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鋒
(中央社會主義學院,北京 100081)
法的精神、政黨政治與國家治理的現代轉型——基于文化和歷史比較的意義解析
□徐鋒
(中央社會主義學院,北京 100081)
法與政黨政治在現代國家治理體系中內在相通,都要明確權利與權力各自的邊界并協調存在于不同權力與權利之間的矛盾。各民族在不同文化基礎、不同歷史起點上進入現代化,其法治、政黨政治自然就遵循了不同的生成和發展進路,在演繹共同規律、指向相似目標的同時,展現出現代法政系統和治國實踐的豐富性、多樣性。由于獨特的文化、歷史和現實,中國國家治理的現代轉型面臨復雜繁重的任務和挑戰。為此就尤其需要關注、解決好在歷史文化層面上有所欠缺的政道問題,著眼于社會現代化和精致化治理的要求,堅持和完善當代中國政黨制度,探索一條統一了民族性與現代性、融會了法治精神與民主實踐的國家治理現代化之路。
法治;政黨政治;政道;國家治理
[DOI編號]10.14180/j.cnki.1004-0544.2016.10.019
法因事物內在的本質聯系以及人類獨有的理性能力而來。各國法分別與相異的自然條件相關,與不同的生產、生活方式有關,與業已建立或將建立的政體及其原則有關,也與各國立法者的目的、法的淵源以及特定政體所能容忍的自由度有關。基于自然的關系、客觀的規律,運用人類理性以臻于良性治理,就是孟德斯鳩所謂的法的精神。[1]然而政治生活、治理實踐并非總是理性的。當人們宣稱公意才是人民主權象征、正當統治之基時,情感和意志的成分就難免會摻雜進來。面對此種分歧,現代民主當如何能夠平衡理性與意志,實現有序參與和有效治理的統一?如何能夠使公權力運行、公共事務過程有機地融會理性建構與經驗實踐?又如何能夠同時有益于個體的自由發展和共同體的整體福祉?簡言之,由怎樣的主體來建構和驅動怎樣的現代民主政體,又因何及如何改良它以增進其合理性、有效性,這是不同時代和生態條件下國家治理所共同面臨的重大理論和實踐問題。
不同社會的人們對政治生活的把握總有其共性,但也確因各自所面對的情境和條件而有所差別。要深入展開和討論法的精神、政黨制度與治理轉型的關系,就有必要預先結合這些共性、特性,討論和厘清如下幾方面的相關概念。
1.1法:法制、法治與法治國
法在本質上應是規律以及理性對規律的把握。人類關于法的傳統理解多起始于對宇宙秩序的追問,由此逐漸形成神法、自然法和人法這么三個彼此聯系的領域。人法致力規范、協調人類個體及其交往活動以保障社會秩序的生產和再生產,體現為基于特定秩序考慮而將強制力量普遍施加于社會個體與整體的過程。在西方政治文明中,法與國家多被視作同一位階的東西,在社會學、政治學領域則被當成某種秩序以及為保障此種秩序的社會控制,又或者是被當成用來維護和平的政體的權力。[2]由于深受古希臘哲人思想特別是斯多葛學派理念影響,歐陸社會傳統上將法視作理性和正義的化身,在法理上明確認同、堅持人的自由與平等。這也同時成為羅馬萬民法、基督教神圣法的重要原則。[3]由此,法在倫理上又被當成對邪惡、不公的抵御和反制。相比較而言,古代中華法系也有道(神或宇宙的秩序)、德(人得之于道者)、禮法這么三個可作比附的范疇,但所謂“道”、“德”卻大多止于對皇權專制及等級秩序的修飾和論證,因而在法理上欠缺了關于自由、平等的要素。但要看到,在對于正義的某種特定解讀(即各色人等皆得安其本分、做其分內之事)上,古代中西方在法理上還是相通的。在不同社會、政治文明發展不同階段,法都兼有目的、工具兩重意義,但其地位、作用卻顯然不同。