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燕妮
(黑龍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黑龍江 哈爾濱 150008)
金代銅鏡主要特征管窺
關燕妮
(黑龍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黑龍江 哈爾濱 150008)
金代銅鏡在中國古代銅鏡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其藝術創新、工藝水準、模仿鑄制、刻款押記等特征的深入探討,可以在相當程度上推動金代銅鏡研究的進展。只有全面認識總結其各種特征,才能恰如其分地把握金代銅鏡的歷史定位。
銅鏡;金代;特征
中國古代銅鏡是中華民族傳統藝術的個性特征的體現,其鑄造工藝和形制的演化、花紋及銘文的流行,都與時代的脈搏息息相關。金代銅鏡一方面繼承了漢唐以來鑄鏡的優良傳統,另一方面擯棄了以往的朦朧抽象、威嚴神秘、繁縟拘謹的格調,不斷豐富自身的題材和表現手法,將我國的銅鏡藝術題材推向了活潑明朗、流暢寫實的道路。
金代銅鏡在我國銅鏡藝術發展史上的地位,長期以來未得到應有的重視,斥為因循模仿,制作粗陋,無獨立創造性可言。直至20世紀80年代中晚期,才有學者對金代銅鏡進行了綜合性探討并給予恰如其分的定位[1]。近年來,雖然學界對金代銅鏡越來越關注,但其綜合研究卻并不夠深入,尤其是對其主要特征的把握不夠清晰。所以才對金代銅鏡的主要特征進行初步探討。
金代銅鏡呈現出多樣化風格,擺脫了宋以前構圖造型圖案化、題材內容神秘化的格局,具有濃郁的生活氣息。其在裝飾藝術方面的創新,主要反映在如下幾個方面:
1.雙魚紋鏡。以魚紋入鏡,自唐代開始,歷代不絕而盛行于金代。唐代雙魚鏡身短體肥,吻尖而無須,鱗片疏朗,顯得呆板,無回泳于水波之動感[2]。宋代雙魚鏡魚形漸長,張嘴鼓腮,搖須擺尾,其藝術手法已接近于寫實。金代雙魚鏡立體感強,多身形瘦長,以至其首尾相銜,占滿鏡區。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1974年黑龍江省阿城縣出土的大雙魚鏡[3]27,該鏡直徑達43公分,重12.40公斤,堪稱中國古代銅鏡之王。其圖案分為內外兩區,內區為首尾銜接的兩條鯉魚,鱗片細密規整、錯落有致,其展鰭甩尾,給人一種相互追逐之感。襯底滿布水波紋,線條細密流暢,浪花飛濺,水草飄逸,宛如呼之欲出的兩條活魚隨波逐浪。更為精巧的是,在雙魚的吻前刻鑄有幾朵噴吐出的水花氣泡,如此栩栩如生的狀態被女真匠人刻畫得淋漓盡致。其外區為一圈菱草紋帶。魚紋鏡在金代銅鏡中數量比例雖然很大,但大都體積較小且工藝低劣,這面銅鏡制作精細,又出于金上京故地,因此推斷為官府制作,其主人應當是皇室貴族。
金代魚紋鏡之多,與女真人祖先以漁獵為生和受中原文化影響等因素有關。鯉魚是松花江流域數量最多的一種魚類,女真人除了農業生產外,捕魚是其經濟生活的重要內容,據《金史·兵志》記載,“平居則以佃漁射獵習為勞事”。金代雙魚鏡充分顯示出女真民族對魚的熱愛之情,寄托了女真人對幸福生活的向往。
雙魚銅鏡還有其他多重含義,如雙鯉魚圖案的造型就是女真人借用魚的生殖繁衍的特性,來表達多子多孫的美好祝福;借用鯉魚跳龍門的傳說,表達人們金榜題名的心理和升官登仕的愿望,也從一個側面反映了女真統治者厲行科舉、注重教育的尚文精神。
雙魚的設計,一是含有富足完美、團圓吉祥的寓意;二是便于構圖,使畫面顯得飽滿勻稱。
