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傳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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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崎暗齋對朱子“中和”思想的受容
孫傳玲
[摘要]山崎暗齋是日本江戶時代初期朱子學派的重要代表人物之一,亦是垂加神道的創(chuàng)始者。作為一個“神儒兼攝”的思想家,他以儒家的“中和”、“中”之道為線索,認為日本的神道經(jīng)典中體現(xiàn)了“中”之道。他還認為日本天地之神“天御中主尊”所蘊含的“中”即堯舜禹三圣相傳之“中”。他將朱子學理論與神道經(jīng)典相結合,對神道經(jīng)典進行重新詮釋,在尋求神儒之間共通性的同時,試圖構建一套神道經(jīng)典語境下能夠彰顯日本文化主體性的神道理論體系。
[關鍵詞]山崎暗齋;朱子;“中和”
“中和”是儒家哲學的重要概念之一,一直以來如何理解 “中和”的內在含義,并實現(xiàn)“致中和”,成為了歷代儒學家們探討的重要問題。朱熹作為程朱理學的集大成者,就“中和”問題而言,在繼承傳統(tǒng)的基礎上,系統(tǒng)地闡發(fā)并建構了一套以“中和”為人生目標及存在依據(jù)的“中和”哲學原理,可以說“中和”學說是朱子哲學思想發(fā)展與完成的關鍵。
山崎暗齋(1618—1682年)是日本江戶時代初期著名的朱子學家兼神道學家。暗齋“神儒兼攝”的這一身份,使得他在面對中國經(jīng)典時常常會表現(xiàn)出作為一個處于日本時空下詮釋者的主體性思維,即在面對中國經(jīng)典時會呈現(xiàn)其對日本本土文化的思考。本文將在理學視域下對“中和”內涵進行分析的基礎上,就山崎暗齋對朱子“中和”思想的受容進行考察,進而探討山崎暗齋一方面作為朱子學的虔誠信奉者,另一方面又作為神道思想的信仰者,如何理解朱子學的“中和”思想,并實現(xiàn)其由朱子學語境到神道語境的轉換。
一、朱熹的“中和”論
“中和”二字,語出《中庸》:“喜怒哀樂之未發(fā)謂之中,發(fā)而皆中節(jié)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中和”是理解《中庸》的關鍵問題之一,也是構建理學本體論、方法論的關鍵問題之一。從楊龜山到李延平,道南學派極力推崇《中庸》的倫理哲學,尤其注重其中的“中和”之說。對師從李延平的朱熹來說,“中和”問題自然成為了他極力探究的主要問題。
關于 “中和”,朱熹在《中庸·首章說》寫道: “‘喜怒哀樂之未發(fā)謂之中,發(fā)而皆中節(jié)謂之和……’何也?曰:‘天命之性渾然而已’。以其體而言之,則曰‘中’;以其用而言之,則曰‘和’。中者天地之所以立也,故曰‘大本’。和者化育之所以行也。故曰‘達道’。此天命之全也。”[1](3265)這就是說 “喜怒哀樂之未發(fā)”是渾然天命之性, 以其體而言又曰“中”,此“中”是道體,是“天下之大本”;“和”是喜怒哀樂之“發(fā)而中節(jié)”,是“情”,是“天下之達道”。若從“性情”來看,“中”即為性,以“中”來表性之不偏不倚;“和”即為情,以“和”來表發(fā)而中節(jié)之情。可見,“中和”是對性情的形容。