傳統社會是人治社會,人治大致有兩種形式:一種具備某種因規范而來的確定性;一種則完全基于權力任性,并無確定性可言。這里可能會有法制(Rule by Law),但其主流還是依法控制、統治者的單向度壓制,其權力任性的一面自然無法根本祛除?,F代社會崇尚法治(Rule of Law),作為有主權的人民的象征、作為公共意志,法本身即成其為治理的主體和目的。法治社會中,權力的行使受到(其它)權力的有效制衡、受到公民權利的有效制約。由此,傳統的致力于規范、制約權利及其運用的法制也就不再是片面的過程、孤立地存在。就法與國家、政權關系而言,現代法治大致有兩種形式:一是歐陸式的“法治國”(Rechtsstaat),強調法的普遍性、客觀性,主張權利因法而來,故立法者得明確站在人民一邊并保護其“剩余權利”,政府亦得嚴格按議會的制定法來行使其權力;二是英美式的法治,主張法因權利而生,故而不以權威的一般規則去建構法的秩序,但卻特別強調法須同時兼顧傳統以及個案的正義。這兩種法治都致力于以法的精神去規范和約束權力,不同處則在于:前者突出法的實體和立法,以及主權者的權力;后者厚重法的程序和司法,以及個體的權利。當然,在法與權力關系領域之外,傳統的法制一如既往地存在和發揮作用,但其壓迫的性質卻因民主的關系而有所弱化。
1.2治:控制、統治與現代治理
在古代中西方,治或政治的源頭不同。西方政治起自城邦——POLIS,語義中自然蘊含公民商量著辦事的公共取向。古代中國政、治相分,若以政治二字的今解——管理眾人之事來比擬,似緣起于上古時期的治水。起于公共性活動的古代東西方政治后來不約而同地趨向、走向王權專制。如孟德斯鳩所言,在專制政體的恐怖原則和權力任性下,就人(及其自由、權利)什么都不是而言,每個人(包括統治者)都是平等的。[4]專制主義在古代東西方的際遇并不相同。西方專制王權多受神權、貴族和自治城市權利的牽制,貴族共和、民主之治的挑戰和選擇也不時(局部)出現過、存在過。東方專制君權向來少有掣肘,其絕對性、排他性是一以貫之的。整體上看,控制是與古代專制政體、傳統人治社會相匹配的治道,單一主體單向度、直接依托暴力施治以及對絕對服從的追求,構成其基本的特質。關于統治,人們向來就有不少泛化的理解,前述的控制也時常被納入其中?,F代意義的統治(Government)應發端于古代專制式微、民主共和上升的時期。不同于控制,它更多確定性、更強調法制或合法(律)性的內涵。在這里,法或是公認的慣例,或是明確的制定法。不論其本身是否為理性、良性的,只要為公眾認受,就能成為正當施治的依據。在法制及其形成的具有確定性的范圍內,統治保有但往往不直接依托暴力,而是更多地訴諸權威——成功的說服,以及被統治者的自愿服從。[5]現代統治不得不借重官僚科層制。就本性而言,它仍難免傾向于單一主體、單向操縱,所以相應就有合理和制度化分權、集權的必要。要看到,中央集權對于現代統治、民主政體是必要的,但它顯然不是托克維爾批判過的那種積弊不淺、招致革命的無限權力的中央行政集權。[6]關于治理(Governance:曾譯作“協治”),它是對現代統治的揚棄,有協合而治、協商以治之意,本質上更加突出多元主體間直接、公開、透明和持續的雙向互動、理性溝通與彼此妥協。在致力于解決代理人風險(道德風險)問題、確保統治的正當性和合理性,以及實現有效參與和有效統治相統一上,治理與協商民主(Deliberative Democracy)是內理上完全相通的。
1.3黨:政黨政治、政黨制度與政黨體制
