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論元代《漁家傲》十二月節詞的開拓

沙振坤　彭新有

摘 要：元代歐陽玄創作的《漁家傲》十二月節詞延續了宋代詞人歐陽修《漁家傲》十二月節詞的詞體模式，以實錄之筆大大增多了詞中的民俗事象，增加了整組詞的民俗文化價值。

關鍵詞：元代 《漁家傲》 十二月節詞 開拓

北宋文壇盟主歐陽修以其淵富的學識和高妙的創作技藝創制了《漁家傲》十二月節詞（以下簡稱歐陽修詞）的詞體樣式，楊繪《時賢本事曲子集》中收錄的《漁家傲》十二月節詞（以下簡稱時賢詞）的流傳證明《漁家傲》十二月節詞的詞體樣式在宋代已經定型。宋代的這兩組詞，主要都是描摹中原月節之景物，多為描摹山水景物，而缺少民俗人文的記錄，元代歐陽玄就從這方面做了一些嘗試。如果說《時賢本事曲子集》的《漁家傲》詞是從抒情方面對十二月節詞的創作進行探索，那么元代歐陽玄創作的《漁家傲》十二月節詞則是在表現內容方面進行發展開拓，而長期以來，歐陽玄這組詞的價值似乎并未引起學人的關注。

歐陽玄（1274—1358），字元功，號圭齋，祖籍廬陵（今江西吉安），為歐陽修之后裔，元代史學家、文學家。其負責編修的《泰定帝實錄》《明宗實錄》《文宗實錄》和《寧宗實錄》，受到朝野好評，合稱“四朝實錄”。元惠帝下詔修撰遼、金、宋三史，歐陽玄任總裁官，被譽為一代鴻筆。現有《圭齋文集》15卷傳世，無詞集，現存世也僅為此組《漁家傲》十二月節詞。全詞為：

