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籍御醫,妙手駐書魂
李之末
闖進古籍修復,張平說自己也是半路出家。19歲,他進入北京第二印染廠成為一名模型工。模型工首先要會看圖紙,尤其是木模型,既要懂得鑄造技術又要懂得木工技術,所以張平的動手能力得到飛速磨練。幾年之后,張平進入國家圖書館工作,師從于肖順華學習修復古籍。
對于這一行的認識,張平用了很長一段時間。“到底古籍修復是一個什么性質的工作,跟傳統字畫裝裱有什么區別,我經過很長時間的思考才慢慢有了認識。裝裱是這個工作的基礎,離開裝裱,古籍修復是不可能的;但停留在裝裱的基礎上也是干不好的。這個工作要求從業者必須掌握中國的造紙技術、印刷技術、裝幀裝裱方法……”
在這個高速前進的快餐化時代,還有一群人從事著一個古老而又寂寞的行業:埋首于浩瀚如煙的古籍之中,手邊是宣紙、剪刀、絲線、漿糊……觸摸著千年古卷,小心翼翼地修修補補,這些人就是古籍修復師,人們又稱之為“古籍御醫”。
作為國家圖書館古籍館研究員,張平已從事古籍修復工作三十多年。面對古籍修復,張平說,這是一個神圣而莊重的職業,也是一個寂寥而無奈的行當:“‘仁心護國寶,妙手駐書魂’是寫照,更是理想。”
正因為要求全面,張平剛入行的時候吃了很多苦。“我沒有相關的基礎,清理殘頁、拌漿、除酸、打補丁等,每一道工序都由師父傳授,而每一道工序都像中國傳統繡花工藝一樣的細活,得耐著性子一點一點地去學、去揣摩。”
張平對古籍修復投入了“枯燈獨坐”“皓首窮經”的勁頭,而師輩們的言傳身教則大大地開闊了他的眼界,“師輩們的修復功力讓人嘆服,其中最有名的案例當屬國寶古籍《趙城金藏》的修復,對我來講,用‘震驚’毫不為過”。
《趙城金藏》是一套金代佛教大藏經,共計約7000卷。當它經歷戰火被輾轉運到北平圖書館(今國家圖書館)時,因長期遭受水浸,近一半經卷已面目全非:許多經卷皺縮成一根根棒子,無法打開,有的長滿黑霉,還有的一碰即碎。“我們見了,一籌莫展,師傅們的解決方案卻舉重若輕:蒸。將這些粘連在一起的經卷用宣紙包好,再包上一層毛巾,放入柳木籠屜里,像蒸饅頭一樣地蒸。每蒸幾分鐘就取出經卷,用針或鑷子慢慢地將其表層松軟的部分一點點挑開,直到挑不動了,再放入籠屜蒸。這樣循環往復,直到經卷全部被揭開……”
這樣的師承讓張平理解了古籍修復的價值,也讓他明白了創新的意義,所以他一直身體力行。最典型的案例是,上世紀90年代他前往大英博物館幫助修復敦煌遺書后,用三年的時間研制了對方館的紙漿補書機。“那臺機器對于紙張拉力比較好、蟲蛀較多的書頁修復效率特別高,一張朽壞的千瘡百孔的古宣紙,浸入帶糨糊的水里,在機器的自動控制下就可以修補破洞了。當時我就想,這么好的東西,不借鑒真是浪費。”對于張平來說,古籍修復不再只是純技術活,而是一門科學了。
在外人眼中,古籍修復是神秘的,但對張平來講,只能用如履薄冰來概括。2002年7月,張平主持被譽為國家圖書館四大鎮館之寶之一的《永樂大典》的修復工作。修復《永樂大典》的難點在于材料。《永樂大典》封面用的是一種生絲,而這種生絲已經絕跡。為找到與原書皮一致的絲織品,張平帶著專用放大鏡,騎著自行車挨個問、拿著樣品逐一對比……整整奔忙了一個月,終于在百年老字號瑞蚨祥布料店里找到了合適的生絲,但最引人注目的還是對書頁修復材料的選取。《永樂大典》首開以文物作修復材料的先河。由于找不到滿意的紙張,張平提出采用國家圖書館收藏的一批清代早期的高麗紙作為修復材料:“這種紙本身就是文物,目前生產技術已經失傳,用一點就少一點。”