若從“體用”來講,則“中”為體,“和”為用。“中”是“大本”,即“道”之本體,是不偏不倚;“和”是“達道”,即“道”之發(fā)用,是無過不及。朱熹認為,“喜怒哀樂未發(fā)之中”,即不偏不倚;“發(fā)而中節(jié)”、“無過不及”即是“中”。他說:
蓋不偏不倚,猶立而不近四旁,心之體,地之中也。無過不及,猶行而不先不后,理之當,事之中也。故于未發(fā)之大本,則取不偏不倚之名;于已發(fā)而時中,則取無過不及之義,語固各有當也。然方其未發(fā),雖未有無過不及之可名,而所以為無過不及之本體,實在于是;及其發(fā)而得中也,雖其所主不能不偏于一事,然其所以無過不及者,是乃無偏倚者之所為,而于一事之中,亦未嘗有所偏倚也。故程子又曰:“言和,則中在其中,言中,則含喜怒哀樂在其中。”[2](《中庸或問》,548)
概言之,“中”是“和”的本體,是“和”的內在本質;“和”是“中”的流行發(fā)用,是“中”的體現(xiàn)。實際上,“中”與“和”是密不可分的,所以程子才會說:“言和,則中在其中,言中,則含喜怒哀樂在其中。”
朱熹還以“中”來闡釋“思慮未萌,事物未至”,“喜怒哀樂之未發(fā)”,“寂然不動”之“心”,并以此來論證心與性情的關系,提出其心性論。他說:
然方其靜也,事物未至,思慮未萌,而一性渾然,道義全聚,其所謂中,是乃心之所以為體而寂然不動者也。及其動也,事物交至,思慮萌焉,則七情迭用,各有攸主,其所謂和,是乃心之為用而感而遂通者也。然性之靜也,而不能不動,情之動也,而必有節(jié)焉。是則心之所以寂然感通周流貫徹,而體用未始相離者也。[3](《答張欽夫》,1419)
“思慮未萌,事物未至”,“為喜怒哀樂之未發(fā)”,是人心所稟賦的天命渾然之性,是心的“寂然不動”之狀態(tài),以其不偏不倚謂之“中”。當事物交至時,思慮萌發(fā),則喜怒哀樂之情便發(fā),若發(fā)而中節(jié),無所乖戾,便謂之“和”,此時便是感而遂通的狀態(tài)。“中和”是心的不同階段。中為性,為心之體,是“寂然不動”的;和為情,為心之用,是喜怒哀樂已發(fā)而得其正,感而遂通的狀態(tài)。
但是,朱子還指出,由于人常常為外物所誘惑,不能自定,從而使得“大本有所不立,發(fā)而或不中節(jié),則達道有所不行”,最終導致“雖天理流行,未嘗間斷,而其在我者,或幾乎息矣”情況的出現(xiàn)。為避免此種狀況的發(fā)生,人們應該如何應對呢?這就牽扯到如何“致中和”的方法論問題。就如何“致中和”的問題,朱熹說:
自戒懼而約之,以至于至靜之中,無少偏倚,而其守不失,則極其中而天地位矣。自謹獨而精之,以至于應物之處,無少差謬,而無適不然,則極其和而萬物育矣。[4](2)
在此,朱熹將“中和”與“戒慎恐懼”、“慎獨”結合起來,將“戒慎恐懼”作為致中之未發(fā)涵養(yǎng)工夫,將“慎獨”作為致和之已發(fā)察識工夫。他認為,未發(fā)時“戒慎恐懼”以“致中”,就能使“天地位”;已發(fā)時“慎獨”以“致和”,就能使“萬物育”。朱熹還提出了“敬以直內,義以方外”,“涵養(yǎng)于未發(fā),省察于已發(fā)”的修養(yǎng)功夫,他說:
蓋敬以直內,而喜怒哀樂無所偏倚,所以致夫中也;義以方外,而喜怒哀樂各得其正,所以致夫和也。敬義夾持,涵養(yǎng)省察,無所不用其戒謹恐怯,是以當其未發(fā),而品節(jié)已具,隨所發(fā)用,而本體卓然,以至寂然感通,無少間斷,則中和在我,天人無間,而天地之所以位,萬物之所以育。[1](《中庸首章說》,3265)