正月都城寒料峭，除非上苑春光到。元日班行相見了。朝回早，闕前褫帕歡相抱。 漢女姝娥金搭腦，國人姬侍金貂帽。繡轂雕鞍來往鬧。閑馳驟，拜年直過燒燈后。

二月都城春動野，引龍灰向銀床畫。士女城西爭買架。看馳馬，官家引佛官蘭若。 水暖天鵝紛欲下，鷹房奏獵催車駕。卻道海青逢燕怕。才過社，柳林飛放相將罷。

三月都城游賞競，宮墻官柳青相映。十一門頭車馬迸。清明近，豪家寒具金盤。 祭流連芳草徑，歸來風送梨花信。向晚輕寒添酒病。春煙暝，深深院落秋千迥。

四月都城冰碗凍，含桃初薦瑛盤貢。南寺新開羅漢洞。伊蒲供，楊花滿院鶯聲弄。 歲幸上京車駕動，近臣準備鑾輿從。建德門前飛玉。爭持送，葡萄馬乳歸銀甕。

五月都城猶衣夾，端陽蒲酒新開臘。月傍西山青一掐。荷花夾，西湖近歲過苕。 血色金羅輕汗浹，宮中畫扇傳油法。雪腕彩絲紅玉甲。添香鴨，涼糕時候秋生榻。

六月都城偏晝永，轆轤聲動浮瓜井。海上紅樓歌扇影。河朔飲，碧蓮花肺槐芽瀋。 綠鬢親王初守省，乘輿去后嚴巡警。太液池心波萬頃。間芳景，掃宮人戶撈漁艇。

七月都城爭乞巧，荷花旖旎新棚笊。籠袖嬌民兒女狡。偏相攪，穿針月下濃汝佼。 碧玉蓮房和柄拗，晡時飲酒醒時卯。淋罷麻秸秋雨飽。新涼稍，夜燈叫賣雞頭炒。

八月都城新過雁，西風偏解驚游宦。十載辭家衣線綻。清宵半，家家搗練砧聲亂。 等待中秋明月玩，客中只作家中看。秋草墻頭螢火爛。疏鐘斷，中心臺畔流河漢。

九月都城秋日亢，馬頭白露迎朝爽。曾向西山觀蒼莽。川原廣，千林紅葉同春賞。 一本黃花金十鏹，富家菊譜簽銀榜。龍虎臺前駝鼓響。擎仙掌，千官瓜果迎鑾仗。

十月都人家旨蓄，霜菘雪韭冰蘆菔。暖炕煤爐香豆熟。燔獐鹿，高昌家賽羊頭福。 貂袖豹祛銀鼠，美人來往氈車續。花戶油窗通曉旭。日寒燠，梅花一夜開金屋。

十一月都城居暖閣，吳中雪紙明如堊。錦帳豪家深夜酌。金雞喔，東家撒雪西家噱。 纖指柔長宮線弱，陽回九九官冰鑿。盡道今冬冰不薄。都人樂，官家喜受新年朔。

十二月都人供暖，宮中障面霜風獵。甲第藏鉤環侍妾。紅袖，笑歌聲送金蕉葉。 倦客玉堂寒正怯，曉洮金井冰生鬣。凍合灶觚一碟。吳霜鑷，換年懶寫宜春帖。

詞前有歐陽玄的長序，把整組詞的創作情況交代得非常清楚。這組詞的創作時間是“至順壬申二月，玄修大典

既畢”，考歐陽玄生平，全詞應當是至順二年二月（即公元1331年2月）歐陽玄奉元文宗圖帖睦爾之詔纂修《經世大典》后，暫留京城時所作。他創作這組詞的動機主要有三：一是歆慕宋代歐陽修《漁家傲》十二月節詞，故心追手摩而為之，“余讀歐公李太尉席上作十二月漁家傲鼓子詞，王荊公亟稱賞之。心服其盛麗，生平思仿佛一言不可得”，其中不僅表達了歐陽玄對歐陽修《漁家傲》十二月節詞詞體樣式的認同，而且還表達出歐陽玄更欣賞歐陽修月節詞對興盛繁榮風物節序民俗的表現；二是歐陽玄居官于朝，熟悉京師風物習俗，錄之入詞，待“他日歸農，或可資閑暇也”，創作這組詞是為備錄他日的消遣閑談之資，所以歐陽玄詞中更重視的是渲染京師的富庶興盛，突出國家的盛世繁華；三是歐陽玄為讓那些未曾到過京師的人借助這組詞能了解國都的情形概貌，使得“山林之士未嘗至京師者，欲有所考焉，此亦可見其大略”。歐陽玄的創作動機使他創作的《漁家傲》十二月節詞具有了鮮明的特征。

歐陽玄詞是對歐陽修詞詞體樣式自覺主動地繼承與發展。歐陽玄詞完全沿用了歐陽修創制的以十二首聯章體《漁家傲》詞逐月吟詠某一地域一年十二個月里節序更替、風物習俗的詞體樣式，可以說是規行矩步，沒有多大調動。而且，歐陽玄對歐陽修詞流傳掌故顯然非常精熟，《歐陽文忠公近體樂府》卷三有佚名跋：“荊公嘗對客詠永叔小闋云：‘五彩新絲纏角粽，金盤送，生綃畫扇盤雙鳳。曰三十年前見其全篇，今才記三句，乃永叔在李太尉端愿席上所作十二月鼓子詞。”歐陽玄顯然留意到了這一段詞史掌故。可見，歐陽玄詞是對歐陽修詞的有意模仿之作，這是歐陽玄對歐陽修《漁家傲》十二月節詞傾心喜愛而追摩的作品，也是歐陽玄表達對先祖賢達的敬慕之作。

宋代《漁家傲》十二月節詞表現的地域范圍是一個廣大模糊的概念，詞中沒有交代具體描寫的突出地點，只能由讀者推度，歐陽修詞記錄的是以北宋汴京為中心的景物，而時賢詞所描述的為江南吳地的事象。到元代歐陽玄《漁家傲》十二月節詞則清楚標明描述的地點就是“都城”，詞首句均以“都城”或“都人”始，清楚表示這組詞所涉及的地域為元大都（今北京市），故而這組詞所表現的風物更為具體集中，內容也更為豐富，地域特色也更為突出，這是歐陽玄的創造。元以后的《漁家傲》十二月節詞作者一般認同并繼承了這一創作觀念和表現手法，如明代楊慎《漁家傲》十二月節詞就明確稱為“滇南月節詞”，清代包奇偉創作的是“句町十二月節詞”。

在討論歐陽修《漁家傲》十二月節詞時，筆者曾論到“若從詞的抒情功能來看歐陽修的這組十二月節詞，那么這組詞中所抒發的情感確實非常單薄，其中的多首詞，抒發的情感并不明顯，即使有情感抒發的，也比較簡單，無非是傷春悲秋夏困冬閑的傳統主題，詞中所蘊含的感情缺少個性，實在乏善可陳。”可以說，在歐陽玄詞里作者性情的直接流露更是微乎其微，歐陽玄把抒情筆墨都讓位給記錄民俗事象了，以至于后人在評價這組詞時說“這一組十二首詞，除第八首抒發家園之思，辭清意永外，余皆平平，殊乏詩意”。客觀地說，就連第八首“八月都城新過雁”中也不是直接抒發詞人的情感，而是詞人在記錄“四方賓客宦游之況味”。因此，以抒情性來論述歐陽玄這組詞，立足點本身就是有偏頗的。事實上，歐陽玄創作這組詞是歆慕歐陽修十二月節詞，故心追手摩而為之，而且“心服其盛麗”，即歐陽玄更欣賞歐陽修詞中對風物節序民俗的繁復表現，所以在這組模仿之作中，歐陽玄完全是以紀典修史之筆寫“京師兩城人物之富，四時節令之華”，并以自己的詞記錄了博洽可資備考的史料而自得，其旨不在言情，而在紀實。

