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漢代今古文學派的《關雎》闡釋是詩經學史上的重要爭論點之一。一般認為,毛傳鄭箋將《關雎》認定為西周文王時代的稱美之作,而今文三家詩以之為刺周康王之詩。通過辨析可以看出,三家“刺詩”之說應是著眼于《關雎》的“用詩之義”而非“作詩之義”,是在肯定《關雎》稱美文王的基礎上申明詩作的刺時勸諫功能。因此,今古文《關雎》說解并無根本分歧。
關鍵詞:《詩經·關雎》;三家詩;刺康王;作詩之義;用詩之義
作者簡介:吳寒,女,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生,從事古代文學與文獻研究。
中圖分類號:I206.0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7504(2016)02-0134-06
對于《詩經》首篇《周南·關雎》的詩旨理解,歷來眾說紛紜,分歧之一源于漢代今古文學派。在古文經學的注解系統中,《詩大序》“《關雎》,后妃之德也,所以風天下而正夫婦也”[1](P269)之說影響深遠,鄭玄《詩譜》將其時代定于文王,于是《關雎》便成為一首“美文王”之詩。而從宋人輯佚三家詩起,“三家以《關雎》為刺康王詩”就成為《關雎》闡釋上的重要爭論點,有學者據此認為,漢代今古文學派在此詩美刺和時代認定上存在根本分歧,以下試就這一問題進行具體辨析。
一、今文三家《關雎》說解辨析
歐陽修認為:“《關雎》,齊魯韓三家,皆以為康王政衰之詩。”[2](P7)然而正本清源,三家詩說中明確提出“刺康王”說的只有魯詩:
周之康王夫人晏出朝,《關雎》起興,思得淑女以配君子。(劉向《列女傳》)[3](P90)
《漢書·杜欽傳》:“佩玉晏鳴,《關雎》嘆之?!鳖亷煿抛ⅲ骸袄钇嬖唬骸蠓蛉穗u鳴佩玉去君所,周康王后不然,故詩人嘆而傷之?!辑懺唬骸唆斣娨?。’”[4](P2669-2670)
以上兩條材料都記載了周康王晏起,《關雎》嘆而傷之的歷史故事。第一段材料出自劉向《列女傳》,是現在可見最早提及此事的材料,一般被看作魯詩詩說。1第二段材料出自西漢杜欽向大將軍王鳳的進言,顏師古注引臣瓚之說明確指出“此魯詩”,臣瓚為西晉學者,其時韓詩未亡,可推“刺康王”應未見于韓詩詩說。
《后漢書》中也記載了《關雎》刺康王的議論,注家亦將其定為魯詩:
《后漢書·皇后紀》:“故康王晚朝,《關雎》作諷。宣后晏起,姜氏請愆。”注:“《前書》音義曰:‘后夫人雞鳴佩玉去君所。周康王后不然,故詩人嘆而傷之。’見魯詩?!盵5](P397-398)
《后漢書·楊賜傳》:“康王一朝晏起,《關雎》見幾而作。”注:“此事見魯詩,今亡失也?!盵5](P1776-1777)
以上第一段材料為《后漢書·皇后紀》的引論,所引康王宣后的兩段記載均出自《列女傳》,注文則沿用上文所引《漢書》注,第二段材料出自東漢楊賜對漢靈帝的上書。由以上漢代文獻中論及《關雎》的內容可以看出兩點:第一,從兩漢奏疏中屢次稱引可推測,“《關雎》刺康王”一說在漢代廣泛流行;第二,這一說法的具體記載到唐代章懷太子注《漢書》時已經亡佚,這很有可能與魯詩亡于西晉相關。1