政黨源自社會,是有組織的意見,是現代民主的工具和手段,在政治結構中聯系國家與社會,在政治實踐中影響或掌握公共權力。在人類民主政治發展的歷史上,政黨由派系脫胎而來,派系進而為政黨、政黨退而為派系也是常見的事。進退的關鍵在于為私還是為公。如果把現代民主架構比作計算機硬件系統,那么政黨、政黨政治就是軟件系統。政黨驅動現代民主運轉,分別形成政黨與政黨、政黨與政府、政黨與社會這么三個領域中的關系與過程。所謂政黨政治,就是這些關系與過程,以及更高層面上的、發生在這三個領域之間的關系與過程。這些關系和過程所積淀而來的各種相關規范和慣例就形成政黨制度。政黨制度不同于西方人所講的政黨體制(Party System)。政黨體制及通常所謂一黨制、兩黨制、多黨制等,較多地從政黨與政黨間關系與過程的視角來體現、演繹政黨政治,因而更強調經驗、實踐的內容。相形之下,政黨制度則往往從系統與結構整體來詮釋或預設政黨政治,總是側重于相對穩定的規范性的東西。
政治學、社會學和法學研究所探討的基本問題,都可回溯至“社會秩序何以可能”的問題,亦即著名的“霍布斯秩序問題”。[7]該問題的核心在于個人行動與社會秩序的關系,即人應如何去追求自身利益而又不致陷于“人對人是狼”、“一切人反對一切人”的狀態?;卮鹪搯栴}的思路大致有三:基于整體主義、價值理性的理念建構說,基于原子主義、工具理性的經驗積淀說,以及融會、超越了這兩說的單子論的復合行動說(包括馬克思主義的社會實踐論)。三者都認為,在目的性的秩序、工具性的制度之間,存在著人的活動,以及理念、行為、習慣、慣例和法的接續咬合的鏈條。所不同的是,理念建構論者認為:秩序是先驗的目的或客觀的善,它同時構成個體行動和制度設計的出發點;秩序形成法律的、制度的表達,并借此彌散于人的思維、行為中,養成個體的習慣、共同體的慣例,從而維系、拱衛了秩序。經驗積淀說則持相反看法:個體行動的理性、社會行動的邏輯都是工具性的,都得在應對挑戰的經驗、實踐中積累而來;成功的思路、策略會成為習慣,慣例、法及制度體系是對成功經驗的總結,秩序則是更進一步凝練和升華的結果。復合行動論者則看到:人既在思維過程中行動、又在行動過程中思維,既在整體的制約中生存、又以個體的存在來維系和改變整體,既在制度的約束下遵守秩序、又在解構秩序的同時建構新制度。由此,人及其行動也就兼具原子主義、整體主義的兩重性而呈現出某種“單子化”狀態,秩序和制度則因兼具了理念建構和經驗積淀的雙重特質而具備了復合行動的特征。
不同社會中法的創制、維護和發展,與統治者對政治與法各自內涵及兩者關系的理解和把握緊密關聯。治理是否能臻于良、善的層次和境界,也取決于一個共同體中人們對于政道和治道是否有完整、深入的理性把握。政治要講政道、有治道,政道系相對政權而言,治道則是相對治權而言。整體看來,治道盈隆、政道殘闕在古代東方專制社會中是比較突出的。[8]由于政權向來因暴力、世襲取得,多被君主視作天賦神授因而不容臣民置喙,人們只好避談政道問題。在古代東方,除君權外其它權力、權利皆遭貶抑或削除,極少形成能有效牽制君權運作的社會力量。盡管君權也有各種變態(有時未必就掌握在君主手中),但其絕對、自致、暴力和任性卻沒有任何質的變化。盡管君主及其權力往往會被神化,但神權卻大多被吸納、掌控在君權手里;盡管君主偶爾也會反思引抑、以民為本,但君權的崇高卻始終以壓碎民眾個體的或有組織的權利為基礎??傮w看,古代東方社會是一種整體化社會,臣民們一向匱乏完整、獨立的人身和財產權利,不能單獨成其為經濟社會和政權架構的基石,只能體現為一盤散沙或 “一袋馬鈴薯”[9]——專制需要它們。在這里,作為對神圣權力的神圣詮釋,法成為古代治道的重要部分。就其基本精神而言,它是理念建構性質的,目的就在于壓抑或消滅獨立的個體及其權利,以維護“個人什么都不是”的整體主義社會和政治架構。所以古代東方社會可能有法、有法制,但在本根上卻是非法治、反法治的,當然也不會容忍制度化政治派系的活動。