歐陽玄為一代典吏，以異鄉之人居官京師多年，對京師風物極為熟悉，對京師情形極為了解，對京師特色極為清楚，故其詞描述風物節序極其豐富，“數歲之中，耳目之所聞見，性情之所感發者，無不括概見於斯。至於國家之典故，乘輿之興居，與夫盛代之服食器用，神京之風俗方言，以及四方賓客宦游之況味，山林之士未嘗至京師者，欲有所考焉，此亦可見其大略矣”。故全詞以史筆為之，紀物錄事無不典重細致。如寫物候，“正月都城寒料峭，除非上苑春光到”寫北京地區正月入春依然寒意濃重，而“五月都城猶衣夾”則寫出北方自春始而夏初寒氣綿延的情況，“九月都城秋日亢，馬頭白露迎朝爽”則紀京師秋高氣爽、清晨生露的景象，“十二月都人供暖，宮中障面霜風獵”則述隆冬時節都人供暖御寒情形。詞人逐月記錄，事事排比，京師物候巨細畢現；紀民俗節日，則有拜年、燒燈、清明、端午、乞巧、中秋，京師節序清楚有序；記飲食則有“葡萄馬乳”“端陽蒲酒”“碧蓮花肺槐芽瀋”“香豆”，詞人將大都食飲鋪排羅列，精致繁多。在歐陽玄筆下元大都就是一個節序分明，節日熱鬧，美食薈萃的繁榮盛世。

京師特色最集中的當然是皇家威儀和官家排場。歐陽玄久居京師，對皇家常規活動非常熟悉，對官家富戶的生活自然清楚，這些亦是“山林之士未嘗至京師者”好奇之處，所以，歐陽玄詞記錄的皇家活動極為豐富。“鷹房奏獵催車駕”寫帝王狩獵；“歲幸上京車駕動，近臣準備鑾輿從。建德門前飛玉。爭持送，葡萄馬乳歸銀甕”寫帝王離京避暑，“上京”即上都（原為開平，今內蒙古錫林郭勒盟），是元朝的夏都，每年四月，皇帝都離京到上都避暑，威儀浩蕩，場面盛大；“綠鬢親王初守省，乘輿去后嚴巡警”寫親王活動，“都人樂，官家喜受新年朔”記帝王告朔祭祀活動，等等；寫官家富人的有“朝回早，闕前褫帕歡相抱”寫春節日退早朝，眾人歡呼雀躍之情形；“血色金羅輕汗浹，宮中畫扇傳油法。雪腕彩絲紅玉甲。添香鴨，涼糕時候秋生榻”寫京師官家過端午的精致生活；“甲第藏鉤環侍妾。紅袖，笑歌聲送金蕉葉”描寫富人的冬日家庭游戲生活，等等。在歐陽玄詞中，京師處處顯示著威儀富足，熱鬧繁華。另外歐陽玄還記錄了當時京城的社會風尚，“漢女姝娥金搭腦，國人姬侍金貂帽”“貂袖豹祛銀鼠”寫穿著服飾；“血色金羅輕汗浹，宮中畫扇傳油法。雪腕彩絲紅玉甲”寫裝飾打扮；“一本黃花金十鏹，富家菊譜簽銀榜”寫當時社會的審美追求，這些元素的加入，使得整組詞充滿了濃郁的生活氣息和鮮明的時代特點，也真正渲染出了盛世繁華和京城熱鬧，讀來讓人神往。整組詞中，歐陽玄幾乎放棄了詞的抒情性，而把重心放在京師風物節序的細致紀錄排比上，從《漁家傲》十二月節詞的創作源流看，這不失為歐陽玄對這一詞體的大膽開拓創新，賦予這一詞體更為充實豐富的表現內容，從今人的視角觀之，這些內容大大增加了這組詞的民俗文化價值。

歐陽玄詞中皆為耳聞目見之情形，親身經歷之感受，吟詠都城之實況，熱鬧之氛圍，這種詞首標明地域、集中描寫一個區域的做法似乎得到了此后模仿者的認同，后世的楊慎、包奇偉等詞家在創作中都繼承了這一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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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項目：本文為2014年云南省教育廳科學研究基金資助

項目《〈漁家傲〉十二月節詞文學源流研究》（項目編號：2014Y534）的系列成果之一

作 者：沙振坤，碩士，德宏師范高等專科學校中文系講師，研究方向：語言學及應用語言學；彭新有，德宏師范高等專科學校中文系副教授，研究方向：明清文學。

編 輯：康慧 E-mail：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