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虹橋
瓶裝水,一種裝在瓶、桶或其他容器里出售的包裝飲用水產品,在中國市場出現的時間不足20年,卻已成為發展最迅猛的快速消費品之一。
從無到有,中國瓶裝水行業的發展勢如破竹。2013年,中國以全球15%的消費量,取代蟬聯榜首多年的美國,成為世界上最大的瓶裝水消費國。
然而,大陸瓶裝水產業大躍進的背后,是與中央政策相悖的水資源與能源消耗,以及塑料垃圾處理僵局。狂熱涌動的資本,將市場增長空間寄予城鎮居民對自來水水質的恐慌與不信任之上,而忽略了中國政府近年在水源清污、保障飲用水安全、嚴格管理水資源等問題上的巨額投入與整肅行動。這或將產業的可持續發展暴露于風險之中:一旦自來水水質得到保障,推動瓶裝水消費增長的基石將受到挑戰。

2016年1月,英國《經濟學人》雜志在回顧西藏和吉林長白山地區的礦泉水開發項目后稱:“泡沫”是中國瓶裝水產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在中國日益緊張的水安全與能源安全局勢之下,中國政府是否會繼續放任瓶裝水產業肆意生長?瓶裝水,這個快速增長的新興產業,將何去何從?
20年速成最大消費國
瓶裝水在中國的崛起與公眾對飲用水安全的關切息息相關。據全球食品飲料行業權威市場調研機構佳納地亞(Canadean)公司的報告,在中國、印度等亞洲市場,新興中產階級對飲用水安全的追求是瓶裝水消費增長的主要驅動力。
與此同時,中國水環境急劇惡化,環境風險激增,飲用水安全備受威脅。2012年,有媒體披露,中國近半城市自來水水質無法達到國家標準,這一結論得到國家住建部水質中心的證實。
“十二五”期間,中國政府圍繞著保障飲水安全、提高公共供水水質、解決農村供水不安全問題,發布了多項政策規劃。然而,水環境與飲用水安全的改善,仍不盡如人意。國務院在2015年4月發布的《水污染防治行動計劃》(俗稱“水十條”)中坦言,中國一些地區“水環境質量差、水生態受損重、環境隱患多,影響和損害群眾健康”。
不知不覺間,不少消費者將瓶裝水視作安全飲用水的替代品。一些追求健康生活的消費者,更是將對健康、養生、長壽的期待轉嫁到瓶裝水上。飲料品牌也往往給瓶裝水賦予諸如社會身份、文化內涵、品質生活等額外價值。
一度象征著“現代化”的自來水,在中國已越來越不受待見。“中國供水聯盟”在2014年發布的一項百城調查顯示,逾四成受訪者不再飲用自來水。瓶(桶)裝水、社區凈水器和家用終端凈水設備,已部分成為自來水的替代來源。
在現實生活中,人們已經主動或被動地接受了瓶裝水提供的“便利性”。隨身攜帶水杯不僅被認為是“不時髦的”,更在現實中面臨著無處取水的尷尬。在許多公共場所,由于沒有便利的自來水設施,人們不得不飲用瓶裝水或桶裝水。
千百年來依賴于未經處理的天然地下水或地表水作為飲用水源的農村人口,也正在成為瓶(桶)裝水的消費者。廣州環保組織創綠中心“一杯干凈水”團隊在2013年的走訪中發現,在云南臨滄、湖北襄陽、山東濰坊、山東膠州、湖南衡陽、安徽合肥等地,由于飲用水源受到污染或水量不足,一些有條件的居民往往選擇飲用桶裝水,以作為應對飲水不安全或短缺問題的解決方案。一些私營桶裝水廠更是直接在農村落戶。
據國際瓶裝水協會數據,中國瓶裝水消費量已從1997年的280萬噸躍升至2013年的3950萬噸;年復合增長率(CAGR)高達18.1%,遠高于全球平均水平7.8%。
即便如此,中國瓶裝水市場的實際規模可能被低估。據國家統計局的數據,2012年中國包裝飲用水產量達到5563萬噸,2014年直逼8000萬噸。中國瓶裝水進口量亦增長顯著。中國海關的數據顯示,2015年前十個月,瓶裝水進口量就已達到4.6萬噸,而2013年全年中國瓶裝水進口量不過3.6萬噸。
雖然統計口徑存在差異,但現有數據都表明:中國已經成為世界上最大的瓶裝水消費國和重要的瓶裝水生產國。在此基數上,中國的瓶裝水消費規模仍可能繼續增長。2013年,中國人均瓶裝水消費量低于世界平均水平19%,只有香港地區和美國的四分之一左右。與2013年全球人均消費量最高的墨西哥相比,更有近9倍的增長空間。樂觀者稱,中國瓶裝水市場尚未被激活。
