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冰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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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鮮朝文人樸趾源進步的士意識
陳冰冰
[摘要]朝鮮朝文人樸趾源對士意識進行了重新定義,希望能夠從意識形態上轉變朝鮮儒生的腐化墮落,轉變儒生的人生觀和社會價值觀。從讀書、經世和交友三個方面,我們可以深入研究樸趾源的士意識,同時發現樸趾源的進步士意識為朝鮮朝的發展所做出的重要貢獻。
[關鍵詞]朝鮮朝文人;樸趾源;士意識
一、引言
16世紀末到17世紀初,在經歷了壬辰和丙子兩次戰亂之后,朝鮮的身份秩序發生了急劇的變化,兩班、中人、平民、賤民之間所維持的嚴格的等級制度面臨崩潰。朝鮮社會自古以來以經營農業為主,農業稅收是朝鮮社會主要的經濟來源。朝鮮朝后期在農業方面實行了一系列的改革措施,實行科田制,廢除了貴族占有土地的現象,并解放了大批的奴隸,農業生產力得到極大的提高,同時對當時手工業和商業的發展也起到了一定的推動作用。
隨著農業和商品貨幣經濟的發展,一部分農民、手工業者富裕起來,而那些既沒有一官半職又不務實業的兩班階層愈加貧困潦倒。貧富差距的加大促使朝鮮社會身份制度開始動搖,朝鮮社會內部的矛盾也逐漸加劇,身份買賣問題的出現是朝鮮社會身份等級制度開始崩潰的標志。朝鮮朝后期出現的這種身份買賣制度,使一部分墮落兩班淪落到了平民的行列,而一部分富農和富商則躋身于兩班的陣營。也正因為如此,朝鮮朝后期兩班和平民之間的界限變得模糊不清。
在這種社會背景下,兩班階層中的一些進步文人開始對自己的人生和社會價值進行重新思索。樸趾源是朝鮮朝后期實學派文人的代表,他雖然是兩班出身,但是卻具有進步的思想和敏銳的洞察力。樸趾源認識到當時的兩班社會存在著嚴重的弊端,他通過文學創作,用辛辣犀利的筆鋒揭示社會弊病,并對傳統的“士”意識進行了重新的定義。本文主要從讀書、經世和交友這三方面來探究朝鮮文人樸趾源進步的士意識。
二、讀書之法
17世紀后期,隨著商品經濟的進一步發展,商業性農業也隨之興起。到了18世紀,朝鮮朝國內的商業活動進一步發展,同時還將貿易活動擴展到海外,朝鮮和清朝、日本之間的貿易往來較為頻繁,出現了資本積累。一部分沒落兩班階層既沒有走上仕途,也沒有基本的生活來源,為了維持生計甚至要販賣自己的兩班身份;而一部分靠自己的勞動富裕起來的農民和手工業者則擺脫了經濟上和身份上對于兩班階層的依附關系,轉變為獨立的富農和富商階層,他們開始主動地去參與社會生活,努力掙脫剝削和被壓迫的枷鎖。
樸趾源作為朝鮮朝進步文人的代表,他批判朝鮮社會的腐朽和黑暗,同時把朝鮮社會沒落的兩班作為諷刺的對象。但是樸趾源畢竟是兩班出身,他并沒有從根本上否定兩班的存在,而是依然肯定兩班的上層身份。樸趾源在《兩班傳》中寫道,“維天生民,其民維四,四民之中,最貴者士。”[1](放瓊閣外傳·兩班傳)樸趾源認為,當時的朝鮮社會中在有些“士”——兩班之中,的確存在這樣或那樣的弊病,但是“士”的社會地位本身是不能動搖的。“士廼天爵,士心為志,其志如何,弗謀勢利,達不離士,窮不失士。”[1](放瓊閣外傳·序)“士”的身份不是隨個人意愿隨意更改的,而是上天指定的,士同時還具有高貴的氣節。不僅如此,樸趾源還認為,即使是至高無上的天子也是“士”出身,“士”是天下四民的根本,而這一身份是上天賜予的,不能隨人的意志而改變。“故天子者,原士也。原士者,生人之本也。其爵則天子也。其身則士也。故爵有高下,身非變化也。位有貴賤,士非轉徙也。故爵位加于士,非士遷而爵位也。”[2](原士)
