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志《小維故事書》閱讀印象

閻志是詩人。“詩言志”向來被認為是中國詩論的開山綱領。閻志這個名字似乎就已經(jīng)暗示了他與中國詩歌的不解之緣。閻志不僅自己寫詩，他的長詩《挽歌與紀念》是百年中國新詩史上可貴的藝術收獲，而且他還主編《中國詩歌》雜志，不遺余力地推動著當代中國詩歌潮流滾滾向前。最初讀到閻志的新作《小維故事書》的時候我很驚訝，我驚訝于閻志怎么唐突地闖入了他自己并不熟悉的少兒文學領域，但很快我就內(nèi)心釋然了，因為我在這組陌生的《小維故事書》中讀到了那個熟悉的詩人閻志的身影，準確地說，是他的心影，因為閻志是以詩人的名義在寫這本少兒故事書，他把自己的身影和心影雙重地投射在了這本別具一格的少兒故事書中。因此我認為這是一組有格調(diào)的少兒故事詩。

在我的閱讀記憶里，老一輩湖北詩人中，曾卓先生曾經(jīng)寫過一些少兒詩，因此閻志介入少兒詩的寫作，也可以說是延續(xù)了曾卓先生開辟的一個別致的湖北詩歌傳統(tǒng)。翻閱1994年版的《曾卓文集》第一卷，《給少年們的詩》一輯赫然在目，收錄了《媽媽的眼淚》、《爺爺?shù)氖帧贰ⅰ段业男鴻弧贰ⅰ痘疖嚕疖嚕瑤胰グ伞贰ⅰ段艺嫦肟纯春！贰ⅰ赌膫€季節(jié)你最喜愛》、《珍惜》、《早安》、《我是大伙兒中間的一個》、《月亮，月亮，請你告訴我》、《我有好多好朋友》等一組清新樸實、真摯雋永的少兒詩篇。曾卓先生的童心未泯或曰赤子之心在當代詩壇有口皆碑，他的少兒詩是其詩歌創(chuàng)作生涯中不可或缺的精神藝術片斷。直到晚年，曾卓先生還寫過一首膾炙人口的少兒詩《沒有我不肯坐的火車》，算是對他早年的少兒詩《火車，火車，帶我去吧》的生命回應。曾卓先生是我向來喜愛的當代湖北詩人，在大學講授當代文學史的課堂中，我總會拿出專門時間向?qū)W生們介紹胡風、曾卓和綠原的地下詩歌，向這幾位“七月派”的湖北詩人致敬，因為我很看重他們所開創(chuàng)的湖北詩歌傳統(tǒng)。于今，我又在閻志的少兒故事詩看到了他對曾卓先生的少兒詩寫作傳統(tǒng)的承續(xù)，不同于曾卓先生的是，閻志的少兒詩是長篇的連續(xù)性的少兒故事詩，或曰少兒詩故事系列，這是對曾卓先生的少兒詩歌抒情短章在詩體形式上的繼承和超越，也再一次展示了閻志善作長詩的藝術才華。不僅如此，閻志的這組少兒故事詩在內(nèi)容上也與時俱進，帶有鮮明的我們這個新媒體時代的色彩。這不僅表現(xiàn)在這套書以時下流行的兒童繪本形式出現(xiàn)，滿足了我們這個讀圖時代的需求，而且表現(xiàn)在這組少兒故事詩的精神品格上，它沒有迎合我們這個物質(zhì)主義時代的大眾心理需求，而是致力于對我們時代的功利主義文化和教育的批判性審視。非常明顯，五集《小維故事書》中，無論是第一二集《雖然，你是為了我》、《說好的再見》，還是三四五集《差一點，就了不起》、《恐龍出沒，請注意》、《小維開講》，在詩性的講述背后，都隱含了作者對人類童年基本情感心理價值底線的呼喚和捍衛(wèi)，如同情、好奇、寬容、信任、恒心等等，這些看似屬于少年兒童與生俱來的精神品質(zhì)，其實恰恰是我們成人世界所匱乏的東西。所以，閻志的少兒故事詩，實在不僅僅是寫給少兒的讀物，它也是獻給成人的禮物。