資本沖動與增長疲態
2014年,中國包裝飲用水總銷售額已達到1131億元。在歐美,因利潤率高過石油,瓶裝水被奉作“藍金(Blue Gold)”。嗅覺靈敏的投資者,加緊布局中國瓶裝水產業。
在水源優勢顯著的西藏、新疆、云南、吉林、廣西等省區,地方政府通過政策引導、稅收減免等措施,大力鼓勵瓶裝水產業的發展。
2014年11月,西藏自治區政府在工信部的支持下,赴京開展“西藏好水·世界共享”的主題宣傳活動,與中石化集團、光明食品集團、中國黃金集團、三峽集團等上市公司簽訂冰川礦泉水開發協定。
一年后,西藏自治區發布《西藏自治區天然飲用水產業發展規劃》,提出2020年500萬噸、2025年1000萬噸的天然飲用水發展目標。
千里之外,吉林省發布《長白山區域礦泉水保護發展規劃》,提出更具雄心的發展目標。吉林省期待,至2020年,在長白山地區形成5000萬噸設計產能的礦泉水產業,實現670億元銷售收入。
2014年春夏,長白山地方政府與深圳海王、恒大集團等上市公司先后簽訂保護性開發協議,兩家公司以年產2000萬噸和4000萬噸的預期開發規模先后刷新“世界最大礦泉水生產項目”紀錄。
與活躍的資本市場不相匹配的,是產量增速趨緩和產能過剩憂慮。2008年至2013年間,瓶裝水產量年復合增長率達到20%。2013年后,雖然產量仍在持續增長,但同比增速已趨緩。在維持了十余年的高速增長后,2014年瓶裝水產量增幅首次跌破10%。
吉林省政府通過宏觀調控,將不切實際的1億噸產能目標攔腰斬半,但劃定的2020年前5000萬噸的產能紅線仍意味著十余倍的規模擴張。在礦泉水開發起步較遲的延邊州安圖縣,2015年的產能規模已達170萬噸,但產量只有約50萬噸。換言之,閑置產能高達70%。即便如此,“去產能”仍未被提上日程。與長白山腳下的其他“礦泉水城”一樣,安圖縣仍在加大招商引資力度。
中國政府已經許諾在2020年前實現城鎮供水水質穩定達標,并逐步改善農村飲用水水質。在可以預見的未來,中國政府仍將以提升公共供水水質與保障供水安全作為實現安全飲水的主要路徑。這意味著,瓶裝水作為“安全飲水”的替代品的效用將會不斷削減。
而且,瓶(桶)裝水質量問題頻現,也威脅著這些品牌苦心經營的“純凈”、“健康”、“高端”的形象。消費者傾向于相信大品牌會提供水質更好的產品,但樂百氏、娃哈哈、怡寶、雀巢等國際國內知名品牌也偶現不合格榜單。在北京市食品藥品監督管理局于2014年9月進行的一次抽檢中,怡寶桶裝飲用純凈水被查出菌落總數超標1450倍,娃哈哈桶裝飲用純凈水的菌落總數超標8倍。
隨著中國消費市場的逐漸成熟,消費者會否將對自來水水質與信息公開的要求延伸至瓶裝水產品呢?當中國消費者意識到自己打開水龍頭就能喝到安全的飲用水,而市面上銷售的多半瓶裝水實際上由自來水加工而成,他們還會繼續花高價購買瓶裝水嗎?在自來水已足夠安全的情況下,那些因不滿水質而選用瓶裝水的消費者,會否回歸自來水?如果回歸成為主流,那就意味著瓶裝水產業對未來市場的積極期待將大打折扣,生產企業需要重新調整對市場規模的預期。
鮮被談及的環境風險
在繁榮背后,瓶裝水產業的環境風險卻鮮有人提及。人們通常認為瓶裝水是一種水資源友好型產品,現實卻并非如此。瓶裝水生產的單位水耗和能耗均不低。
據本港非營利機構“中國水風險”估算,2012年,在生產、運輸、冷藏等全生命周期里,瓶裝水行業消耗了87至158太瓦時電力,占2012年全國一次能源消費總量的0.3%至0.5%,與三峽大壩當年發電量相當。在不考慮瓶蓋與標簽的塑料消耗量的情況下,生產塑料包裝瓶就消耗了約160萬噸包裝用塑料。這些塑料原料堆積起來,相當于一座420米高的上海金茂大廈。
2012年,中國71%的瓶裝水產自缺水省區。這些省區的人均水資源占有量不足以填滿半個奧運會標準泳池,一些省區更是低于世界銀行定義的“水資源貧困線”。
缺水風險在中國最為干渴的華北平原諸省最為顯著。對這些嚴重缺水的省份而言,節水意味著滴水必爭。然而,這些省份一方面通過造價昂貴的跨流域輸水工程、節水技術改造或歷經陣痛的產業結構調整來調節省內日趨緊張的用水需求,一方面又以瓶裝水的形式,將省內珍貴的水資源打包運往全國各地。其中,“水荒”程度堪比沙漠國家約旦和阿曼的河南和山東省,生產了全國12%的包裝飲用水。
