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偉然 編輯/羅婧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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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江北去
文/張偉然 編輯/羅婧奇
作為長江中游南岸的一級支流,湘江是今湖南省境內的第一大川。它發源于南嶺山地,逶迤向北,與省境內其他三條河流資水、沅水、澧水共匯入洞庭湖,再往北注入長江。


湘江作為長沙的母親河,由南向北縱貫市區,經望城縣喬口出境,經過市境的長度有74公里。從原老火車南站公園看橘子洲頭毛主席雕像。 攝影/文堅 下圖:游客在橘子洲景區留影。 攝影/陳德明


湘江流域手繪示意圖。 繪圖/劉宇佳
時至宋代,雖然仍有一些典籍將湘江發源之處寫成“陽海山”或“陽朔山”,如《太平寰宇記》、《輿地紀勝》,但這種以“陽”字開頭的寫法其實都是述古。凡以當時實際地理經驗作為知識來源的,則都寫作“海陽”。
“獨憐京國人南竄,不似湘江水北流”,貶謫途中,一路南下的杜審言所見的湘江,向著與他相反的方向流去。而湘人毛澤東的一句“獨立寒秋,湘江北去”更為讓人耳熟能詳。它雖然描寫的只是詩人在橘子洲頭看到的眼前景,但簡潔有力地概括了整個湘江水系的基本走向。
作為長江中游南岸的一級支流,湘江是今湖南省境內的第一大川。它發源于南嶺山地,逶迤向北,與省境內其他三條河流資水、沅水、澧水共匯入洞庭湖,再往北注入長江。
按傳統說法,湘江發源于廣西興安縣海陽山。這一說法從漢代以降,已經流傳了兩千年?!稘h書·地理志》在零陵郡零陵縣下注記:
陽海山,湘水所出,北至酃入江,過郡二,行二千五百三十里。
這條注記是《漢書》作者班固自己作的。文中“北至酃入江”是一個錯誤;“酃”指酃縣,治所在今衡陽市,湘江無論如何不可能流到衡陽就入長江。但是該書對于湘江源頭的記載,應該反映了當時較為普遍的看法。稍后成書的《說文解字》中,在“湘”字下也解釋道:
湘水,出零陵陽海山,北入江。

守望湘江。 攝影/陳德明
這中間關于湘江源頭、流向、去處的描寫,與前引《漢書·地理志》如出一轍。《說文解字》雖說是一部字典,但其中牽涉到的地理知識,顯然要依據當時的地理資料。
這兩條資料足以反映,湘水發源于陽海山在漢代已成為地理常識。
稍后又有《水經》的記載:
湘水出零陵始安縣陽海山。
《水經》的成書時代,經清儒考證,在漢魏之間。三國吳孫皓甘露元年(公元265年),分零陵郡立始安郡,治所就位于始安縣。從此始安縣屬始安郡,不再屬零陵郡。因而《水經》這條關于湘水的記載,應該形成于公元265年之前,其中的地理觀念與漢代一脈相承。
晉代司馬彪(?- 306年)撰《續漢書·郡國志》,在零陵郡零陵縣下注曰:
陽朔山,湘水出。
又為湘江的發源地給出了一個新的山名。北魏酈道元(約470 - 527年)作《水經注》,就上引《湘水經》的“陽海山”一句注釋道:
即陽朔山也。應劭曰:湘出零陵山。蓋山之殊名也。這樣就把湘水發源地的不同山名從地理概念上給統一起來了。即,山名雖有不同,但所指實為一地。
有意思的是,從漢代以降一直被寫作“陽海山”的湘江發源地,到了唐代以后,不知為何“陽?!眱蓚€字漸漸地被倒了過來,成了“海陽山”。
這一變化,目前可知的是始于唐后期。寶歷元年(825年),李渤為桂州刺史,《新唐書·李渤傳》在記敘他疏浚靈渠時就寫道:“桂有漓水,出海陽山?!边@顯然就是上述古代文獻中的“陽海山。”《新唐書》撰成于北宋,但史官在撰寫人物傳記時,一般都有當時的原始材料作為依據。這一寫法應該不是歐陽修的創作。
咸通九年(868年),魚孟威任桂州刺史,也對靈渠進行了疏鑿。為此他親自撰寫了一篇《桂州重修靈渠記》,劈頭就說:“靈渠乃海陽山水一派也,謂之漓水焉?!保ā段脑酚⑷A》卷813)稍后莫休符撰《桂林風土記》,其中也有“海陽山在全義縣北,又漓、湘二水源也”的記載。這兩位都將“陽?!钡钩闪恕昂j枴?。
如果說上引《新唐書·李渤傳》中的資料畢竟難以判斷是否第一手,這兩篇文獻應該算不折不扣的原始材料了。