古代歐洲很早就有了同時探討政道、治道問題的社會生態和文化土壤。古希臘的城邦交往,古希伯來民族的輾轉遷徙,客觀上有利于契約關系、個體權利的生長和保守。在作為西方文明源頭的“兩希”文明中,個體及其權利初具了某種可為政治社會基石的“原子化”特質。古希伯來與古東方社會頗為相似,同樣突出法的神圣性、倫理性,注重法與權、與治道的融會。對西方文明世界影響深遠的摩西十誡以及貫徹它的諸多條例、信條,在法的神髓上也明顯帶有此種色彩。[10]后來的羅馬教會更是系統地演繹了這一點。古希臘文明推重理性思辨,思想家、政治家們多強調過作為個體的人的自由權利、城邦整體的自由權利,算是兼容了原子主義與整體主義的基本原則與價值。這種兼容后來為古羅馬的法政實踐所繼承。古羅馬后期統治明顯轉向了專制主義,但日耳曼人的侵入又阻滯、緩沖了這一勢頭。日耳曼人很晚才步入文明時代,有機會也很頑強地保留了自己的習慣法(集中體現在薩利克法典中),精神上具有強調氏族生活經驗積累、尊重共同體內部自由平等的氣質。[11]占領統治羅馬故地后,日耳曼人將薩利克法、羅馬法和基督教精神融為一體,事實上強化了歐洲此前固有的“原子化”特質,確立了此后普遍存在于西方列國政治領域中權利—權利、權利—權力、權力—權力博弈競爭的傳統。這樣,在古代西方歷史演進中,由理念建構而來的法及相關實踐,以及由經驗積淀而來的法及其實踐,經歷了長期并行、競爭的歷史。其結果是,在日耳曼民族后來創造、適應近代化特質和要求的過程中,社會生活中原子化的個體及其自由權利,連同法政領域中積經驗而成秩序的基本理路,都贏得了相對優勢。
現代化在東西方社會中有不同的意蘊。就社會結構和文化系統的變化而言,現代化在西方主要是對古代社會及傳統的深入改進,可謂一種揚棄;但在東方,它卻可能意味著歷史的變軌、文化的斷裂。就個體行動與社會秩序關系而言,起自啟蒙運動的西方現代化基本上是以個體及其自由權利的發展為主導,自由主義因而占據了西方政治思想的主流。契約論者、功利主義者大抵都是自由主義者、原子主義者。深受契約論、功利主義影響,現代西方法政制度和實踐也都自覺以自由民主為基本的精神、導向。但與原始資本主義相比,在20世紀大范圍改良了的資本主義對自由、功利的詮釋已有了明顯變化,福利社會建設起步、主張國家干預經濟的凱恩斯主義流行,都與揚棄了原子主義、兼容了整體主義思維的新單子化社會觀形成密切關聯。總的看,當前已整體進入后工業社會的西方各國,在社會結構上仍繼續保持著原子化特質并深化著單子化特質。而在以整體化的傳統東方社會為起點開始現代化進程的大部分發展中社會,也越來越多地展現出相近的情形。貫穿其中的邏輯簡單明了:除非是不要或去抵制現代化,否則就離不開、不得不轉向市場化;市場化勢必會源源不斷地生產、再生產尋求自由的個體及其權利,勢必要解構相當一部分整體主義的東西,代之以市場經濟所必須的原子化、個體主義的東西;但在整體主義仍維持強大影響的地方,作為對其退讓的回報,原子化、個體主義勢必要有所妥協和引抑,社會結構也因而整體上呈現某種“單子化”色彩。概言之,如不加調適、變革,傳統整體化結構、整體主義思維與現代化的關系就基本上是不匹配、不適應的。然而另一方面,前述能在早期西方塑造、推動現代發展格局的原子主義的東西,又的確可能在發展相對晚近的轉型社會中激發、積累大量嚴重的矛盾。由此,無論東西方,人們都不得不否定或揚棄舊結構、舊傳統,都不得不依托新的兼容性的單子化思維與行為去創造新傳統、新結構。