樸趾源肯定“士”的身份,但是卻對當時朝鮮社會所存在的“士”意識進行了批判。士文化的傳統是以儒家文化中“修齊治平”的入世思想為內涵的知識文人的文化傳統。所謂的“志于道”,即強調“士”既要做到“獨善其身”,又能夠“兼濟天下”。隨著科舉制度的興起,知識文人的人生價值取向開始發生變化,作為“士”出身的知識文人必須實現向“仕”的轉化,這是當時知識文人的人生價值得以實現的基本途徑,也是他們唯一的人生目標。而此時所謂的士文化不過是他們謀取現實功利的一種工具和手段,知識分子也不過是科舉制度的附屬品。只有出仕為官才能體現作為“士”的人生價值,也只有通過科舉才能實現人生的理想和目標。
在這種社會風氣下,樸趾源對讀書的方法和讀書的目的進行了重新定義,企圖以此來挽救已被世俗玷污的士文化,重新復歸傳統士文化的精髓。樸趾源認為,讀書是知識積累的過程,是加強自我修養的途徑,以個人私欲為最終目的的讀書不是真正的讀書,也不能從中真正領會到讀書的意義。如他在《原士》中講道:“讀書而求有為者,皆私意也。終歲讀書而學不進者,私意害之也。出入百家,考據經傳,欲試其所學,急于功利,不勝其私意者,讀書害之也。”[2](原士)讀書原本應該是毫無私心私欲的,如果急于功利,不能夠安心讀書,那么讀書就毫無價值可言。
樸趾源認為真正的“士”必須首先做到潛心讀書,擁有一定的知識才能稱得上“雅士”。樸趾源指出:“所謂善讀書者,非善其聲音也,非善其句讀也,非善解其旨義也,非善于談說也。雖有孝悌忠信之人,非讀書,皆私智鑿也;雖有權略經綸之術,非讀書,皆拳數中也,非吾所謂雅士也。吾所謂雅士者,志如嬰兒,貌若處子,終年閉其戶而讀書也。嬰兒雖弱,其慕專也;處子雖拙,其守確也。仰不愧天,俯不怍人,其惟閉戶而讀書乎。”[2](原士)在這里,樸趾源不僅對“士”重新定義,還對“讀書”進行了新的闡釋。“閉戶而讀書”強調的只是一種讀書的態度,即應該像嬰兒和處子那樣,要有專一的態度和堅韌的毅力,而不是所謂的不關心世事,不結合實際的“閉門造車”。
樸趾源一方面強調讀書的態度,同時也非常注意讀書的方法。他在《北學議序》中寫道:“雖以舜孔子之圣且藝,即物而創巧,臨事而制器,日猶不足,而智有所窮。故舜與孔子之為圣,不過好問于人,而善學之者也。”[3](北學議序)樸趾源認為,圣人之所以能夠成為圣人,是因為他們善于向身邊的人學習,懂得從現實生活中去學習。
同時,作為實學思想家,樸趾源還特別強調讀書和文章的實用性。他在《楚亭集序》中寫道:“古之人有善讀書者,公明宣是已。古之人有善為文者,淮陰侯是已。何者,公明宣學于曾子,三年不讀書。曾子問之。對曰:‘宣見夫子之居庭,見夫子之應賓客,見夫子之居朝廷也,學而未能,宣安敢不學而處夫子之門乎。’背水置陣,不見于法。諸將之不服固也。乃淮陰侯則曰:‘此在兵法,顧諸君不察,兵法不曰,置之死地而后生乎。’故不學以為善學,魯男子之獨居也。增灶述于減灶,虞升卿之知變也。”[1](楚亭集序)讀書需要技巧,只有將書本上的知識應用于社會現實之中,這些知識的價值才能得以發揮。所謂的“善讀書者”就是懂得將書本知識與現實生活相結合,能將這些知識加以靈活運用,將文字轉為實踐,并通過實踐來驗證自己對所學知識的掌握。所以,對于“士”來說,讀書是必要的,而讀書之法同樣非常重要。
三、經世之學
樸趾源強調讀書的重要性,不只是作為一個知識積累和個人修養的途徑,讀書的最終目的還是為了應用于社會,即“經世致用”。儒家思想的一個重要特點就是經世精神,儒家思想提倡“修己”,但也同樣重視“治世”。“經世”概念最早見之于《莊子·齊物論》,其言曰:“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論;六合之內,圣人論而不議。《春秋》經世,先王之志,圣人議而不辨。”