俯瞰長沙城與湘江。 攝影/吳勝
時至宋代,雖然仍有一些典籍將湘江發源之處寫成“陽海山”或“陽朔山”,如《太平寰宇記》、《輿地紀勝》,但這種以“陽”字開頭的寫法其實都是述古。凡以當時實際地理經驗作為知識來源的,則都寫作“海陽”。如北宋桂州刺史柳開曾撰《湘漓二水說》,謂:“湘漓二水,始一水也,出于海陽山,山在桂州興安縣東南九十里?!蹦纤螘r,地方官多次向朝廷申請為山神廟賜額,淳熙十一年(1184年),孝宗勅封該山山神為“靜江府靈川縣海陽山靈澤廟神”。隨即當地為神廟立碑,府學教授陳邕撰有《海陽山靈澤廟碑記》。
顯然是考慮到經過了官方最高規格的正式認定,自此以后,“海陽山”這一寫法便穩定下來。《大明一統志》稱:“湘漓二江,源出海陽山,流五里,分為二,南為漓水,又名桂江;……北為湘水,合越城嶠水至全州,又合洮、灌二水,入永州界。”到了清代,盡管官修的《大清一統志》還要拽文,說“湘江源出興安縣陽海山”,顧祖禹的《讀史方與紀要》則在“海陽山”條目下著意說明:“本名陽海山,俗曰海陽?!鳖櫴系倪@一闡釋可以說要言不煩,畢竟俗的才是有生命力的。

從以瀟水為湘江正源,到認為湘江發源于海陽山,這中間當然不像清朝人所認為的那樣是史料記載有誤,而是經歷了一個對湘江正源的重新認定過程。導致重新認定的具體原因已不得而知,但無疑與秦始皇“使監祿鑿靈渠”,溝通湘、漓二水有關。
湘江發源于海陽山的說法從漢代以降傳承了兩千年。2010年第一次全國水利普查查出,來自永州蘋島以上,瀟水長度為346公里,流域面積12094平方公里,多年平均徑流量116.1億立方米;而源自廣西興安海陽山的湘江上源長度只有262公里,流域面積9208平方公里,多年平均徑流量97.5億立方米。據此,國務院水利普查辦和水利部于2013年5月認定,發源于湖南藍山縣的湘江上源瀟水為湘江干流,而發源于廣西興安海陽山的傳統所謂湘江上游為湘江支流。認定后的湘江干流全長為948公里,比原來長了92公里。