韓詩詩說并未記載康王晏起這一歷史故事,但明確提出了《關雎》為刺時之作,王應麟《詩考》引《韓詩序》:“《關雎》,刺時也?!盵6](P630)這句話類似毛詩的小序,以一句話簡短申明詩旨。更詳細的韓詩詩說保留于《后漢書》:
《后漢書·明帝紀》:“昔應門失守,《關雎》刺世。”注:“《春秋說題辭》曰:‘人主不正,應門失守,故歌《關雎》以感之?!尉⒃唬骸畱T,聽政之處也。言不以政事為務,則有宣淫之心。《關雎》樂而不淫,思得賢人與之共化,修應門之政者也?!俄n詩章句》曰:‘詩人言雎鳩貞絜慎匹,以聲相求,隱蔽于無人之處。故人君退朝,入于私宮,后妃御見有度,應門擊柝,鼓人上堂,退反宴處,體安志明。今時大人內傾于色,賢人見其萌,故詠《關雎》,說淑女,正容儀,以刺時?!盵5](P111-112)
“應門失守,《關雎》刺世”一語來自漢明帝詔書,結合緯書《春秋說題辭》和宋均注文的說解,這句話中所謂的“《關雎》刺世”似乎并非詩的創作本身,而更應被理解為其在政治中的應用——當人主起了宣淫之心而荒廢朝政,《關雎》便被用來匡正其行為。薛君《韓詩章句》對此有更明確的說明:詩人以雎鳩貞潔慎匹,比喻后妃與人君御見有度,無宣淫之心。而“今時大人內傾于色”,賢人見到人君萌生好色之心,便詠《關雎》一詩以刺時。
由此可見:第一,韓詩“《關雎》刺時”之義為詩的應用而非創作——韓詩詩說明確區分了作詩之“詩人”和詠詩之“賢人”,“《關雎》刺時”并非其作詩之義,而是借《關雎》詠淑女之義來匡正人主行為,是指《關雎》一詩借古諷今之應用;第二,韓詩詩說中,《關雎》的創作意圖是以雎鳩比擬后妃御見有度,是一首稱美之作。
《韓詩外傳》中的一段話,更能明確表明《關雎》在韓詩詩說中是一首稱美之作:
子夏問曰:“《關雎》何以為《國風》始也?”孔子曰:“《關雎》至矣乎!夫《關雎》之人,仰則天,俯則地,幽幽冥冥,德之所藏,紛紛沸沸,道之所行,雖神龍化,斐斐文章。大哉,《關雎》之道也!萬物之所系,群生之所懸命也。河洛出書圖,麟鳳翔乎郊,不由《關雎》之道,則《關雎》之事將奚由至矣哉?夫六經之策,皆歸論汲汲,蓋取之乎《關雎》,《關雎》之事大矣哉!馮馮翊翊,自東自西,自南自北,無思不服。子其勉強之,思服之。天地之間,生民之屬,王道之原,不外此矣?!弊酉泥叭粐@曰:“大哉《關雎》,乃天地之基也?!盵7](P164)
在這段孔子與子夏之間的對話中,師徒二人都對《關雎》給予了高度評價,甚至將其提升到“六經之策,皆歸論汲汲,蓋取之乎《關雎》”的高度,這可以說明,韓詩詩說中的《關雎》,意義非比尋常,并非一首簡單的刺時之作。
現存齊詩詩說中未見提及《關雎》為刺詩之義,僅存的一條有關《關雎》的論述見《漢書·匡衡傳》所載匡衡給漢元帝的奏疏:
孔子論《詩》以《關雎》為始,言太上者民之父母,后夫人之行不侔乎天地,則無以奉神靈之統而理萬物之宜。故《詩》曰:“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言能致其貞淑,不貳其操,情欲之感無介乎容儀,宴私之意不形乎動靜,夫然后可以配至尊而為宗廟主。此綱紀之首,王教之端也。[4](P3342)
可見,在齊詩詩說中,《關雎》亦是一首稱美之作,而其中的夫婦人倫,被從王教、綱紀的角度予以解讀,從而受到極高評價。