現代化本質上是人的現代化、生活方式的現代化。在現代生活方式即現代文化系統中,包括理念、行為和制度在內的政治生活方式,構成在市場之外生產、再生產秩序的重大領域。由此,政治的現代化當屬最關鍵的現代化。[12]由于進入現代化的起點不同,不同民族或文化系統在理念、行為和制度層面走向單子化社會的路徑也不同。這差不多就是原生現代化、次生現代化在過程上的不同。在諸如英美社會、中國社會這樣兩種典型的文化系統及其各自的現代化進程之間,此種差異也就越發明顯。聚焦制度領域,特別是我們要著力討論的政黨制度領域,可以清楚地看到:原生現代化社會主要是以經驗積累的方式逐漸適應了現代化不同階段的要求;次生現代化社會則一開始是要以理念、政治建構的形式來引領經濟社會的現代化,繼而才能在特定階段上實現轉向,以強化經驗積累的形式來基本適應現代化要求。
現代社會是精細分工、高度合作的精致化整體和過程,迫切需要同樣精致化的管理和協調。要提供這樣的管理與協調,政治系統就應當具備如下特點:(1)基本的規則主要是從市場經濟衍生而來并與之相適應;(2)這些規則所導向的政治秩序、制度架構合乎現代理性的要求;(3)基本規則、秩序和制度的實施要具有普遍和排他的約束力,要以尊重大多數利益相關者(政治主體)的權利和意志為基礎;(4)鑒于社會的創新發展往往發端于個體的努力和發明,政治系統也應給社會精英預留足夠寬松的空間并嚴密保護其權利,以使其能自由地反思和批判、試錯和創造;(5)能及時協調不同利益相關者與政治主體 (特別是大眾與精英)之間權、利沖突,并能從中盡可能迅速有效地發現、阻斷或糾正各種體制弊病和方向錯誤。顯然,能整體真正滿足這些精致化要求、且能自動適應日新月異的變化的,也只有現代民主體制,特別是作為現代民主中樞的政黨和政黨政治。
政黨、政黨政治是現代化的產物,是現代社會不可或缺的工具系統之一。沒有政黨、政黨政治的國家,也就沒有產生持久變革和化解變革所引發沖擊、失序的制度化途徑,而其在推行政治、經濟、社會現代化等方面的努力也會受到極大限制。[13]政黨、政黨制度是現代國家和社會治理必備的手段。在民主架構基本確立、國家治理能夠實際施展的地方,政黨的意見表達和利益整合、政黨制度對社會上權與利博弈的調節與統合,都應具有某種超越性,能將政治斗爭引向平和、理性的方向,也就是共識、共治與共和的方向。有現代民主、政黨政治的地方,就有政黨政府,就有各種選舉和協商。特定的政黨制度總是與特定的(發育程度不同的)選舉與協商的組合相關聯,總是要促進和規范政黨對選舉和協商、對政府運作的主導或參與,以實現政府有效統治和公眾有效參與的統一、實現社會上精英與大眾彼此的理解與妥協、實現公共政治理性和公眾政治意志的有機結合。
從傳統社會的控制到現代社會的統治、治理,在現代化起點和發展階段相異的不同社會、文化系統中,政黨、政黨政府的地位及其實際作用是不同的,這自然會導致不同類型的政黨政治。在早期歐美社會,現代化、民主化一度意味著重啟古代社會中厚重原子化個體及其權利的基因,意味著進一步以理性個體主義和自由主義為基礎重塑政治系統特別是政權結構。在政治生活、政治系統能相對容易地滿足精致化治理要求的條件下,原本內生于民主體制中的政黨、政黨政治更傾向于社會的改良,傾向于驅動政治系統不斷發現、倡導新的適應和生存策略,以更好適應經濟社會的迅速變遷。在次生現代化社會中,現代化、民主化的任務相對廣泛和艱巨,政黨等現代行為主體甚至不得不首先直面引入市場經濟以及解構、重構社會生活的任務。在這里,不僅不少政黨是在舊體制之外產生的,政府一開始也大多建立在舊社會的廢墟上。它們不僅要以現代民主促進治理轉型,甚至不得不從源頭上引領和塑造民主和現代治理所必須的經濟社會生活。[14]這就不再是簡單經驗調適所能勝任的了,而是要在適度催生和扶植必要的理性個體主義、各種權利主體的同時,去努力揚棄和改造傳統整體主義的政治結構和社會生活。