這組少兒故事詩在寫法上有一個鮮明特點，就是堅持體驗與哲理相結(jié)合的藝術法則。如同湖北前輩老詩人曾卓一樣，閻志在寫作中也力避主觀化或概念化的詩歌演繹寫作模式，曾卓的少兒詩都是清新樸實之作，即使是《懸崖邊的樹》那樣的哲理詩，也是在生活具象的描摹中去折射生命哲理，而不是作者介入式的理論宣示，同樣我們看到，閻志在他的少兒故事詩的寫作中也是盡量地讓生活哲理在生命體驗的書寫中敞開，他利用自己清新雋永的詩筆描敘著并透視著小維獨特的兒童生活世界和心靈世界。比如在《雖然，你是為了我》中，作者沒有直接站出來對小維進行直白的宣教，而是平靜地講述著小維好心犯錯的故事，讓小維在切身的生活經(jīng)驗和生命體驗中去自我感悟，小維終于認識到原來正是自己的固執(zhí)和自以為是，無意中傷害到了朋友，結(jié)果不僅小警察和小忍者對他的剛愎自用不滿，而且連親密無間的樂高朋友們也對他的自我中心主義產(chǎn)生了恐懼。小維的翻然悔悟并非作為敘事人的爸爸進行人生宣教的產(chǎn)物，而是小維幼小生命體驗的結(jié)晶和升華。這當然是少兒小維的生命感悟，但又何嘗不是作為成人的小維爸爸的生命啟示呢？再如《說好的再見》中，小維起先并沒有把異國他鄉(xiāng)的小魚群的美麗承諾放在心里，直至小魚群歷盡艱辛赴約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他才意識到一諾千金的生命價值。但這種重然諾的古訓不是通過作者的教誨而灌輸給小維的，而是讓小維自己在生命敘事中切身體驗到的，生命哲理由此在生命體驗中升騰起來，真理不再是外在植入文本，而是內(nèi)在于文本的藝術發(fā)現(xiàn)。在《差一點，就了不起》中，小維的真實生活經(jīng)歷告訴他自己，其實每一個人都有能力攀登人生理想的高峰，但并不是每一個人都有攀攀登理想高峰的毅力，所謂的差一點，其實就是缺少那一點點生命的意志、生命的堅持，正是因為差一點點，所以我們大多數(shù)人的生命只能陷入平庸。這是小維的生命啟示，其實也是小維爸爸的生命提示，當然也是給我們每一個成人的生命警示。還有《恐龍出沒，請注意》，講述的是小維冒著成人世界的誤解，堅持不懈地尋找恐龍世界，并最終在志同道合的朋友的幫助下探秘成功的故事。小維的堅持和執(zhí)著，他對信念的堅守和對知識的渴求給讀者留下了難忘的印象。可見，作者在講述小維故事的過程中一直信守著體驗性和哲理性辯證統(tǒng)一的原則，不做主觀的強制性理念灌輸，而是讓生命哲理在生命體驗中自然地生長出來，這是《小維故事書》這組少兒故事詩在思想性和藝術性方面最為人稱道的地方。

最后要說的是第五集《小維開講》，這一集在敘述上別具一格。如果說前面四集的寫作中，作者都是堅持以自己或小維爸爸為講述主體，而以小維和他的小伙伴們?yōu)橹v述客體，或者以“他”的名義展開第三人稱敘事，或者以“你”的名義展開第二人稱敘事，那么到了第五集中，作者主動地退出了講述中心位置，或者說交出了敘述的話語權(quán)，直接讓小維開講，讓小維發(fā)聲，其實質(zhì)是讓少兒世界自由地發(fā)出自己獨立的聲音，這也是讓成人世界主動傾聽少兒世界的聲音。讓沉默發(fā)聲，這是一種極具現(xiàn)代性的敘事方式。小維講述的故事果然充滿了奇特的魔幻性質(zhì)，在他的講述中，狗類和鳥類像人類一樣發(fā)生了沖突，沖突導致了暴力和暴力的循環(huán)，即復仇。正在小維的講述即將終結(jié)的時候，作者站出來與小維開始對話，作者以小維爸爸的身份接著講述了小維即將中斷的故事，這是一個化解沖突的故事，它沒有停留在暴力和復仇的層面上，而是上升到了寬容和博愛的人道境界。可見《小維開講》是一個新的開端，這是代表成人世界的作者與代表少兒世界的小維之間的一次話語權(quán)力的交接，準確地說，這不是簡單的交接，而是復雜的對話，是兩個世界的對話，心靈的對話。作者沒有簡單地讓“我”（主體）與“他”（客體）的敘事位置顛倒過來，而是讓“我”（爸爸）與“他”（小維）之間展開平等的對話，由此產(chǎn)生的敘事就不再是單純的獨白敘事了，而是極具現(xiàn)代性張力的復調(diào)敘事。此時的小維在小維爸爸的眼中，不再是被動的“他”，也不再是作為客體的“你”，而是實實在在的作為主體的“你”了。這個作為主體的“你”的小維，與站在他面前的同樣作為主體的“我”的小維爸爸之間，構(gòu)成了一種新型的“我”與“你”之間的關系。這是一種主體間性，也就是說二者互為主體，這大約就是《小維開講》的敘事新變之所在。我期待著閻志的《小維故事書》的續(xù)集，期待著他筆下更多的對話性故事。

（作者介紹：李遇春，中國新文學學會副會長、華中師范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