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源清?韋佳妤
編者按:在中日文化交流史上,陽明文化東傳日本是濃墨重彩的一筆。王陽明作為明代著名哲學家、心學集大成者,其心學思想是如何傳入日本,并被日本人認知、吸納和改造的?對日本社會和思想道德建設起到怎樣的作用?記者就此專訪劉金才教授。
陽明心學東傳日本
:陽明心學作為中國儒家文化的組成部分,是繼朱子學之后全面影響日本的重要精神資源。陽明心學東傳日本最早是在什么時候?
劉金才:1510年,日本“后五山僧侶”之一了庵桂悟奉幕府將軍足利義澄之命出使中國,在中國逗留了3年。1513年,王陽明與門人徐愛等游四明而經寧波時會見了庵,同年五月還寫了《送日本正使了庵和尚歸國序》相贈。在與了庵交往的過程中,王陽明把自己寫的書也贈送對方帶回日本,書中就談到了自己的思想。這可以說是日本人與王陽明的最早接觸。
從這樣的史料來看,日本最早接觸王陽明、接觸王陽明心學應該是在16世紀初。但是,了庵桂悟回國后第二年即謝世,不可能為陽明學的傳播做出更多的貢獻。根據日本學者柴田五郎的研究推測,陽明的文錄、文集、則言、《傳習錄》等,基本上是在16世紀中葉的“后五山僧侶”時期傳入日本的。但由于17世紀初,中國出現了對王陽明的良知心學進行反省的風潮,德川幕府也為了建立絕對化的政治體制和嚴格的等級身份制道德秩序,將朱子學確立為官學,因此初傳日本的陽明心學的命運并不順利,直到17世紀40年代中江藤樹由朱子學轉向陽明學,開創日本陽明學派,日本的陽明學才算真正誕生,中江藤樹也因此被譽為“近江圣人”“日本陽明學始祖”。
:陽明學傳入日本后能夠扎根下來,并對日本國民性格及其社會產生深遠影響,原因何在?
劉金才:事實上,近代以前,“陽明學”一般被稱為“王學”或“余姚之學”,“陽明學”這一學名的確定,以及把陽明學定性為具有普世價值的東方哲學思想資源之一,并非始于中國,而是開始于日本。具體地說,“陽明學”這一名稱,是在日本的明治中期開展的“國民國家”道德教育運動中,由井上哲次郎等日本知識精英提出來的,之后才“反輸入”到中國。
為什么陽明學產生于中國,而它的學名卻是由日本人來命名,并且成為了近代日本“國民道德”教育的思想基礎呢?直接的原因是,無論是致力于推翻幕府封建統治的幕末維新志士,還是明治中后期旨在重建因西化風潮而頹廢了的國民道德的國家主義知識分子,幾乎都毫無例外地崇尚陽明心學,并把陽明學用作了他們行動的思想武器。更深層的思想史原因則是,17世紀40年代初日本儒學者中江藤樹創始日本特色的陽明學后,其把“明德”視為“萬物一體之本體”、以“孝德”為“明德”倫理之核心、以良知為鏡而慎獨、自省和踐行,以及反對泥古而強調“時、處、位”之權變等思想,一直得到薪火相傳。
明治維新的精神先導
:作為陽明學的重要分支,“日本陽明學”對日本近世庶民道德培育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其體現了王陽明學說的哪些精髓?