成熟的現代治理必定要依托法治。無論是要適應還是要引領現代化和治理轉型,都必須借重法的轉型以及轉型了的法。面對現代社會普遍的對于精致化管理的需要,不論社會形態、意識形態和政權性質如何不同,政黨政府都必須認真考慮以法治取代人治。這本身也就意味著:法不再只是被視作壓迫的工具,而是更多地被當成平衡不同主體利益關系、協調和解決權與利矛盾的手段;而且,法也不再僅是掌握在統治者手中,同樣也掌握在公眾、被統治者手中。作為人民或主權者的意志,法不再只是手段,它更被當成目的—— 一種公開宣告了的致力于保障自由、平等和公正的秩序。由此,在法的創制和適用中,無論法與權利孰先孰后,必須析分和明確權利邊界、權力邊界,必須同時防范和制止濫用權力、濫用權利,這在各國都是基本一致的。在這方面,一個時期以來英美法、歐陸法在相關理論與實踐中的明顯趨同就是很好的例證。但要看到,法在創制和適用上的這些共性并不能用來排斥、否定各國法治實踐的特性。恰好相反,這一共性也還是建立在特性基礎之上的。正因為各國現代化的程度不同,因為各種政治共同體所面對的風土人情、歷史文化與傳統相異,它們對國家治理的具體要求也并不一樣。所以,要使法的轉型、轉型了的法真正切實有效,要使法的精神牢牢存活于人們內心,都需要包括政黨在內各國政治主體根本上著眼于自己國情和現實要求的積極努力。
綜上所述,政黨政治與法治的關系問題,形成探討特定社會生態中現代化、治理轉型的一個重大領域。現代化、治理的轉型有相同訴求:讓社會生活不同領域中的事務皆可依其自身固有的規律而正常存在和發展。這些客觀的規律、對這些規律實現的理性訴求,就是現代法的精神,同時也是政黨政治的靈魂。由此,作為規范化政治活動的政黨政治實際上勾連著法治與法制,銜接起社會整體、國家政權以及各方面的利益集團,依據不同社會的歷史文化特質和現實實踐要求,引領或適應現代化、治理和法的轉型,以趨向或是實踐精致化的(理性的)國家治理。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政黨、政黨政治才成其為現代政治不可或缺的關鍵要素。
中國不只意味著一塊地域、一個大國,更意味著一種自成體系、綿亙已久的偉大文明。由此,中國的現代化、包括政治民主化在內社會生活各領域的轉型和發展,本身就具有不同于其它次生現代化共同體的內容、特質和意義。中國的現代化會在某些方面進一步印證業已存在于各國現代化進程中的一般規律,也會在某些方面挑戰甚至顛覆某些國家的經驗和先例。這也同樣體現在當代中國的法政體系建構中,體現在中國趨向社會主義法治和善治的經驗實踐中。
古代中國的法政實踐屬東方專制主義范疇,且具有典型性。相比較而言,傳統中國社會(古代中華文明)距離現代化更遠,也有更多、更強的異質性。實際上,近代中國是被迫使、被拖入現代轉型當中的。在嚴重短缺包括市場經濟在內的現代社會特質的條件下,中國的近代化、現代轉型客觀上亟需一種強度大的且有高度權威的先導性力量,來一以貫之地維護中華民族共同體的團結、安全與福祉,來實事求是地規劃和建構現代中國的基本秩序,以便從無到有地引入和倡導現代中國社會生活所必須的一切元素。鑒于古代中國高度板結化、超穩定的社會結構是導致發展長期停滯、治亂循環往復的關鍵所在,鑒于高度中央行政集權的政治架構又是導致此種癥候的直接病源,所以中國的現代化道路首先就是以革命黨引領、推動社會革命來開啟的。作為中國也是亞洲第一個政黨,中國國民黨第一個在打破舊秩序和建構新秩序、打破舊法政系統和建構新法政系統方面做出嘗試。但是,這個黨及其黨國體制最終沒能經受住權力考驗、沒能挺得過專制主義反噬,終究沒能完全滿足上述中國近代化、現代轉型的客觀要求。