綜合上文的分析,從現存詩說看來,韓詩雖然提到“《關雎》刺時”,但卻明確地指出這僅僅是后人用詩之義,齊詩則強調《關雎》是一首稱美之作,因而,三家中明確《關雎》刺康王的只有魯詩。所以,魯、齊、韓雖同為今文,但本為三家,各有所授,所言亦殊,在具體的說解上需要細致辨析,不可以“三家詩”混而言之。
二、從《史記》看魯詩“《關雎》刺康王”說
在明確韓、齊詩說之后,我們再回到魯詩“《關雎》刺康王”之說,“刺康王”是否有可能也是指《關雎》的應用而非創作呢?如果這一猜測可以成立,那么今古文學者在《關雎》說解上的矛盾就可隨之化解。從上文所引的材料中難以得出進一步結論,我們可以從其他漢代文獻中尋找相關材料進行分析。
與“《關雎》刺康王”之說相應的是司馬遷《史記》所提出的“周衰而《關雎》作”的說法:
周道缺,詩人本之衽席,《關雎》作;仁義陵遲,《鹿鳴》刺焉。(《史記·十二諸侯年表》)[8](P509)
嗟乎!夫周室衰而《關雎》作,幽厲微而禮樂壞。(《史記·儒林列傳》)[8](P3115)
司馬遷的詩學派別仍有爭議,大部分學者將其劃為魯詩,因此,其在《史記》中屢屢提及的“周室衰而《關雎》作”常常被與“《關雎》刺康王”之說聯系起來,即康王失德而《關雎》作刺,這種聯系表面上看似乎合乎情理。1
但是矛盾也隨之而來,康王時代為西周盛時,《史記》曰:“成康之際,天下安寧,刑錯四十余年不用?!盵8](P134)對康王時期的政治給予了非常高的評價。2“周衰而詩作”怎么會是康王時期呢?王充就曾質疑此說:
問《詩》家曰:“《詩》作何帝王時也?”彼將曰:“周衰而《詩》作,蓋康王時也??低醯氯庇诜?,大臣刺晏,故《詩》作?!狈蛭?、武之隆,貴在成、康,康王未衰,《詩》安得作?周非一王,何知其康王也?(《論衡·謝短》)[9](P562-563)
王充對當時流行的以“周衰而《詩》作”為康王時作出了反駁,他認為,康王時代是周代興盛時期,不應與“周衰而《詩》作”對應起來。那么,這種種矛盾該如何解決?我們還是需要回歸《史記》文本,分析“周衰而《詩》作”之說的具體語境。
首先,在《史記》中“周衰”、“周道缺”的說法并不少見,如“昭王之時,王道微缺”[8](P134),“穆王即位,春秋已五十矣,王道衰微”[8](P134),“懿王之時,王室遂衰,詩人作刺”[8](P140),“平王之時,周室衰微”[8](P149)。在以上幾條材料中,西周中期的昭穆時代、西周后期的懿王、東周的平王,都被冠以“王道衰微”的評價。可見,“周衰”、“周道缺”一類表達,是太史公的慣常語法之一,并非指周代全衰之時,也沒有固定的指代對象。那么,“周道衰”應該也可用以描述康王時期。
其次,“周衰而《詩》作”之“作”,其理解也應回到具體文本語境:
太史公讀《春秋歷譜諜》,至周厲王,未嘗不廢書而嘆也。曰:嗚呼,師摯見之矣!紂為象箸而箕子唏。周道缺,詩人本之衽席,《關雎》作。仁義陵遲,《鹿鳴》刺焉。及至厲王,以惡聞其過,公卿懼誅而禍作,厲王遂奔于彘,亂自京師始,而共和行政焉。[8](P509)
這段話來自《史記·十二諸侯年表》的序論,在這里,太史公談道,自己讀春秋史書在厲王時代總是廢書而嘆,對這一時代的政治表示惋惜,他談道,當周道有缺,便有《關雎》和《鹿鳴》之詩出來諷刺,而厲王“惡聞其過”,公卿不敢議論朝政,導致了禍亂產生。