儒家提倡實學,主張實踐,強調了解實際問題和政治問題的重要性。中國明清時期,以“實利”、“實用”為主要內涵的實學思想開始高漲。明代著名學者焦竑在《澹園集》中曾說過:“余惟學者患不能讀書,能讀書矣乃疲精力雕蟲刻之用,而所當留意者,或束閣而不觀,補不善讀書之過矣。夫學不知經世,非學也;經世而不知考古之變,非經世也。”[4](卷一四)作為儒生,讀書固然重要,但是讀書的最終目的還是經世。關心社會、參與政治是傳統儒家思想對儒生的一個基本要求,也是儒生的基本責任和義務。不僅如此,焦竑還進一步指出了實踐的重要性:“學書者必執筆臨池,伸紙引墨,然后為學書;學匠者必擇斧運斤,中鉤應繩,然后為學匠。如何學道只是口說?口說不濟事,要須實踐。”[5](卷四七)學習只是掌握基本知識和技能的過程,通過實踐,才能實現所學的真正價值,才能最終參與社會、服務于社會,這便開啟了儒家經世之學的新境界。從此,經世不再只是一種抱負,而更是一門救世的學問,而這學問也最終會成為封建社會走向近現代的原動力。
樸趾源作為實學派文人的代表,一直主張社會實踐,強調學習的“實用性”。“夫讀書者,將以何為也。將以富文術乎,將以博文譽乎。講學論道,讀書之事也。孝悌忠信,講學之實。禮樂刑政,講學之用也。讀書而不知實用者,非講學也。所貴乎講學者,為其實用也。”[2](原士)儒家傳統思想主張“正德利用厚生”,而樸趾源卻指出:“利用然后,可以厚生,厚生然后,正其德矣。”[5](洪范羽翼序)在樸趾源看來,“士”必須首先學會用自己的知識和學問去造福民眾,只有恩澤于民、恩澤于萬物,才能真正實現“正德”。所以,知識的積累和個人的修養只是前提,實踐對于文人來說更加重要。
朝鮮朝后期,性理學嚴重地束縛著人們的思想,阻礙了社會的發展。樸趾源等進步學者通過犀利的文章揭示社會的腐朽墮落,批判當時社會中存在的浮華不學之士。他們堅決反對性理學家假借圣人的語言以實現其治人的把戲,并稱這些人為假道學、欺世盜名者。“今以浮華不學之士,率其惰窳無知之甿,即何異于使醉人相瞽哉。是故,漢之二千石,必有孝弟力田之舉,安定學規,乃設農田水利之科,無他貴實學也。”[6](課農小抄)樸趾源認為,這些毫無實踐意識、只是空談空論的浮華之士,有悖于傳統的儒學精神,已經成為社會發展的障礙。這種“由虛返實”的思想意識標志著朝鮮朝后期儒學價值觀的根本轉變。
不僅如此,樸趾源還指出實學的一個重要方向就是發展工商業,這是對傳統儒家思想的一個挑戰。《論語·里仁》里曾經提到:“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即“義”和“利”本是區分“君子”與“小人”的標準。傳統的儒家思想對士、民、工、商進行了嚴格的定位,而工商階層一直是遭受鄙視的對象。然而隨著商品貨幣經濟的發展,傳統的儒家思想開始發生微妙的變化。
早在16世紀初中國就已經出現新的義利觀,如李夢陽在《明故王文顯墓志銘》中提到:“商與士異術而同心。故善商者處財貨之場,而修高明之行,是故雖利而不污。善士者引先王之經,而絕貨利之徑,是故必名而有成。故利以義制,名以清修,各守其業。”[7](明故王文顯墓志銘)17世紀初,顧憲成也曾在其《墓志銘》中寫道:“以義詘利,以利詘義,離而相傾,抗為兩敵。以義主利,以利佐義,合而相成,通為一脈。”[8](明故處士景墓志銘)正是在這種背景下,中國出現了“棄儒就賈”運動,這一社會運動一方面為社會創造了大量的財富,同時也為儒家的社會活動創造了新的條件,在這種社會背景下,儒學的轉向成為定局,“棄儒就賈”為儒學轉向社會提供了一條重要渠道。[9](528~531)