取而代之的,是中國共產黨領導、多黨派協商治理的政治實踐。與國民黨相比、與其它共產黨相比,中國共產黨顯然善于理性把握和處理不同階級階層、利益集團的關系,也少有地成功建構出政治協商、共識合作的民主架構,完成了協商建國的任務,走上了協商治國的道路。中國共產黨進行政治動員的方式,以及其領導多黨合作、政治協商來驅動權力運轉的模式,形成了一種并不多見的導向合作型博弈的聯盟政治,建構和演繹出人們每每會深切感受到的帶著濃郁統一戰線色彩的國家政權形式、當代中國政治。這是從根本上有利于中華民族整體團結與福祉的,也是中國社會、政治自然演進至今的必然結果。它起碼表明,當代中國政治不能以西方競爭型博弈性聯盟政治[15]亦即自由主義的法政體系為底色,而只能繼續以某種經揚棄和改良了的整體主義法政體系為基調。這就很好回應了前述現代中國政治要有獨特民族性的基本要求。中國共產黨選擇了一條中國有特色的社會主義道路。各民主黨派與中共自協商建國始即已確認了這條道路,繼而以一種全新方式積極致力于國家富強、民主與文明,以及社會自由、平等和公正。科學社會主義本身具有現代性,它與近現代單子主義的價值觀并不形成沖突,但更加強調整體主義相對于原子主義、個體主義的優越性。這樣的基本價值紅線更適合中國社會、中國政治。在國家治理實踐中,適用它來選擇發展道路、構建新秩序,自然會走出有別于西方自由主義、資本主義發展的現代化新路。經驗實踐表明,中國共產黨領導和多黨派積極參與的協商建國、協商治國同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探索內在統一,也積極回應了在中國這樣的后發國家、發展中社會倡導和豐富現代性的基本要求。
應當指出,自近代開始的中國政治發展至今仍未竟其全功,當代中國的政道、治道仍具某種“在途性”。不僅如此,經過近40年改革開放的推動,它們更已觸及一個退無可退、退或全線挫敗的關鍵節點。在這里,堅持政治原則、具備改革勇氣和民主意志固然重要,但若沒有展現出強大的文明融會與創造的能力,不能在政道和治道上、在法政架構和治理實踐中實現民族性和現代性的有機統一,就有較高概率會面臨發展與穩定的困境。其中最緊要之處就是,如何來滿足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確立及發展至今的、日益迫切的對于社會生活精致化管理(理性治理)的要求。換言之,中國共產黨及其傳統政治盟友在何種條件下、怎樣自覺保障和創新秩序的生產和供給,這不僅關乎各政黨的現實處境及政治前途,更是決定著中國政治發展、社會現代化的前景。政治上生產和供給秩序的行為與過程必須自覺配合市場經濟需要,充分尊重市場經濟自生自發的秩序生產和供給。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條件下的政黨政治、法政治理實踐也不例外。于是,上述問題也就勢必會被分解為如下兩大實踐問題:其一,現代中國社會生活與法政實踐,先前是也只能是基于革命理想主義、政治浪漫主義的政治動員,主要是通過理念建構的方式來推動,此種做法延伸至轉型后新的治理體系和過程中的效能和前景會怎樣?其二,早先建構定型的各種高仿蘇聯模式的中央行政集權的體制機制,以及直接承載它們的傳統整體主義的社會結構,是否還能夠有效兼容市場經濟發展,它們在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條件下的前途、地位又會怎樣?