這表明,朱子主張內心工夫與向外工夫的結合統(tǒng)一,強調內外兼修,內外合一的修養(yǎng)方法。而“敬義夾持,涵養(yǎng)省察”的修養(yǎng)方法,說明朱子在主張自我修養(yǎng)的同時,也強調對外在事物的省察。
朱子從“中和”問題出發(fā),指出未發(fā)之中即為性,即為理,為心之寂然不動之體;已發(fā)之和即為中節(jié)之情,即為心之感而遂通之用。朱熹還根據(jù)周子的“心統(tǒng)性情”說,進一步指出,心涵已發(fā)未發(fā),兼體用,攝動靜,從而確立了自己的心性論,并建立起了一套關于致中和的“敬義夾持”修養(yǎng)方法論。
在朱子哲學體系中,“中”是道體,“既是天下之理的共同本源,也是人生修為的本體根源和價值根據(jù)”;“和”則是道體的發(fā)用,“是現(xiàn)實的人生作為與道體發(fā)用的固有法則,是本質特征完全符合的理想狀態(tài)” 。[5](18)“中”為體,“和”為用, “和”的本質在于“中”。“中和”與“心”、“性情”、“理”、“體用”、“動靜”、“敬義”等朱子學基本概念相關聯(lián),既涉及朱子哲學的本體論、心性論,又涉及其修養(yǎng)工夫論,可謂是朱子哲學思想的基礎。*因有“未發(fā)謂之中,發(fā)而皆中節(jié)謂之和”,故“中和”問題又稱“未發(fā)已發(fā)”問題。朱子對“中和”問題的思考曾經(jīng)歷過“中和舊說”和“中和新說”兩個階段,這一變化歷來被認為是朱子思想發(fā)展過程當中的一個重要里程碑。在舊說中,朱子主張“心為已發(fā),性為未發(fā)”,在新說中,朱子主張“心貫乎已發(fā)未發(fā)”。相應地在修養(yǎng)方法上,朱子也由舊說的“先察識后涵養(yǎng)”改為新說的“涵養(yǎng)于未發(fā),察識于已發(fā)”。 但其舊說階段只是朱子思想發(fā)展過程中的一個小階段,后來在很短的時間內就被朱子推翻了。本文旨在探討山崎暗齋對朱子“中和”思想的理解及受容,因此,新說與舊說的區(qū)別在此不予討論。
二、神儒共通的“中”之道
山崎暗齋是一個非常虔誠的朱子學家,他認為朱子學是儒家之正統(tǒng),并主張通過直接大量研讀朱子學著作來把握其思想的精髓。他對門人說:“我學宗朱子,所以尊孔子也,尊孔子以其與天地準也……故學朱子而謬,與朱子共謬也,何遺憾之有?”[6](第四卷,82)由此可見山崎暗齋對朱子的篤信程度。如前所述,“中和”學說可謂是朱子哲學體系的基礎,那么,這對于終生皈依朱子的暗齋來說,如何正確地理解朱子的“中和”觀便成了他的重要研究問題。暗齋對于“中和”的重視程度從其《中和集說》的編撰便可窺見一斑。
寬文十二年(1672年),山崎暗齋摘錄《朱子文集》、《朱子語類》等著作中朱子關于“中和”以及“性情”等的語句(其中也有部分程子的語句),共三十條,編撰成《中和集說》,以明朱子“中和”之義。由于《中和集說》中僅是摘錄朱子原語錄,而沒有暗齋自身的言論,所以很難從中發(fā)現(xiàn)暗齋的真實想法。但從其《中和集說》的序言部分,我們基本可以認為暗齋的“中和”觀基本上忠實于朱子的“中和”說。他在《中和集說序》說:
薛敬軒曰:“《中庸序》所謂要領天命之性也,一書之理不外是亦可謂知要領者矣。夫天命之性,合體用動靜而言,未發(fā)之中其體之靜也,中節(jié)之和其用之動也。斯義至精至密,朱先生猶不惑年然后得之,遂定章句,為輯略,作或問,又特著《首章說》,以克己復禮論修道之教,于是乎竊有感焉。夫天命之性具于人心,故存心養(yǎng)性所以事天,而存養(yǎng)之性無他敬而已矣,《易》曰:‘洊雷震,君子以恐怯修省’,蓋天之四德五行,為人之五臟五性,心火德而亨,雷鳴夏,禮屬心。《孟子》云:‘恭敬之心禮也’,天人妙合之理如此,位育之功其在于敬不亦宜乎。周子以中為體為和,程子論中和必以敬為言,先生嘗舉此以示人者,其指深矣。予嘗讀《中和舊說序》,知先生所見初終,惜哉其舊編不傳也。仍為此編名曰《中和集說》,乃書所感于卷端云。”[6](第二卷,410)