這段話可以和《國語》中著名的“召公諫厲王弭謗”對應來看,這段記載被司馬遷搬入了《史記·周本紀》。厲王以強權禁止國人議論,召公進諫曰:“天子聽政,使公卿至于列士獻詩,瞽獻曲,史獻書,師箴,瞍賦,矇誦,百工諫,庶人傳語,近臣盡規,親戚補察,瞽、史教誨,耆艾修之,而后王斟酌焉,是以事行而不悖。”[10](P11-12)提出國君應該對民眾的議論加以疏導,并且建立包括獻詩制度在內的暢通的信息渠道,將來自民間的批評意見作為行使政令的參考。然而厲王并沒有采納召公的建議,導致后來被流放于彘。
由以上分析看來,“周道缺,詩人本之衽席,《關雎》作。仁義陵遲,《鹿鳴》刺焉”和厲王止謗應該有著對應關系,《關雎》、《鹿鳴》諷刺時政是禮樂制度的表現,正如《詩大序》曰:“上以風化下,下以風刺上。主文而譎諫,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戒,故曰風?!盵1](P271)而當厲王閉目塞聽,甚至以強權禁止議論時,就已埋下了周代衰敗的種子?!妒酚洝と辶至袀鳌返男蛘撘部梢詮倪@一角度理解:
太史公曰:“余讀功令,至于廣厲學官之路,未嘗不廢書而嘆也。曰:嗟乎!夫周室衰而《關雎》作,幽厲微而禮樂壞,諸侯恣行,政由強國。故孔子閔王路廢而邪道興,于是論次《詩》《書》,修起禮樂?!盵8](P3115)
在本文看來,“周室衰而《關雎》作”和“幽厲微而禮樂壞”也存在上文分析的對應關系,“周室衰而《關雎》作”并非歷史化地描述詩在周代衰敗之時被創作出來,而可能只是追溯一種禮樂制度的實施情況——當王室德行有虧,便有《關雎》之作刺過譏失,對君主行為予以匡正;而至幽厲時期,這種禮樂制度不再實施,周代的政治便走到了盡頭。
所以,不管是韓詩“《關雎》刺時”,還是太史公“周衰而《關雎》作”,都更多著眼于詩的應用,以及這種應用背后的禮樂制度對政治的影響?;貧w魯詩“《關雎》刺康王”一說,還可以參考西漢揚雄的說法:
周康之時,《頌》聲作乎下,《關雎》作乎上,習治也。齊桓之時缊,而《春秋》美邵陵,習亂也。(《法言·孝至》)[11](P543)
揚雄習魯詩,因此其著作中也提及《關雎》與康王時代的聯系,但是,他卻以《關雎》和《頌》并列,作為康王時期治世的表現。結合前文“嘆而傷之”、“《關雎》起興”等說法,魯詩并未將康王晏朝之事上升到刺過譏失的高度。因此,魯詩對于《關雎》的說解,很有可能與韓詩詩說一樣,是著眼于這首詩的演奏而非創作。
三、《關雎》作刺之“作”應指應用而非創作
許多宋代學者從這一角度辨析“周衰詩作”并非指創作而是指音樂演奏。如鄭樵《六經奧論》一書中列“《關雎》辨”一條,對“作”字之義進行了詳細的考察:
齊魯韓三家之詩,皆以《關雎》為康王政衰之詩……而不知《麟趾》乃《關雎》之應也,《序》亦言衰世之公子。季札觀歌《小雅》曰:“其周德之衰乎。”太史公曰:“仁義陵遲,《鹿鳴》刺焉?!比绱?,則《麟趾》、《小雅》、《鹿鳴》諸詩,皆非治世音無疑矣。
曰:非也。蓋詩者,樂也。古人以聲詩奏之樂,后世有不能法祖,怠于政者,則取是詩而奏之,以申警諷,故曰“作”?!白鳌敝疄榱x,如“始作,翕如”之作,非謂其詩始作于衰世也。[12](P60)
鄭樵首先提出,《麟趾》小序中言及“衰世公子”,季札觀樂以《小雅》為“周德之衰”,《史記》提及“仁義陵遲,《鹿鳴》刺焉”。如果據“刺康王”之說,將《關雎》定為衰世之詩,則《麟趾》、《鹿鳴》等都是衰世之詩了,他認為如此理解并不符合情理。