顯然,無論是從維護和發展現有的政黨制度出發,還是從滿足當代社會對于民主、善治的迫切要求出發,未來的中國的法政架構與國家治理實踐都不能再僅僅滿足于傳統粗疏的、有時甚至出乎體制之外的單一理念建構方式、政治動員模式。為此,就應該嘗試轉向和注重經驗積累的和復合行動的基本邏輯、基本方式。在具體實踐中,諸如當前大力夯實社會主義協商民主基礎、努力拓展其實踐領域和范圍的做法,就是一種理性選擇,也能夠非常迅速、有效地填補以往理念建構主導時期留下的大面積政治空白。必須看到,完全僵化的整體主義基本結構和思維方式,已經嚴重背離當前中國經濟、社會和政治永續運轉的實際要求了。未來中國社會需要一種更開放、更有活力、更趨近“自由人聯合體”的單子化結構,需要一種兼及社會社群利益、個體合理合法權利的現代法政思維和實踐,它們將繼續以社會主義、整體主義為基質,但在實踐中會以現代政治理性超越傳統行政集權的迷思、充分尊重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決定性的作用和要求。實際上,中國長期改革開放的實踐探索,包括種種理論與政策的創新、突破(包括對社會主義的本質、黨的自身建設和領導方式、科學發展觀的全面闡釋和把握),特別是中共十八大以來不斷深化改革以破解傳統難題、沖破僵化體制的各方面努力,都莫不與上述實踐目標相呼應、相暗合。必須指出,對這樣一種趨勢的主觀把握和實踐推動并不違背馬克思主義特別是科學社會主義的基本立場和方法。恰恰相反,馬克思主義的實踐哲學本身就具有鮮明的復合行動色彩、結構化理論傾向。況且,馬克思主義的政治理論和實踐從根本上也是鼓勵尋找、發現和維持個體自由與整體價值的平衡的。
政治是一門藝術。不同文明時代中的不同民族都有不同的政治藝術創作。各民族現當代政治藝術在其內涵、品味和品質上是有相通之處,都強調民主治理的價值理性、工具理性,也都非常重視政黨政治和法治國家對權力的限制、對權利的保障。特定民族的現當代政治藝術創作有其自主性但又并非全然自由,它得延續傳統,同時得及時回應來自本民族內外的各種現實挑戰。在當代中國,作為規范性系統,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政黨制度既是中華民族現當代政治藝術創作的突出成果,又是未來高品質政治藝術創新發展的重要平臺;作為國家治理及其現代轉型的關鍵環節,當代中國政黨政治與法治國家的關系與過程根本決定著此種創新發展的實際價值。在引領社會主義政治文明建設、推動國家治理現代化的過程中,當代中國政黨政治、政黨制度應當也必須高揚理性、崇尚法的精神。與此相關,當代中國黨法關系的關鍵也不是所謂黨大還是法大的表面問題,而是法的精神、政治發展和國家良善治理的要求是否得到了實質的體現和具體的滿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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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趙繼棠
D035
A
1004-0544(2016)10-0102-07
徐鋒(1973-),男,山東臨沂人,法學博士,中央社會主義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