冰:《草根文化之新視域——樂戶研究》,《新疆師范大學學報》(哲社版)2005年9月第26卷第3期,第17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