朝鮮朝自經歷了壬辰和丙子兩次戰亂之后,一直實行閉關鎖國政策。18世紀末,朝鮮朝內部矛盾紛爭不斷,國家逐漸走向衰落,樸趾源等進步文人開始尋求救國救民之路。他們一方面提倡“北學”,即學習中國先進的科學技術和文化;一方面還大力提倡振興工商業,認為工商業的發展是社會進步的必然。樸趾源指出:“農工商賈之事,其始亦出于圣人之耳目心思……然而士之學,實兼包農工賈之理,而三者之業,必皆待士而后成。夫所謂明農也,通商而惠工也,其所以明之通之惠之者,非士而誰也。故臣竊以為,后世農工賈之失業,即士無實學之過也。”[6](課農小抄)在樸趾源看來,農、工、商、賈,這四民之事本就“出于圣人耳目心思”,而作為圣人之學,兩班士大夫從事工商業活動自然也是無可厚非之事。作為“士”這一階層,首先應該做的就是學以致用,將所學知識應用于社會實踐,只有真正領悟了實學的精神,才能正確地發揮“士”的作用。[10](209)“商業”,是社會生產的一部分,應同“士”、“農”、“工”等被平等看待,商人們自食其力、勤勞苦干的精神也同樣值得去提倡。
正如中國在明清之際出現的“棄儒就賈”運動一樣,17—18世紀的朝鮮朝同樣也出現了類似的現象。“士”階層要實現自己的人生目標,必須轉化成“仕”,這就需要通過科舉考試才能夠得以實現,然而有一大部分士階層并不能成功轉變為仕,他們為了維持生計不得不從事一些商業活動,所以“棄儒就賈”的風氣便形成了。《許生傳》中的許生就是一位極具實踐意識的儒生,也是“棄儒就賈”的典型,樸趾源在作品中不僅指出了發展工商業的必要性,同時還提出了很多極具實用性的方法和建議,是其實學精神的具體體現。
《許生傳》中的許生原本是一位只知“晝夜讀書”的儒生,每日只能靠其妻子為人縫衣以糊口,而最后在妻子的一句‘晝夜讀書,只學奈何,不工不商,何不盜賊”[11](玉匣夜話)的勸罵下,許生終于放下了書本和兩班的身份,開始從事商業活動,并最終通過自己的商業實踐獲取了巨額財富。樸趾源在作品中所設計的許生這一形象是一位由傳統的“士”成功轉變為參與社會實踐活動的商人的典范,這也是樸趾源為當時的士階層所指明的一個新的發展方向。
樸趾源在《兩班傳》中還對兩班士人階層的身份進行了重新定義。“君子哉富人也。兩班哉富人也。富而不吝,義也。急人之難,仁也。惡卑而慕尊,智也。此真兩班。”[1](放瓊閣外傳·兩班傳)在資本主義商品經濟不斷發展的朝鮮朝,“讀書”、“為仕”已經不再是衡量兩班的唯一標準。作為兩班階層同樣需要進行社會生產,而發家致富自然也成為了兩班身份價值體現的標準。所以,在新的時代背景下,樸趾源對士意識進行了新的詮釋,“經世之用”,積極參與社會實踐,將儒家的古文典籍轉化為現實的社會財富,以此來實現社會的發展和國家的富強,從而通過另一種途徑來實現儒生“治國齊天下”的社會重任。
四、交友之道
朝鮮朝身份等級制度森嚴,由于身份上的差距,兩班貴族與一般的平民、庶民階層不能隨意交往。尤其到了朝鮮朝后期,兩班階層的交友觀日趨世俗化,“君子之交”開始過分地執著于名分和權勢。樸趾源發現了這種因禮教的名分論而造成的市民身份不平等現象,他在作品中創造了很多處于社會底層的人物形象,如《馬駔傳》中的宋旭、張德弘是流浪街頭乞討、賣唱的人物,《穢德先生傳》中的嚴行首是在農場中運糞便的役夫。這些人物形象的出現打破了傳統士大夫文人所追求的“忠、孝、烈”的精神世界,與他們所提倡的道學者們的品德修為也相距甚遠,但是在樸趾源看來,他們卻是社會中最真實的人物存在,他們身上有著道學者們所不具備的高貴品德。
《馬駔傳》是表現樸趾源交友觀的一個代表性作品,該作品中將當時的“君子之交”歸納為三類,即名、勢、利。“天下之所趨者勢也,所共謀者名與利也。杯不與口謀,而臂自屈者,應至之勢也。相和以鳴非名乎,夫好爵利也。然而趨之者多則勢分,謀之者眾則名利無功。故君子諱言此三者久矣。”[1](馬駔傳)作品還進一步指出:“忠義者,貧賤者之常事,而非所論于富貴耳。”[1](馬駔傳)傳統的忠義觀念已不再是評判兩班儒生的標準,忠義的概念也隨之發生了轉變。作品最后阘拖一句“吾寧無友于世,不能為君子之交”,表現了作者對當時社會流行的所謂“君子之交”的莫大諷刺。