可見,山崎暗齋基本上沿襲了朱子的“中和”思想,認為天命之性,合體用動靜,“未發(fā)之中”是天命之性的“體之靜”,“發(fā)而中節(jié)”是天命之性的“用之動”,“中”之道體現(xiàn)了“天人妙合”之理。故人應“存心養(yǎng)性”以事天,以“敬”為修養(yǎng)工夫致“中和”,便可實現(xiàn)天地萬物“位育之功”。關于如何致“中和”的方法論問題,朱熹論及的工夫范疇有很多,如“存養(yǎng)省察”、“敬義夾持”、“擇善固執(zhí)”、“戒慎恐懼”、“慎獨”等等。而在暗齋看來,這些工夫范疇最終都可歸結為一個“敬”字。
同時,隨著山崎暗齋對于神道研究的展開與深入,他在神道經(jīng)典中發(fā)現(xiàn)了與儒家“中和”之道相契合的“中”之道。他在1667年編著的《洪范全書》中說:
中之本然,有善而無惡,于是乎見焉。書所謂上帝之衷,傳所謂天地之中,而堯舜禹相傳之中是也。我國封天地之神,號天御中主尊矣、伊弉諾尊伊弉冊尊繼神建國中柱矣。二尊之子,天照太神,光華徹六合,如大明中天,則授以天上之事,蓋上下四方,唯一理而已矣。故神圣之道,不約而自符合者,妙哉矣。[6](第三卷,353)
暗齋認為,儒家所說堯舜禹相傳之 “中”(即中和)亦存在于日本。日本天地之神之所以號“天御中主神”,其“中”字,傳達的便是“中”之道。天地間唯一理,因此,日本神道所傳之道與中國儒家所講圣賢之道是相通的,是“不約而自符合”的。可見,“神儒兼攝”的山崎暗齋對 “中和”的思考,并沒有僅僅停留在朱子學方面,而是從神道學的角度進一步展開了其關于“中”之道的探索。
暗齋對于神道“中”之道的探索始于其對神道經(jīng)典《中臣袚》*日本神道祭祀中祝詞(禱文)的一種,又稱“大袚詞”或“中臣祭文”。中世時期隨著其與陰陽道、佛教的結合,逐漸受到重視,尤其受到佛家神道及儒家神道的重視,出現(xiàn)了許多注釋書,如《中臣袚訓解》、《中臣袚風水草》等。的關注。寬文九年(1669年)九月,暗齋在東游江戶(東京)途中參拜伊勢神宮時,從時任伊勢神宮大宮司的大中臣精長那里得到了《中臣袚》的傳授。由東京回到京都后,暗齋便開始潛心研究《中臣袚》,并為其作注《垂加中訓》。*《垂加中訓》是山崎暗齋關于《中臣袚》注釋的未定稿本,現(xiàn)存于東京大學史料編纂所。根據(jù)谷省吾研究,這部稿本寫于寬文九年(1669年)閏十月二十五日至寬文十一年(1671年)八月十八日期間(參見谷省吾《垂加神道の成立と展開》,東京:國書刊行會,平成13年, 第124頁)。
《垂加中訓》的“垂加”二字,語出《造伊勢二所太神宮寶基本記》、《伊勢二所皇太神宮御鎮(zhèn)座傳記》及《倭姬命世記》中的天照大神的神托“神垂以祈禱為先,冥加以正直為本”,暗齋早在明歷元年(1655年)的《伊勢太神宮儀式序》中就引用過這兩句話。其后,寬文十一年(1671年),暗齋從吉川惟足(1616—1694年)得到“垂加”靈社的稱號。“中訓”二字,日語讀作“なかのをしへ”,為“中之教義,中之教訓”之義。可見,暗齋把《中臣袚》的核心旨意理解為“中”的教義、教訓。他為《中臣袚》作注,并題為《垂加中訓》的目的就是要明確日本神道的“中”之道。由此,我們可以推斷,得到《中臣祓》的傳授后,暗齋更加堅定了他在《洪范全書》的研究過程中對神圣之間“中”之道“不約而自符”的信念。*雖然《垂加中訓》只是一部未定稿本,與其后來的神道大著《中臣祓風水草》所展現(xiàn)的神道理論有所區(qū)別,但也是暗齋神道思想形成過程中的一個重要階段,是了解垂加神道思想的重要資料。另關于《垂加中訓》與《中臣祓風水草》的比較,詳見谷省吾《垂加神道の成立と展開》(國書刊行會,平成13年)中的〈《垂加中訓》と《風水草》の間〉。