鄭樵進一步地從同時期的其他文獻出發,根據《論語》中數條言及詩、樂的章節,如“《關雎》樂而不淫,哀而不傷”,“人而不為《周南》、《召南》,其猶正墻面而立”,“三年不為樂,不圖為樂之至于斯”等,指出《論語》中談《詩》之“為”、“作”,皆是就音樂演奏而言,而與文義無關,僅指衰世奏《關雎》以警戒,而非指其詩創作于衰世。[12](P60)
薛季宣《浪語集》中也有類似辨析:“來教謂詩之作起于教化之衰,所引康王晏朝,將以為據魯詩所道,可盡信哉?求《詩》名于《禮經》,非后世之作也,又安知《關雎》作刺之說,非賦其師者乎?”[13](P392)他認為,《儀禮》中已記載《關雎》在周代禮樂中的應用,則此詩應作于周代制禮作樂之前,“《關雎》刺康王”之說,很可能只是其“賦詩之義”。
程大昌《考古編》中亦提出:
或曰:“古語或曰:‘周道闕而《關雎》作?!衷唬骸岛箨坛?,《關雎》作戒。’使《南》而果樂也,安得純為文王之樂也?”曰:“從作詩者言之,固可命以為‘作’,從奏樂言之,其豈不得謂之‘作’乎?《關雎》,文王固已有之,為夫晏朝者之不能憲祖也,遂取故樂奏之,以申儆諷,其曰‘作’,猶‘始作翕如’之‘作’,則雖人更百世,《南》更萬奏,猶不失為文樂也?!盵14](P16)
程大昌認為,“康后晏朝,《關雎》作戒”之“作”,應理解為詩之奏樂而非創作,《關雎》之詩在文王之時已有之,而康王德缺于房,大臣便以此詩勸諷。
以上幾位學者都從“作詩之義”和“用詩之義”的角度對于“《關雎》刺康王”一說予以辨析,其中以鄭樵之說最為詳細充分,其引《論語》諸條,考辨“作”在早期詩論中往往指詩之演奏,為“用詩說”提供了較充分的論據,結合前文對三家詩說的詳細考辨,我們基本可以得出結論:“《關雎》刺康王”一說是著眼于詩的應用而非創作。
《詩經》作為一部經典,其意義往往是開放的、多層次的。皮錫瑞《經學通論·詩經通論》開篇曰:“《詩》比他經尤難明。《詩》有正義,有旁義,有斷章取義?!盵15](P157)張爾田《史微》亦認為:“《詩》有四例,有古人作詩之例,有太史采詩之例,有孔子刪詩之例,有后人賦詩之例?!盵16](P70)都強調了《詩》意義層次的豐富性。
在我看來,之所以在《關雎》“美文王”還是“刺康王”的問題上聚訟紛紜,亦是因為混淆了經典多個層次的意義,而明確“作詩之義”與“用詩之義”的區別,不只有助于厘清《關雎》一詩的早期詩說,對于一些詩經學史問題的解決,亦有所裨益。
(一)對于《關雎》一詩的美刺認定。
《關雎》為《詩經》首篇,從孔子開始的歷代注家都對這首詩予以格外重視,若《關雎》是一首刺詩,何以能有如此高的地位?而周王室將刺先祖過失之詩列于《詩經》之首,似乎也不符合情理。皮錫瑞稱此為“《詩》開卷一大疑”。[15](P161)
然而通過上文辨析,不管是魯詩“康王晏起,《關雎》作刺”,還是韓詩“《關雎》,刺詩也”,皆是從其陳古諷今的禮樂功能出發,肯定《詩》在周代政治中的意義。同時,韓詩、齊詩都明確地強調了《關雎》作為一首稱美之作的重要地位,對其內容和歌頌對象給予高度評價。從這個意義上說,“美文王”和“刺康王”并不矛盾。
今文詩說之所以在申明《關雎》稱美后妃之德的同時強調其“刺時”之義,與漢代三家詩關注現實政治,“以三百篇為諫書”的特點是分不開的,《毛詩》突出《關雎》中的后妃之德,而并未提及“刺詩”之說,則是為了強調《關雎》中的夫婦人倫,并將其納入更大的倫理體系之中。