2.童子鏡。就目前發現而言,以往歷代銅鏡上并不見以童子形象為主題的圖案。童子鏡應為金代首創,是其銅鏡裝飾藝術的主要特征之一,也是女真族充滿活力、朝氣勃發的真實寫照。
金代銅童子鏡題材豐富,形式多樣,其常見童子戲花鏡:四個大頭童子手持牡丹、菊花花枝嬉戲玩耍,傳達出一種祥和喜慶的氛圍。
雙童、四童攀枝鏡。浮雕童子身軀俯臥,手攀蓮藤花枝,足踏蓮枝,張臂揚足相對戲耍,寓示和諧美滿、騰達升遷之意境。雙童踩蓮鏡。蓮花葉片上二童子,手舞足蹈,率真的臉龐洋溢著清馨亮麗、和藹可親的表情。
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內蒙古奈曼旗文物管理所收藏的“大定五子鏡[4]”。其圖案別具一格,銅鏡的鈕外和緣內各有五枚“大定通寶”,五個童子俯臥其間,一手高擎花束,一手輕扶“大定通寶”,給人以車輪轉動的實感。大定是金朝第五個皇帝世宗完顏雍的年號。大定年間是金朝中興時期,金世宗對內勵精圖治,革除弊政,對外主動議和,停止戰爭。經過一系列改革措施,社會出現了穩定繁榮的局面,史稱之為“小堯舜”。“大定五子鏡”象征著子孫富貴,國家昌盛。
金代童子鏡的興起,當受兩宋繪畫的影響。宋代產生許多擅長畫小兒題材的畫家,嬰戲畫在市井中十分流行,其實宋金時期的金銀器和玉器上也常見童子紋飾。金代童子鏡所刻畫的童子,都是面容圓潤,體態生動的形象,整個畫面充滿了富貴祥和、熱鬧喜慶的氣氛。
3.人物故事鏡。金代的人物故事鏡圖案,以人物為主題,間襯以日月星辰、瑞獸祥云、山水樹木、松鶴花草以及亭臺閣榭等等。其構圖復雜,酷似一幅寫生畫,生活氣息十分濃厚。其中一部分取自漢族歷史故事和民間傳說,如“許由巢父”[5]“柳毅傳書”[3]13“牛郎織女”“吳牛喘月(犀牛望月)”“王質觀弈”“仙人渡海”[6]等。金代人物故事鏡中富于特色的是反應現實生活的場面,如出游、漁獵、觀景、樂舞、耕作、織纴、仕女、撫琴、游戲等,其涉獵內容之廣泛,題材之新穎,是其他任何時代都無法比擬的。仕女鏡是金代人物故事鏡的流行題材,以侍女戲寵物最為多見,通常是一仕女手執扇面,扇柄指向身前的寵物及躬身拱手的侍者;另可見仕女戲童、仕女抱寵物、仕女觀魚鏡等。樂舞戲劇內容在金代銅鏡上也多有反映,如四組亭中撫琴、八人環繞持不同樂器吹奏等;黑龍江省海林市出土一面銅鏡,以高樹亭閣、岸橋流水為背景,一人神態威嚴端坐虎皮椅上,其目光下方有二童仆和一女子仰視稟告,中間女子懷中抱琴折腰趨前,后面童仆手提燈籠快速跟進,整個場面反映的內容,當取材于金代流傳的劇段《月夜送箏》。
特別引人注目的是黑龍江省穆棱縣金代貴族墓葬出土的一面銅鏡[7]。圖案分上下兩部分,下半是波浪起伏的河水,水中兩條鯉魚相互追逐嬉戲,鯉魚頗具典型的金代特征,與前述阿城出土大銅鏡上的鯉魚如出一轍。上半是以山水田園為背景的人物故事場面:山腳下,一位頭戴席帽、身著布襖的農夫手握鋤頭正在田間耕作;畫面左側是大樹下一位頭戴幞頭、長胡須老者,與頭戴烏紗帽的官員在談論什么,有說是老者在告誡官員“勿忘稼穡之艱難”,亦有說是描繪“官員參加春耕的場面”,無論如何反映了女真統治者提倡漢文化、重視農耕的歷史事實。
金代人物故事鏡的特征是以表現思想化、現實化為主題,風格樸實、韻意直白、凝練豪放,折射出鮮明的時代背景與社會風尚。反映現實生活的人物故事鏡在其他時代是少有的,其極大地提高了金代銅鏡的歷史地位。