正如谷省吾所說,山崎暗齋在神道學的世界中思考《中臣袚》及天御中主神的神德時,發(fā)現(xiàn)了神道之“中”與朱子學之“中”的一致性。山崎暗齋在編著《垂加中訓》后的次年又編著了《中和集說》,這應該決非僅僅是一個偶然。[7](139)暗齋在“中”的問題上找到了神儒之間的契合點。
由此可見,山崎暗齋在神道研究的過程中,受朱子學“中和”思想的啟發(fā),運用朱子學的“中和”理論框架重新理解神道經(jīng)典。他試圖把朱子學的“中和”概念轉換成神道概念,并構建一套關于“中”的神道理論體系。
三、山崎暗齋關于“中”的神道論
山崎暗齋在 《會津神社志序》(1672年)開篇處說:“我倭,封天地之神,號天御中主尊,舉天以包地。御尊辭,中即天地之中,主即主宰之謂,尊至貴之稱。凡上下天地之神,皆此尊之所化也。”[6](第一冊,78)在此,暗齋首先從語源學的角度解釋了“天御中主尊”之意,“天”兼“地”而言,包含天地之意,“御”是尊稱,“中”是天地之中,“主”有主宰之意,“尊”為尊貴之意。他將此神視為衍生天地間眾神的本源之神。如前所述,這里所謂的“天地之中”,便是堯舜禹以來圣圣相傳的“允執(zhí)厥中”之“中”。也就是說,在暗齋這里,“天御中主尊”這一尊號中所體現(xiàn)的“中”便是“允執(zhí)厥中”四字之中所表達的“中”。
他在《會津風土記序》中又說:“自有天地而有我神國,而伊弉諾尊伊弉冊尊繼神建國中柱為大八洲,任諸子各有此境,……日神以皇孫瓊瓊杵尊為此國之主,稱曰‘豐葦原中國’。豐葦原者,葦芽發(fā)生之盛也。中國者,當天地之中,日月照正直之頂也。”[6](第一冊,72)在這里,暗齋根據(jù)朱子《中庸·章句序里》中的“蓋上古圣神繼天立極,而道統(tǒng)之傳有自來矣”,解釋了日本神國之形成,說“伊弉諾尊伊弉冊尊繼神建國中柱為大八洲”,又解釋皇統(tǒng)之地的豐葦原中國說,“中者,當天地之中,日月照正直之頂”。山崎暗齋認為儒學所謂上古圣神繼天立極之后而自有的道統(tǒng)之傳,也存在于日本的經(jīng)典中,其在神國有“國中柱”,其在皇國有“豐葦原中國”,日本的道統(tǒng)是自“天御中主神”以來神皇相傳的“中”之道統(tǒng)。
暗齋認為,日本神道經(jīng)典中處處體現(xiàn)著“中”之道,如“天御中主尊”之“中”,“國中柱”之“中”,“豐葦原中國”之“中”,皆是如此。除《日本書紀》、《古事記》之外,同樣被奉為神道經(jīng)典的《中臣祓》也體現(xiàn)了此“中”之道。關于“中臣祓”之“中”,前面介紹在《垂加中訓》的編纂時已稍作論述。這里再引用暗齋晚年大著《中臣祓風水草》的部分敘述來稍作說明。
《卜部抄》曰:“臣者富也”,《口傳》云:“君中則臣富之意,故諸臣之臣獨中臣之臣,訓富也。”嘉謂此說不可信也,中臣ナカツオミ也、ナカツオム也。ナカ者中之訓,ツ者語辭,オミ、オム皆臣之訓,ミム同唇之音,トミ、トム皆ナカツオミ、ナカツオム之略語,ツヲ之反ト也。
嘉聞之,中者天御主尊之中,此為君臣之德。此祓述君在上治下,臣在下奉上,而不號君臣祓者,以其德稱君而表君臣合體守中之道,以號中臣祓者也。