橘子洲頭航拍。 攝影/楊抒懷





20世紀30年代的長沙:①長沙市區街景。 ②湘江兩岸舊景。 ③岳麓山舊影。 ④前店后坊是作坊的共同特征,長沙街頭的“人和福油”油作坊。 ⑤長沙天心閣。
(全部圖片來源于文化傳播/FOTOE)
這本來是一件非常簡單、明了得不能再明了的事情。但湖南方面為了將湘江正源論證為瀟水,作了不少宣傳,有些宣傳甚至出之以學術論文的形式,大意是,傳統認為湘江發源于海陽山是一種錯誤。
不能不說,這種思維方式存在著比較大的問題。
誠然,早在《山海經》當中,就有以瀟水為湘水上源的記載。該書《海內東經》云:
湘水出舜葬東南陬,西環之,入洞庭下。一曰東南西澤。
所謂舜葬,指九嶷山。從源地和流向判斷,這條水無疑指發源于今藍山縣紫良瑤族鄉藍山國家森林公園的瀟水。毫無疑問,這條資料是以瀟水作為湘水正源的?!渡胶=洝返某蓵鴷r間一般認為是戰國至漢代。《海內東經》成書較晚,其后部從“岷三江首大江出汶山”起,敘述包括湘江在內的二十多條水道,內容與《山海經》其他部分很不相稱,有人認為這就是相傳作于漢初的《水經》??傊梢钥隙ㄋ男纬刹煌碛谏弦稘h書·地理志》。
考古資料對這一地理觀念也有所反映。在馬王堆漢墓出土的古地圖上,九疑山附近的水道被描繪得相當精準,其以南的西江和北江水系也出現了較為準確的大致輪廓。而與此同時,被后世當作湘水正源的上游水系卻被畫得比較粗略。顯然,該地圖也是將瀟水當作湘江正源來對待的。正因為如此,當時關于瀟水流域的地理認知比海陽山一帶要深入得多。
從以瀟水為湘江正源,到認為湘江發源于海陽山,這中間當然不像清朝人所認為的那樣是史料記載有誤,而是經歷了一個對湘江正源的重新認定過程。導致重新認定的具體原因已不得而知,但無疑與秦始皇“使監祿鑿靈渠”,溝通湘、漓二水有關。
很早以來,瀟水河谷和靈渠一線就都是重要的過嶺孔道。從馬王堆漢墓出土地圖來看,秦代以前,瀟水一線可能更加重要。唯其如此,這一地區才會在地圖上反映得更加精詳。靈渠鑿通后,不知是當時人認為發源于海陽山的湘江上游比瀟水更遠;還是形成了湘、漓同源的觀念,從而覺得這一上源水量更大;或者是因為取道靈渠的過嶺交通反超了瀟水一線,以致感覺來自海陽山的這一上源更加重要??傊Y果是認為發源于海陽山的才是湘江正源。
無論上述哪一個因素為主,或是共同在起作用,后人都應該予以同情之理解。
現代河源理論判斷河流正源依次看五個指標:長度、徑流量、流域面積、傳統習慣、流向一致性。當前面的指標彼此相當時,通過后一個指標作判斷。中國古代的河源理論在明中葉章潢《圖書編》以前一直不很嚴密,但“源遠流長”很早就是最基本的判斷依據。只是在傳統的技術條件下,要對長度相差不多的兩條支流作出嚴格對比,殊非易事。現在借助地理信息系統(GIS)、全球定位系統(GPS)和遙感系統(RS)技術,求得永州蘋島以上河段瀟水(346公里)比發源于海陽山的傳統正源(262公里)也不過長84公里,對比并不十分懸殊。況且還有湘、漓同源觀念的影響,又有自《漢書·地理志》以降歷代等典籍的反復認定,古人沒把瀟水作為湘江正源實在是十分正常的。