樸趾源認為,交友首先應該要交心,而不應該被世俗名利所羈絆,更不應該受身份、權勢、地位等約束。他在《放瓊閣外傳》中寫道:“友居倫季,匪厥疎卑,如土於行,寄王四時,親義別敘,非信奚為,常若不常,友乃正之,所以居后。”[1](放瓊閣外傳)在君臣、父子、兄弟、夫婦、朋友這五種人倫關系中,朋友雖然處在末位,但是因為朋友有信,所以是處理人與人之間倫理關系的道理和行為準則。朋友之間若沒有道義和誠信,那人與人之間就不存在“善”,而所謂的“忠、孝、悌、忍”自然也就成了一紙空文。
不僅如此,樸趾源還重新闡述了朋友的定義,表達了自己對朋友這一概念的理解。“古之言朋友者,或稱第二吾,或稱周旋人。是故造字者,羽借為朋,手又為友,言若鳥之兩羽而人之有兩手也。”[12](繪聲園集跋)所謂的朋友,就是第二個自己,是自己的另一個翅膀、另一只手。朋友之間應該是平等的關系,不應該存在身份上和地位上的差別。同時,樸趾源還強調“友之必求于現在之當世也明矣”。由此可見,以上所述的交友觀不僅存在于古代,在當今社會依然成立。所以,糾正這種世俗的交友觀,非常具有現實意義。
樸趾源的這種交友觀同其“人物性同論”有直接的關系。樸趾源在“地圓地轉說”的基礎上,否定了以中國為中心的華夷之說,并進一步提出了人間萬物在根源上的一致平等關系。所有存在的根源都只是一粒塵埃而已,人類也不例外,所以人類和世間萬物在根源上是平等的。“如今大地一點微塵之積也。塵塵相依,塵凝為土,塵粗為沙,塵堅為石,塵津為水,塵暖為火,塵結為金,塵榮為木,塵動為風,塵蒸氣郁,乃化諸蟲。今夫吾人者,乃諸蟲之一種族也。”[11](熱河日記·鵠汀筆談)
樸趾源一方面揭露了朝鮮朝墮落兩班的腐化寄生生活,批判他們滿口偽善道德,卻終日無所事事、游手好閑的行為,并把他們稱為“天下之巨盜”、“天下之大賊”;另一方面,樸趾源還把淳樸善良的勞動人民作為熱情歌頌的對象。這些勞動人民雖然所處社會地位較為低下,所做工作較為低賤,但是卻擁有高尚的道德品格,同樣也是社會群體中的一部分。勞動人民具有兩班貴族所沒有的美德,對于他們的悲苦生活不應該鄙視,而應賦予同情與尊重。
《穢德先生傳》中的嚴行首就是出身較為低賤的庶民階層。他雖然以積糞為業,卻品格高尚,學者蟬橘子將其視為摯友,并稱其為“穢德先生”,以表敬意。而蟬橘子的弟子子牧卻對其老師的交友行為表示不滿,“夫嚴行首者,里中之賤人役夫,下流之處而恥辱之行也。夫子亟稱其德曰先生,若將納交而請友焉。弟子甚羞之,請辭于門。”[1](穢德先生傳)在子牧看來,嚴行首這樣出身低賤的人,本不應該作為兩班的交友對象,而蟬橘子不僅不顧身份同他交往,還尊稱其為先生,這讓子牧甚是羞愧。子牧的這一想法也代表了當時社會中大多數兩班階層的思想認識。
而蟬橘子在聽到弟子的這番話語后,用簡單犀利的語言闡述了交友的真正內涵。“市交以利,面交以諂……以利則難繼,以諂則不久。夫大交不面,盛友不親,但交之以心,而友之以德,是為道義之交。上友千古而不為遙,相居萬里而不為疎。”[1](穢德先生傳)同時,蟬橘子還進一步歌頌了嚴行首的高尚行為,并對以子牧為代表的勢利兩班進行了諷刺:“嚴行首負糞擔溷以自食,可謂至不潔矣。然而其所以取食者至馨香,其處身也至鄙污,而其守義也至抗高。推其志也,雖萬鐘可知也。由是觀之,潔者有不潔,而穢者不穢耳。”[1](穢德先生傳)在這里,樸趾源借蟬橘子之口表明了自己的交友觀,即交友的前提應該是“道”和“義”,而不是身份等級,這樣所交到的朋友才能夠長遠。