由此反觀漢代以“美刺”論詩之風尚,在現存四家詩中都較為興盛,形成了獨特的詩教傳統。這一傳統在近代以來往往遭受詬病,被指責為穿鑿附會,不符合詩作的原義。然而,由《關雎》考辨可以看出,一首詩可以兼有“美”、“刺”的雙重意義,漢代語境中的《詩》之“美”、“刺”,或許并不代表絕對的褒貶化解讀。這也要求我們對于《詩經》作為經典的開放性與多義性給予更充分的關注。
(二)二《南》的性質、時代問題。
鄭玄于《詩譜》中提出,二《南》為十五國風之“正風”,二《南》和“正雅”、《周頌》都是西周早期成王、周公致太平之作。[1](P263)這一說法在傳統詩經學中處于相對權威的地位,而現代詩經學建立以來,此說頗受爭議,關于二《南》進入《詩經》文本的時間,學者們提出了西周晚期說、兩周之交說、東周早期說等看法。
在我看來,傳統舊說不可輕棄,鄭玄的時代去古未遠,所見的資料應有今人未能見者,從眾多前人論述來看,二《南》是國風中較早地被結集并且進入周王朝禮樂系統的,其地位遠高于十五國風中其他諸侯國的詩歌。1而從《周禮》、《儀禮》中關于二《南》應用的相關記載來看,《南》其實已經像《雅》《頌》一樣,在禮樂文化中承擔著重要的職能。因此,二《南》于周公制禮作樂時期進入《詩經》文本,是符合邏輯的。2
前文對《關雎》一詩的考辨亦可為二《南》問題提供旁證:揚雄言“周康之時,《頌》聲作乎下,《關雎》作乎上,習治也”,漢代奏疏中屢屢提及“《關雎》刺康王”,這種種跡象都表明:康王時期,《關雎》即已經進入周王室禮樂系統,承擔“將順其美,匡救其惡”的禮樂職能,那么,其所在的二《南》,亦很有可能在此之前已經進入《詩經》文本。
參 考 文 獻
[1] 《毛詩正義》,毛亨傳、鄭玄箋、孔穎達疏,北京:中華書局,1980.
[2] 楊簡:《慈湖詩傳》,文淵閣四庫全書影印本.
[3] 劉向:《列女傳》,北京:中華書局,1985.
[4] 班固:《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2.
[5] 范曄:《后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5.
[6] 王應麟:《詩考》,文淵閣四庫全書影印本.
[7] 韓嬰:《韓詩外傳》,北京:中華書局,1980.
[8] 司馬遷:《史記》,北京:中華書局,1959.
[9] 王充:《論衡》,北京:中華書局,1990.
[10] 《國語》,徐元誥集解,北京:中華書局,2002.
[11] 揚雄:《法言》,北京:中華書局,1987.
[12] 鄭樵:《六經奧論》,文淵閣四庫全書影印本.
[13] 薛季宣:《浪語集》,文淵閣四庫全書影印本.
[14] 程大昌:《考古編》,文淵閣四庫全書影印本.
[15] 皮錫瑞:《經學通論》,北京:華夏出版社,2011.
[16] 張爾田:《史微》,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10.
[責任編輯 馬麗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