嘉謂:“國常立尊天御中主神同體異名也,然國之所以立,則帝王之任也,故為帝王之元祖也,日本紀國常立尊為首,此義也。中者,君臣相守之道也,故為君臣之兩祖矣。”[6](第五冊,354~365)
暗齋批判《卜部抄》以及《口傳》將“中臣”的“臣”解釋為“富”;將“中臣”之意解釋為“君中則臣富”,他認為“中臣”之“中”是“天御中主尊”之“中”,表“君在上治下”之道,“臣”是侍奉主君之“臣”,表“臣在下奉上”之道,“中臣祓”的核心便是“君臣合體守中之道”。
然而,在暗齋看來,盡管兩者之間都存在著“中”之道,但這之間并非前后相繼的關系,而是有著異曲同工之妙,是一種冥冥之中的神秘契合。“天下唯一理”,即天地之間雖有漢土、日本的地域之分,但“神圣之道不約而符”。漢土的“允執(zhí)厥中”之道,在日本則表現(xiàn)為“天御中主尊”之道,“中臣祓”之道。“天御中主神”是一切神靈的本源之神,也是世間萬事萬物的本源,“天御中主神”就是“天下唯一理”,其“中”之道理,既包含儒教的“未發(fā)之中”,也包含“允執(zhí)厥中”之道。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朱子所謂“允執(zhí)厥中”之道是一種“內圣外王”之道,強調欲王者須先具內圣之德。而暗齋的“天御中主尊”之道則是一種“君在上治下,臣在下奉上”的絕對君臣關系,相對于君的“內圣”之修養(yǎng),他更注重臣的絕對忠君行為,即“守中之道”的實踐。他說:“猿田彥神指示處,日守木之秘訣在于此矣。”[8](137)
暗齋將猿田彥神視為“日守木”的具體實踐者。*猿田彥(サルタヒコ,Sarutahiko)是日本神祇之一,在日本神話中,他曾經(jīng)擔任迎接天照大神的孫子ニニギ(邇邇蕓尊,邇邇藝命)下降,接管葦原中國的先導,所以后世也把他視為道之神。山崎暗齋非常重視此神,并根據(jù)《中庸》“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指出,“道者日神之道,而教者猿田彥神之所導也”,將此神視為“守中之道”的典型實踐者。所謂“日守木”便是“臣は君を防ぎ護り奉る。これ日守木なり”,[8](137)即臣在下奉護在上之君。猿田彥神奉命迎接天孫降臨,為之指導路途,其中便體現(xiàn)了“日守木之秘訣”,體現(xiàn)了“守中之道”。
從君臣關系方面而言的“守中之道”,具體到實際踐行來講就是“敬”之道。猿田彥神之所以是“守中”的踐行者,正是因為他集土德于一身,其本身就是“敬”的體現(xiàn)者。對此,暗齋在《藤森弓兵政所記》中說:
敬云土地之味,云土地之務,猿田彥神得土德而為天下之先達。天地之間土德合聚而位于中也,四時由此而行焉,百物由此而生焉,此倭語土地之味,土地之務之謂。所以訓敬字也”。[6](第一冊,82)
暗齋認為,“敬”字從其讀音ツツシミ(Tsutsushimi)來理解的話,即為土地之味,土地之務的意思,因此“敬”就是五行中的“土”,而猿田彥神是得“土德”之神,所以他體現(xiàn)的是“敬”之道。
在山崎暗齋看來,“中”之道,是“敬之道”;是“君臣合體守中”之道;是一種“君”與“臣”之間的政治行事準則。“君在上治下,臣在下奉上”,不論是君還是臣,都要遵守這個“中”之道。
綜上所述,暗齋將朱子學中的“中和”思想作為詮釋神道經(jīng)典的理論,完成了朱子學“中和”概念的本土化轉換。他將朱子學中表示“未發(fā)之中”與“已發(fā)之情”的“中和”統(tǒng)一到了神道經(jīng)典中的“天御中主尊”、“中臣祓”那里,并構建起了一套關于“中”的神道理論體系。