4.銘文鏡。金代銅鏡的漢字銘文可分為兩種,其一是造鏡時直接鑄上的,其二是鏡制成后用刃器鏨刻上的。前者與銅鏡鑄造為同一道工序,體現了鑄鏡主人當時的美好祈愿;而后者是在銅鏡鑄成之后刻鑿添加的,反映的是某種特定的含義。這里所謂的銘文鏡系專指鑄制銘文而言,可分為三大類,其一是仿漢唐銅鏡,多為祈求高官厚祿、長生不老和吉祥富貴的長短語句,如“家常富貴”“長命富貴”“君宜高官”“長保二親利子孫,為吏高官壽命久”“千秋萬歲,常樂未央”“清白之家”等等,其銅鏡紋飾和銘文與漢唐銅鏡基本一致。其二是銅鏡紋飾格局與漢唐銅鏡基本一致,但銘文內容卻大相徑庭,如甘肅省博物館收藏的一面四獸鏡上鑄有“承安三年上元日陜西東運司官造監造錄事任(押記)提控運使高(押記)”,徑直標明鑄造年代、官署名稱、官員級別和姓氏[8]。其三是金代銅鏡之創新,將所鑄銘文作為主要裝飾,其內容多數是吉祥語,如“福壽延長”“壽山福?!薄伴L命富貴”“福德長壽”等;有的評贊銅鏡本身功能或引發感慨,如“以銅為鏡,可正衣冠”“正其衣冠,尊其瞻視,明明德心,維我與耳”等;有的甚至將當時的錢幣幣文作為主體裝飾,如中華古玩網著錄一件銅鏡即仿制“泰和重寶”“泰和重寶”為大金國金章宗完顏璟泰和四年(公元1204年)鑄,篆書錢文系文學書法大家黨懷英手書,字體清純典雅,精美異常,素為歷代藏家所珍愛。
仿古鏡的大量出現是宋金時期銅鏡的一個重要特征,尤以金代銅鏡最為典型。金代仿古鏡是指金代鑄造的、紋飾內容模仿前朝的銅鏡。在這些仿古銅鏡中,大都是完全依照古鏡形狀紋飾進行復原的銅鏡,也有取其主要紋飾特征,加以部分改造的銅鏡。
金代仿古鏡主要是模仿漢唐,因漢唐時期的銅鏡是中國古代銅鏡藝術的高峰。相對而言金代仿漢鏡最為盛行,種類數量繁多,如家常富貴鏡、昭明鏡、日光鏡、神獸鏡、博局鏡、清白鏡、畫像鏡、四獸鏡、四乳鏡、四乳四螭鏡、星云鏡等。仿唐鏡以瑞獸葡萄鏡最為常見,另有瑞獸銘帶鏡、鸞鳥瑞獸鏡、寶相花紋鏡等。
金代大量仿古鏡的出現不是偶然的,當有其深刻的歷史背景,初步分析有以下三方面原因:其一,女真在同宋的長期接觸中感受到民族的落后,仰慕先進的漢文化,積極效仿漢人的生活習俗,由于沒有成熟的銅鏡文化和技藝,這使得他們必須借鑒前朝,鑄造仿古銅鏡;其二,受到宋朝的影響,提倡慕古之風,由此推動了仿古銅鏡的大量出現;其三,與當時朝政的禁銅政策密切相關,金朝嚴禁民間私鑄鏡,為獲取利益,競相仿制古鏡,以古充今,在市場流通。
金代仿古銅鏡是禁銅政策、文化背景下導致的一種特殊的社會現象,其類型繁多,數量較大,在當時的整個銅鏡領域中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
銅鏡上的刻款與押記,是金代銅鏡最為突出的特征之一,也是判別金代銅鏡的主要依據之一。
刻款的位置大都位于鏡背緣上,多為行書或楷書漢字,亦見少量女真文,其后綴一作為特殊標志的押記符號。少部分刻款比較規范,布局嚴謹,字體清晰;多數刻工草拙,多筆少劃,深淺不一,這種情況或許受制于工具和銅的硬度,也可能與鐫刻人的漢語程度相關。
金代銅鏡上的刻款,基本為官府檢驗時的簽押文字。從事檢驗銅鏡的官署,在諸京為警巡院(有左右巡院之分),如“上京警巡院”[3]4“左巡院驗記官”;在諸府、節鎮州為錄事司,如“臨洮府錄事司驗記官”[3]5“濟州錄事完顏通”;在防御、刺史州為司侯司,如“通州司候司官”[9];在各縣則為縣令和主簿,如“濟州縣令賈”[10]“泰州主簿記”[11]等。檢驗銅鏡的官署,多為地方民事管理機構,負責官員大部分在六至九品之間。除上述京府州縣外,還有“鎮北軍”[2]“春市場官”[12]“左街僧官”[3]“漚魯抹官”[13]“唐古部族驗記官”[6]等,層層監控,五花八門,由此可見金代銅鏡檢驗機構之繁雜。