劉金才:日本陽明學的思想精神,首先體現在認同王陽明“心即理”的命題,認為“心”是萬物之本,從而強調了個體的存在價值。這對于促動嚴格等級身份制下商工階級道德主體意識的覺醒具有積極意義。
第二,日本陽明學認為孝德是任何人都具有的“本心”,是人之所以為人之根本,天地萬物都“存在于吾本心孝德之中”,孝乃天地萬物造化之原理。不分將軍、大名、武士或農民等身份和職業的不同,所有人都是來源于孝這一生命的根源,由此為武士以外的社會階層確立一種主張平等的自我意識。
第三,日本陽明學認為,內在于人心之中的“良知”即“明德”,“明德”之本即是“孝”,而“明明德”之本則在于以良知為鏡而慎獨。這對于教化庶民養成以“孝·明徳·良知”為核心并能“明辨善惡是非”的正直德性發揮了作用。
第四,日本陽明學注重踐履,強調知行合一。如日本陽明學始祖中江藤樹,自己一邊研修、吸納陽明心學思想,一邊開辦書院、教書育人,身體力行“知行合一”,既體現了儒家傳統的仁愛原則,又奉行了陽明心學“致良知”,將 “良知”與“致知”有機統一,為實現民風德化教育終其一生。
:近代著名學者章太炎說:“日本維新,亦由王學為其先導。”梁啟超也說:“日本維新之治,心學之為用也。”可以看出,陽明學對日本實現明治維新這一重大歷史變革的重要作用。
劉金才:事實上,中江藤樹之后,陽明學在日本形成了兩種類型。其中一類是具有強烈內省性格的德教派(一說存養派),以淵岡山、梁川星巖、春日潛庵等人為代表,忠實地繼承和傳播中江藤樹的思想和言說。另一類則是注重踐履,以改造世界為己任的主事功派,代表人物有熊澤蕃山、大鹽中齋、吉田松陰等人。江戶時代后期涌現了大量憂國憂民、勇于實踐的學者兼實干家,最主要的是主事功派的陽明學者起到了巨大的作用。
這里重點介紹一下吉田松陰。吉田松陰是倒幕維新運動時期先驅性的思想家和教育家,被稱為明治維新的精神指導家和實干家。在陽明學的影響和鼓舞下,他積極主張尊王攘夷,為倒幕獻出了生命。吉田松陰曾辦過私塾,據說80個學生中有近半數是明治維新的英杰。明治維新前后叱咤風云、雄飛廟堂的許多俊杰之輩,如伊藤博文、木戶孝允、高杉晉作等,皆出自松陰門下。
正是這些信奉或傾向陽明學的杰出人物,以陽明學為思想武器或動力,倡導尊王攘夷和倒幕變革,推動了明治維新的實現,瓦解了日本封建體制,由此而開啟了日本社會通向近代化的大門,而受陽明學影響的明治開國元勛伊藤博文、西鄉隆盛則直接提倡民權、民主、廢藩置縣,為日本實現近代資本主義奠定了基礎。
匡救時弊的良藥
:明治維新之后,陽明學的用途及精神指向在日本“國民國家”道德教育中亦有所體現,這一時期陽明學呈現出哪些特點?
劉金才:日俄戰爭以后,日本擠入一流國家,但在西方風潮的影響下,金錢萬能的思想甚囂塵上,道德頹廢等各種經濟社會問題迭出。為了打破這種危急狀態,日本開始重啟傳統思想和文化。在此背景下,明治時期的陽明學復興運動應運而生。
在近代國民道德建設運動當中強調的陽明學,其特點主要是強調對良心的皈依、徹底的行動主義,強調內心的純粹以及至誠、積極的獻身主義等。因此,官派學者井上哲次郎倡導陽明學,著書梳理“日本陽明學”的譜系,將陽明學定位為代表心德的東洋道德的精華和東洋哲學史的構成部分,其宗旨就在于以此讓國民“領悟陶冶和熔鑄吾邦國民之心性的德教精神”。而高瀨武次郎則將陽明學與《教育敕語》的“忠孝一本”國體精神扯上關系,認為“吾人有先天固有之良知,若以之對君則為‘忠,若以之對親則為‘孝,……所謂國民道德之事,亦豈離良知而別存有之哉”,因而他與井上氏同樣,被稱為近代國家主義陽明學的代表,一定程度上也體現了日本近代陽明學被國體主義惡用的一面。
明治陽明學塑造出了兩個與陽明學相關的模范國民形象——“孝親愛人”的榜樣中江藤樹和“勤勉好學、至誠報德”的榜樣二宮尊德,加入到了建設國民道德的隊伍之中,并被寫進國定修身教科書,作為具體事例列入至誠、孝行、勤勉、力行等德目之下。
:公民道德建設的重要性在當下不言而喻,日本運用陽明學重建國民道德,這對當前中國加強公民道德建設有何啟示?
劉金才:陽明學對于日本國民道德的建構是卓有成效的,但也應該注意到二戰結束前,近代國家主義陽明學有相當一部分被日本軍國主義所惡用的事實。也就是說,只有戰后恢復的基于近代(1868年始)前的陽明學所建構的道德,才能真正體現日本陽明學道德價值的實相。
就當下中國而言,加大公民道德建設,既需要從中華傳統思想文化中汲取正能量,也需要從他國借鑒國民道德建設的經驗,尤其是他國活用中華傳統思想文化的經驗。事實上,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中提倡的“愛國、敬業、誠信、友善”等公民個人層面的價值準則,本就與陽明學倡導的“萬物一體為仁”“致良知”“知行合一”等思想有著密切的傳承關系。而前面所說的日本陽明學用于近世庶民道德培育的經驗、日本近代啟用陽明學加強國民道德建設和匡救時弊的有效性,以及現代日本陽明學者將陽明學用于思考和解決現代人“倫理弱化”等問題的視角,都對我們當前加強民族文化自信,挖掘陽明學的現代價值為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培育和公民道德的建設服務,具有重要的啟示意義。
(責任編輯/姚源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