樸趾源認為人與人之間的交往不僅不應該受身份和地位的約束,而且也不應該存在國界的限定。他在談到與中國知識文人的交往時說道:“言語雖殊,書軌攸同,惟其歡笑悲啼,不譯而通。何則?情不外假,聲出由衷。”[12]也就是說,在樸趾源看來,真正的友情不應該被禁錮在一些倫理道德的桎梏之中,而應該是真摯的感情流露和自覺的意識交流。過多地約束于社會禮俗,就無法實現真正的交往,也不可能獲得真正的友情。
五、結語
朝鮮朝后期,兩班貴族、貪官污吏不斷兼并土地,橫征暴斂,欺壓百姓,統治階層與農民之間的矛盾日趨尖銳。而當時占統治地位的性理學過分強調道德修養,這種修養方法只能將兩班階層培養成脫離社會實踐的書呆子或偽君子。也就是說,性理學的空疏之論已經不能夠解決愈演愈烈的社會矛盾,朝鮮朝社會迫切需要一種新的思想,來打破當時腐朽的社會局面,為朝鮮朝的發展注入新鮮的活力,而實學思想就是在這一社會背景下應運而生的。
以樸趾源為代表的實學家把社會現實問題作為關心的對象,反對性理學的空談空論,主張經世致用。他們既提倡讀書,強調讀書的重要性,又認為讀書應該與社會實踐相結合,應該做到學以致用。他們反對只會死讀儒家經典的舊學風,批判墮落兩班游手好閑的寄生生活,主張社會實踐。實學派文人指出,讀書學習的最終目的在于實踐,這也是兩班文人——“士”的人生價值得以實現的基本途徑。只有了解社會,投身于社會,才能實現從“士”到“仕”的轉變,“經世致用”的儒學精神才能變成現實。同時,樸趾源還在“人物性同”、萬物平等的思想基礎上對朝鮮朝社會的交友觀進行了新的詮釋。真正的“君子之交”應該是交心,而沒有身份、地位上的約束,沒有語言、國籍上的界定,更不應該是束縛于名、勢、利的世俗之交。庶民階層雖然出身低微,但是他們勤勞苦干的美德依然值得稱贊。相反,兩班貴族如果只知無為徒食,就應該受到社會的批判。兩班貴族與庶民之間雖然在身份上存在著等級差別,但是只要“志同道合”,就依然可以有真正的友誼存在。朝鮮朝后期,傳統的儒家思想雖然在一定程度上阻礙了社會的發展,但是只要將這一思想進行適當的轉化,同樣也可以適應資本主義萌芽出現的近代文化的需求。樸趾源從讀書、經世和交友三個方面對儒家傳統的士意識進行了重新的定義和完善,使傳統的儒家思想為適應朝鮮朝的發展完成了一次蛻變,為朝鮮朝后期的儒生在人生觀、價值觀的轉變等方面指明了方向。樸趾源的士意識既是對儒生的重新塑造,同時也為朝鮮朝后期社會的發展和變革提供了思想和理論依據,并廣泛地滲透于社會政治、學術研究、經濟發展等不同領域,具有普遍的指導意義。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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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朝]樸趾源:《燕巖集》(卷十四)》,《玉匣夜話》,首爾:民族文化促進會,1932年。
[12][朝]樸趾源:《燕巖集(卷三)》,首爾:民族文化促進會,1932年。
[責任編輯全紅]
[中圖分類號]I312.06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007(2016)03-0027-06
[收稿日期]2016-02-05
[基金項目]2015國家社科基金項目“韓國古代文學中的莊子接受研究”,項目編號:15CWW013。
[作者簡介]陳冰冰,女,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副教授,文學博士,研究方向為韓國古代文學及中韓文學比較。(北京100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