為追求水質,瓶裝水開發活動不斷向最源頭的水源保護地進軍。理論上,在這些地區進行開發活動,應當慎之又慎,但許多已知開發點都位處國家自然保護區范圍內。在“亞洲水塔”的珠峰自然保護區、“三江源”自然保護區、天山冰川等保護區內進行的瓶裝水開發活動,不僅有悖于中國政府在水源地保護、氣候變化應對等方面的一貫策略,更可能就跨境河流引發新的水事外交爭端。
在瓶裝水開發的熱點地區吉林省長白山,環境風險已經顯現。2016年1月,新華社《瞭望東方周刊》調查稱,在礦泉水開發集中的吉林省靖宇縣,地下水位已經出現下降。
遺憾的是,無論是地方政府還是開發企業,都未針對這些潛在風險披露環境、生態、地質影響評價報告。
經過多年的環境危機,中國民間環保意識已經普遍覺醒,民間環保團體的工作使得這種覺醒得以轉化為固廢處理、水源保護、水質檢測方面的諸多行動。近幾年來,多個城市的居民因反對垃圾焚燒廠而走上街頭。未來,隨著環境教育與公民行動的加強,這些圍繞城市廢固與健康風險而興起的“鄰避運動”,或將向源頭蔓延。
自來水還是瓶裝水?

在實現安全飲用水的道路上,中國政府處境尷尬。一方面,官方不惜重金投資改善供水基礎設施,調動民間資本不斷擴大投資規模,力圖改善公共供水水質,提高供水普及率,鄭重承諾在2015年末全面解決農村飲水不安全問題。另一方面,政府投入的持續增加,并未減輕公眾對飲用水安全的擔憂。相反,層出不窮的水污染事件、水體中檢測出的新型污染物以及遲遲未走向公開的水質監測信息等等,導致中國公眾對飲用水安全普遍缺乏信心。
當飲用瓶裝水成為飲水風潮,問題出現了:相較于公共供水系統提供的自來水,瓶裝水是否更適合中國的安全飲用水方案?瓶裝水是否如公眾所期待,以高于自來水的價格,提供了更為潔凈、安全、高品質,甚至是具有特殊健康功效的飲用水產品?瓶裝水的崛起會否威脅公共供水安全?對于一個人均水資源占有量只有世界平均水平1/4,又急于在能源緊缺、“垃圾圍城”等復雜的環境問題中尋找突圍的國家而言,中國能否承擔日益增長的瓶裝水消費背后隱藏的水資源、能源消耗及塑料垃圾帶來的固廢處理挑戰?
答案是否定的。瓶裝水不應成為中國實現安全飲水的路徑。其背后沉重的環境代價不僅可能加劇中國的水資源危機,更可能威脅區域經濟的可持續增長、加劇行業發展政策的不公平,甚至帶來更為深遠的地緣政治影響。
20年來,采用天然水源作為生產原料的瓶裝水企業,支付著低廉的取水費,消耗著中國最優質的淡水資源,而無需為水源涵養區的生態保育繳納額外費用。使用自來水為原料的生產企業,則大大受益于政府在改善自來水水質上的巨額投資。
這造成了多重不公平。公共供水是普惠性的,屬于政府公共服務的一部分。即便在水務私有化的運營機制下,政府仍需通過財政補貼保障低收入人群的基本用水。瓶裝水企業從公眾對自來水水質的顧慮中受益,其取水活動又會對當地社區與流域居民的用水權益造成威脅;國家財政在水源清污、水源涵養、生態補償上的投入,則在事實上補貼了企業的生產成本。
2015年4月發布的“水十條”將“飲用水安全保障水平持續提升”納入2020年工作目標。據不完全統計,“十二五”期間,中國政府在改善公共供水、解決農村飲水不安全問題上的累計投入就已超過7000億元,更有望拉動5.7億元水業投資。
毫無疑問,國家各部委均認同,保障飲用水安全是關系國計民生的大事。然而,在保障飲用水安全與發展瓶裝水產業的政策權衡上,中央與地方政策之間存在著諸多不協調之處。如果中國政府已認定,改善公共供水的努力是正義且必須的,那么,無論消費者最終是否會選擇飲用自來水,政府都應當繼續加大投入,改善自來水水質。
與此同時,中國政府有必要通過多方位倡導手段,重建民眾對自來水的信心,引導居民回歸飲用自來水。
正在觀望瓶裝水產業的投資者也應三思:當水資源緊張的形勢進一步加劇,中國政府是將選擇收緊瓶裝水企業的用水配額、控制瓶裝水出口,還是會將有限的水資源優先分配給公共用水、保障公眾的基本飲水需求?答案不言而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