張平說這種力求盡善盡美來自于血的教訓。大英博物館處理館藏敦煌遺書,曾使用過塑封、絲網加固等方法,甚至為了上墻考慮,將原本圖卷并不規整的遺書拉平裝裱上墻,結果幾十年后問題全部凸顯出來:塑料老化變成了“毛玻璃”,絲網加固采用的動物蛋白質纖維沒過多久就發生老化……因為這些失敗的先例,張平對新技術始終保持高度審慎的態度,每一道工序張平都要和團隊的修復師們親力親為。《天祿琳瑯》上的函套錦緞都是純真絲制成,不混有任何化纖成分,可和國圖合作的好幾個廠家出產的錦緞多少都含有化纖成分,張平只好另起爐灶;外面的糨糊不可信,張平親自上陣調制,從成分的配比到稀稠度的把握,再到調制糨糊的用水,都一一細究……
古籍修復林林總總近百道工序,每本書常用的有幾十道,每一道都考驗著修復師的耐心,衡量著修復師的艱苦。“不能喘大氣,因為一個輕輕的呼吸就可能將古籍吹跑;不能有心情起伏,心情一波動,修復水準也跟著波動;職業病是過敏,因為很多古籍修復前已經發霉,打開后滿屋子霉菌飄散;生活常態是‘老僧入定’,心不動,書動……”
張平說,“干這行要有匠人精神”是師傅當年給他的訓誡:“只有這樣才對得起老祖宗給我們留下來的寶貝。如果修壞了,那就是千古罪人。”

歷史上,修書曾是一個繁榮的行業。宋代,修書已是一項專門的手藝。清末民初,書市繁盛,一本名貴的宋元善本與琉璃廠半條街等價。在近代,文人雅士也依然多會學幾手裝裱、修補技術,比如魯迅先生,他有多次去琉璃廠淘書、修補裝訂古籍的經歷,所珍藏的一萬多冊圖書品相完好,沒有一冊出現污損、破散。
那時的修書人,既是工匠又是專家,學識未必豐富卻目光如炬,一眼便能辨認書籍年代、真偽;而那時的文人,有著愛屋及烏的惜書之心,對修書人也分外敬重。國圖第一代修復專家張士達,就曾為魯迅、郭沫若、馮友蘭、鄭振鐸、李一氓等先生修過書,被尊稱為國手,信任備至。但現在的情形已與當年迥異,古籍修復師待遇差、地位低已成常態。古籍修復師們發光發熱的各種文化單位屬于事業編制,享受各種福利和便利,但古籍修復師們卻被打入技術工人行列,沒有編制,收入低微。至于地位,則更無從談起,即便是張平這樣的資深專家,也常常遭遇到冷眼。“不受重視、被人視作‘修書匠人’都不論了,在全國性的行業會議上,也常有‘專家’質疑:‘古籍修復師做的不過是修修補補的活,這個行業就不該有高級研究員職稱。’”
這種冷遇導致的直接后果是從業人員嚴重不足,且專業素養欠佳。2007年時,全國范圍內古籍修復專業人員不到一百人,被大家戲稱為大熊貓,工作人員的學識水平也基本局限于中專及高職。“發達國家古籍修復人員需要經過正規的修復保護學歷教育后,實習合格才能拿到學位,得到修復文物的資質。他們文理兼修,既理解手里文物的價值,又懂理論有技術,甚至在一些修復博士眼里,他們的工作是至高無上的藝術創作,英國國家圖書館的一名博士修一件敦煌遺書可以用上三年。而我們國家,完全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人才少,流失還嚴重。”
這樣的現狀讓張平不斷地多方奔走呼號。“古籍不等人,比如三十年前我們測某本書紙葉的PH值還是中性,到了現在就變成酸性了,如果PH值降到4以下,那就幾乎變成粉末很難再修復了!”
除了多方呼吁,張平還積極投入到實戰中。他倡導實施了“中華古籍保護計劃”項目,以國圖為主要人才培養基地,通過開班授課等方式常年不斷地向各級相關單位傳授技藝、培養骨干。九年的不懈努力之后,全國公共藏書單位的古籍修復師已超700人,而古籍修復的意義也得到社會的廣泛關注。
自2013年起,國圖首次恢復了一對一師帶徒的傳統,而已經退休的張平率先請纓,成為師輩中的中堅力量。“現在的學徒中有很多大學生,有知識,對古籍修復又有興趣,帶起來很快樂!”
張平打算帶徒至自己口不能言,手不能書。“我的理想是古籍能很好地保存實體與內容,古籍如果沒有了實體,對于一個有悠久歷史的民族來說是一個莫大的悲哀。作為修書匠,我對此有義不容辭的職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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