金代銅鏡的檢驗與其實行的禁銅政策有直接的關系,主要目的是禁止私人造鏡。金初銅資源匱乏,所以禁銅極為嚴格,但還是有一些人毀錢鑄鏡以謀取暴利,這種現象到了金中期已十分普遍,以致嚴重影響了國家的貨幣流通。為此大定年間頒布了一系列法令,不準銷錢鑄鏡。據《金史·食貨志》:“大定八年,民有犯銅禁者,上曰:‘銷錢做銅,舊有禁令,然民間猶有鑄鏡者,非銷錢而何?!觳⒔薄按蠖ǘ晔辉?,上諭宰相曰:國家禁銅久已矣,尚聞民私造腰帶及鏡,托為舊物,公然市之,宜加禁約”。盡管如此,民間私鑄鏡仍屢禁不止,并謊稱舊物公開在市場上出售。由此看出,金代雖三令五申禁銅,并采取措施對民間銅鏡刻記畫押以驗明正身,但私鑄鏡的現象卻一直未得到有效的控制,未經官方檢驗的私鑄鏡大量出現。
金代銅鏡分為官鑄鏡和私鑄鏡。從鑄造工藝上考察,其精品基本上出自于官鑄鏡,這類鏡質地堅硬厚重,皮色光滑細膩,紋飾題材豐富新穎,是金代銅鏡藝術的代表作,也是中國古代銅鏡之瑰寶。而私鑄鏡卻與之大相徑庭,雖不排除其個別屬于精品之列,但總體上大為遜色。金代私鑄鏡工藝普遍低劣,質地輕薄,紋飾模糊,表面凸凹不平,甚至偶見濁銅填補砂眼的痕跡。過去學界曾一度認為金代銅鏡沒什么進步,這種觀點雖有以偏概全之嫌,但畢竟反映了私鑄鏡品質相對低劣這一客觀存在。
造成私鑄鏡的泛濫與金代的禁銅政策有相當的關系,金朝為解決銅的短缺問題,除冶鑄外還采取向民間“括銅輸器”的方式。大定初年規定“銅鏡可賣三百十四文”[14],實際起到了促使民間銷錢鑄鏡現象的發生。因為只要用40~50枚小平錢,就可以鑄成一面直徑10厘米以上的銅鏡,賣給官府即可獲利五倍左右。大定十一年,又規定“禁私鑄銅鏡,舊有銅器悉送官,給其直之半”[14],即便如此,仍可得所耗費銅錢價值的兩倍多。
在金代的私鑄鏡中,有相當大的比例是仿古鏡。其絕大多數是將漢唐原件作為模直接翻范鑄造的,經對比不難看出,金仿鏡與漢唐原件的紋飾與銘文等幾無差別,甚至可以找到與仿鏡一模一樣的原鏡。雖然如此直接翻范即省時又省力,但問題是直接翻范再往范里澆鑄銅液,會使鑄出的仿鏡紋飾的清晰度大打折扣;另外金代仿鏡的鑄液是低錫比配,所以鑄出的紋飾與銘文往往顯得粗陋呆滯。
金代官鑄鏡與私鑄鏡在鑄造工藝方面的強烈反差,似乎給人以不可同日而語的印象,其實這也正是金代銅鏡的重要特征之一。
以上僅僅是對金代銅鏡主要特征的初步歸納與探討,其實金代銅鏡的特征,絕非上述議論能夠全部涵蓋的,諸如龍紋鏡、花草鏡、花鳥鏡的特征等尚未涉及;即便在人物故事鏡中,仍有相當多的題材未能得到辨識。只有全面認識總結其各種特征,才能恰如其分地把握金代銅鏡的歷史定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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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宋洪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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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慶社會科學》編輯部
G222.1
A
1002-2341(2016)04-0082-04
2016-07-01
關燕妮(1974-),女,黑龍江哈爾濱人,副研究館員,主要從事考古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