但必須指出的是,在這一轉換過程中,暗齋所受容的“中”更強調的是作為踐行準則意義上的“中”。而朱子學的“中”則強調的是“道之體”、“未發(fā)之性”。也就是說,相比朱子學中更具本體論意義的“中”而言,暗齋神道論的“中”更偏向于“發(fā)而中節(jié)”的實踐論層面,也就是說更偏向于“中和”之中的“和”。
另外,朱子學的“中和”與暗齋神道論的“中”盡管同樣都被視為實際踐行的德目,但朱子強調的是“內圣外王”,講的是為君之道,欲王者須以“敬”的態(tài)度來對待“未發(fā)之中”,這是欲王者能為王的先決條件。而暗齋的“中”之道,則強調的是“臣在下奉上”的為臣之道,其“敬”之道,則講的是臣對君“敬”,講的是臣要對君絕對忠誠,絕對服從。
四、結語
作為“神儒兼攝”的思想家,山崎暗齋以朱子學的“中和”思想為線索,尋求神儒之間的共通性,主張“中”之道并非只存在于中國的儒家經(jīng)典中,日本的神道經(jīng)典亦體現(xiàn)著“中”之原理。他認為日本天地之神的“天御中主尊”的“中”,即為堯舜禹三圣相傳之“中”。他在繼承、沿襲朱子學“中和”思想的基礎上,又將“中和”概念運用到神道經(jīng)典解釋中,實現(xiàn)了由朱子學語境下“中和”觀到神道視域下“中”的轉換。
暗齋一方面是虔誠的朱子學信奉者,另一方面又是神道思想的信仰者,他試圖在儒學與神道之間尋求共通性,而這種共通性并非建立在神道附和儒道的基礎之上,而建立在普遍存在并在神儒之間各自體現(xiàn)的“唯一理”上。正如他在《洪范全書序》中所說:“蓋宇宙唯一理,則神圣之生,雖日出日沒處之異,然其道自有妙契者存焉。”[6](第一卷,73)神圣誕生之地雖異,但貫穿于天地宇宙之間的“理”是一致的。也就是說,神道與儒道之間的共通性是一種冥冥之中的“妙契”而非神道對儒道的附和。
在山崎暗齋看來中,“中”之道存在于儒學道統(tǒng)中,同樣也存在于神道中,只是兩者之間的各自表現(xiàn)不同。朱子學的“中”為“中和”,“允執(zhí)厥中”之“中”,而神道的“中”則為“天御中主神”、“國中柱”、“葦原中國”之“中”。其表現(xiàn)形式上雖各自不同,但其在根本上卻是統(tǒng)一的,相互契合的。
由此可見,山崎暗齋雖為朱子學的傳道者,但作為一個日本神道學家,他懷有強烈的民族主體性。他用儒學來解釋神道,展現(xiàn)其本土文化的主體性。盡管解釋經(jīng)典時的理論武器是儒學,但其思考卻是建立在以日本為主體的神圣性思維基礎之上。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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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全華民]
[中圖分類號]B313.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007(2016)03-0008-06
[收稿日期]2016-03-10
[基金項目]2014年度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青年項目,項目編號:14CZX035;2014年度江蘇高校哲學社會科學研究項目,項目編號:2014SJB063。
[作者簡介]孫傳玲,女,南京信息工程大學語言文化學院講師,文學博士,研究方向為日本思想史、中日儒學比較。(南京2100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