在此要特別指出的是,自從漢代將湘江源地由“舜葬東南陬”改為陽海山以后,湘人從未提出過異議。南朝時湘籍才子耒陽羅含著《湘中記》,其中就有這樣的名句:
湘水之出于陽朔,則觴為之舟;至洞庭,日月若出沒于其中。
這句話曾被摘入《水經·湘水注》,后來又被《元和郡縣志》、《太平寰宇記》等典籍反復征引。酈道元為《水經》作注時,《湘水篇》的內容大多采自《湘中記》。上引這一句毫無遮掩地表白了湘人對于以海陽山為湘水正源的心理認同。
由于技術水平的限制,歷史上對于河源的認識存在局限應該說是相當常見的。最著名的例證是長江。先秦時典籍《尚書·禹貢》中有“岷山導江”之句,反映春秋戰國時期中原人以岷江為長江正源。這當然受到了認識水平的限制。自漢代以后,很多人認識到金沙江比岷江更加河長源遠,但由于《尚書》作為儒家經典的地位,以致岷江為長江正源的觀念長期被公認。不少人以為是明代旅行家徐霞客發現了金沙江為長江正源,其實不然,人們獲得真知的時間更早,徐霞客對江源探索并沒有獨特貢獻。
現在既然有了新的科學數據全面支持瀟水為湘江正源,那么按照現代科學標準,對湘江正源進行重新認定,完全是一件順理成章之事。
有意思的是,前兩年湖南方面為了促成湘江正源的重新認定,居然還有人挑起了湘江源頭姓“湘”還是姓“桂”的話頭。心情可以理解,但從學理上實在沒來由。且不說河流源地與政區不相吻合的現象所在多有,即以湘江流域的情況而論,廣西東北角屬于湘江流域的這塊地方其實自古以來是隸屬湖南的,直到明代才改屬廣西。從流域完整性的角度來說,與其說湘江源頭不應姓桂,還不如說那塊地方整個就應該姓湘。
在過嶺交通主干線穩定于江西境內時,只有廣西與中原的交通仍以取道湘江為主。明代開通黔、滇,沅水為必經之道,湖南整體的交通地位大為提升。此前湖南長期相當于漢文化的邊陲,至此一躍而成為腹心。
湘江從南嶺山地發源,到永州與來自海陽山的西源相匯,過常寧納舂陵水,到衡陽收蒸水、耒水,經衡山接洣水,到株洲收淥水,過湘潭容漣水,抵長沙又吸瀏陽河、撈刀河,至靖港得溈水,尾閭注入洞庭湖中。
現在認為湘江河口在湘陰濠河口,以下便算是洞庭湖。而更下游還有一條汨羅江,歷史上也曾被看作湘江支流。屈原投水汨羅,曾被詩意地描述為“自沉于湘波”。
從水文特征而言,湘江在永州以上的江段為上游,永州至衡陽為中游,衡陽以下為下游。
湖南號稱“三湘四水”?!叭妗钡挠蓙?,是南朝詩人顏延年曾有詩句稱:“三湘淪洞庭,七澤藹荊牧?!睂Α叭妗钡慕忉?,異說頗多,較為通達的是雍正《湖廣通志》提出的:瀟湘、蒸湘、沅湘。湘江上游河段最重要的是瀟水,稱“瀟湘”;中游吸納蒸水,稱“蒸湘”;下游與沅水匯聚于洞庭湖中,稱“沅湘”。
這就牽涉到“四水”的問題了。四水指湖南省境內的四條大河湘、資、沅、澧,呈向心狀匯入洞庭湖中。四水可以分為兩組。東部湘、資,在歷史上這是典型的“湖南”。東晉南朝在此設“湘州”,這是歷史上第一個在今湖南省境設置的高層政區。唐代在此設“湖南觀察使”,這便是“湖南”作為地名的起源。宋代在此設“荊湖南路”,簡稱也作“湖南”。元、明屬湖廣行省。清代才將四水統屬于“湖南”。此前,西部的沅、澧流域一直屬于以湖北為中心的高層政區。
四水中湘、沅較長,它們在省境東、西部分別起到了主干的作用。這中間,交通功能特別重要?!痘茨献印と碎g訓》記述秦始皇征南越的軍事行動:
利越之犀角、象齒、翡翠、珠璣,乃使尉屠睢發卒五十萬為五軍:一軍塞鐔城之嶺,一軍守九疑之塞,一軍處番禺之都,一軍守南野之界,一軍結余干之水。三年不解甲馳駑,使監祿無以轉餉,又以卒鑿渠而通糧道。
這里面提到的過嶺交通線路有五條:“塞鐔城之嶺”為沅水一道,“守九疑之塞”為湘江干流瀟水一道,“處番禺之都”實指湘江支流耒水一道,“守南野之界”為今江西省境贛水一道,“鑿渠而通糧道”為靈渠一線。這五條路線,有四條在湖南,其中三條走湘水。特別值得注意的是,鑿靈渠的目的是為了“通糧道”,湘江對于溝通珠江和長江兩大水系的作用可想而知。
只是,交通線路并不說明太多的問題。魏晉以后,一方面是嶺南的外貿港從北部灣東移到廣州,同時國內的政治重心也不斷東移。隋代又開鑿了大運河。這一形勢使得江西一道過嶺交通線的重要性遠遠超過湖南四道。唐宋以后,江西經濟文化的發展遠超湖南,直到近代交通技術發生變化后,湘贛間的形勢才發生逆轉。
在過嶺交通主干線穩定于江西境內時,只有廣西與中原的交通仍以取道湘江為主。明代開通黔、滇,沅水為必經之道,湖南整體的交通地位大為提升。此前湖南長期相當于漢文化的邊陲,至此一躍而成為腹心。
值得注意的是,湖南的地面結構對于交通實在有些不便。南面與珠江流域之間,隔著自古令中原人談虎色變的南嶺,無異于一道巨大的屏障。歷史上曾有一首著名的民謠:
船到郴州止,馬到郴州死,人到郴州打擺子。
這簡直是湘江上游地區交通不便的一個生動反映。而四水與長江之間,隔著一個洞庭湖,夏秋水漲時,波濤萬頃,對于交通也極為不利。民國初年以前,湖南民間有一詞叫“出湖”, 所謂“湖”即指洞庭湖,誰能夠“出湖”,就意味著有出息。由此可見洞庭湖在交通方面給湖南人造成了多么深刻的心理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