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志高
(安徽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合肥 2300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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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濟學家群體與改革開放初期的馬克思主義中國化
黃志高
(安徽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合肥230039)
摘要: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前后,馬克思主義經濟學家群體率先突破“左”的束縛,圍繞按勞分配、社會主義生產目的、“唯生產力論”、計劃與市場、社會發展階段等一系列重大理論問題展開了熱烈的討論。這些討論恢復了馬克思主義經濟學的諸多原理,接續了20世紀五六十年代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努力,又有新的創造,提出了一系列新的理論觀點。在討論中學者們還率先使用了“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等新提法。經濟學界的討論與中央高層的思考積極互動,共同推動了新時期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發展。
關鍵詞:十一屆三中全會;經濟學界;馬克思主義中國化
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開始全面清理建國以來的“左”傾錯誤,重新確立馬克思主義的思想路線、政治路線和組織路線,做出工作中心轉移和改革開放的歷史性決策,中國進入改革開放歷史新時期。在這個過程中,經濟學家群體積極推動馬克思主義經濟學的撥亂反正,并提出了許多新思想、新觀點。這些討論實際上已經溢出了經濟學領域,在一定程度上開始了對“什么是馬克思主義”的反思。經濟學界的思考和討論,構成了我國啟動改革開放的重要思想背景,也構成了這一時期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重要組成部分。
一
經過十年“文革”,我國的國民經濟已經處于崩潰邊緣。在嚴重的經濟困境面前,廣大經濟學家以高度的責任心和巨大的理論勇氣,解放思想,勇于思考,在馬克思主義經濟學領域展開廣泛而熱烈的討論,系統清算“左”的錯誤,清理過去被搞亂了的理論觀點,認真反思和總結建國以來經濟建設的經驗教訓。同時,著眼于向前看,努力研究新情況,解決新問題,為現代化建設出謀劃策。
參與討論的經濟學家大體上有兩種類型:一是比較純粹的學者身份,如衛興華、蕭灼基、吳敬璉、周叔蓮等人。他們或供職于中國人民大學、北京大學這些高等學校,或就職于中國社會科學院經濟研究所、國家基本建設委員會政策研究室等科研機構。這些經濟學家有著深厚的馬克思主義理論素養,熟悉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的著作及思想。他們受過良好的經濟學專業訓練,思維活躍,關注現實,長于理論分析。
二是兼有學者和官員雙重身份,如薛暮橋、于光遠、林子力、林澗青等。他們既具有扎實的理論功底,又熟悉經濟工作實際。薛暮橋曾長期參與經濟領導工作,有著豐富的實踐經驗,熟悉建國以來經濟建設的得失成敗和經驗教訓,對計劃經濟體制的特點和弊端也有著切身感受。于光遠、林澗青等人1975年就開始在鄧小平領導的國務院政治研究室工作,參與起草過《科學院工作匯報提綱》《關于加快工業發展的若干問題》《論全黨全國各項工作的總綱》等重要文件,非常熟悉鄧小平的思想。這種獨特的身份,使得這些經濟學家在討論中發揮的作用尤為突出。學者身份便于他們與學術界保持密切的聯系,了解學術界的研究動態和理論觀點,能夠在一系列理論問題的討論中充當發起者、組織者和參與者的角色。官員身份則又使他們能夠或者把學術界取得的理論成果反映到中央決策層,供中央領導參考;或者直接參與中央文件起草,把理論界的成果吸收到中央相關文件中。
經濟學家群體展開討論的主要形式大約有3種:
其一,在專業期刊上發表學術論文或是出版著作。1978年前后,隨著《經濟研究》《經濟學動態》等專業期刊相繼復刊,學者們的討論交流獲得了更多的平臺。這一時期代表性的論文有:許滌新《有關運用價值規律的幾個問題》(《經濟研究》1978年第8期),孫尚清《關于加強對生產力的經濟學研究》(《經濟研究》1978年第4期),汪海波《必須堅持政治掛帥和物質鼓勵相結合的原則》(《學術研究》1978年第4期),馮蘭瑞等《必須關心勞動者的物質利益》(《社會科學戰線》1978年第3期)。一些經濟學家還著書立說。如在于光遠主持和參與下,林子力、有林合著的《評“四人幫”對“唯生產力論”的批判》于1977年6月作為征求意見稿由廣東人民出版社出版,次年3月改名為《批判“四人幫”對“唯生產力論”的“批判”》,由人民出版社、廣東人民出版社正式出版。汪海波、周叔蓮、吳敬璉合著的《駁“按勞分配是產生資本主義的經濟基礎”的謬論》《駁“四人幫”對社會主義工資制度的污蔑》由廣東人民出版社于1978年出版。著名經濟學家薛暮橋于1977年即開始著手寫作《中國社會主義經濟問題研究》,其間廣泛征求學術界意見,數易其稿,于1979年12月由人民出版社出版,第一版5萬冊,不到兩個月就一搶而空,此后大量翻印,在3年時間中總銷量接近1 000萬冊。
其二,組織召開學術研討會。比較重要的研討會有:一是按勞分配討論會。從1977年4月到1978年10月,先后召開了4次全國性的按勞分配問題討論會,參會人員曾達數百人。此外,1978年8月,中國社會科學院經濟研究所等單位還專門召開了關于在農村貫徹按勞分配原則的討論會。二是生產目的問題研討會。1979年10月25日,中國社會科學院經濟研究所和《經濟研究》編輯部聯合召開了座談會。11月5日,首都800多名技術經濟工作者舉行大型座談會。上海、河南、遼寧等諸多省份的理論工作者也紛紛召開研討會。三是關于價值規律的討論。到1979年上半年,四川、福建、吉林等地先后召開了幾十次不同規模的關于價值規律問題討論會。中國社科院經濟研究所、國家計委經濟研究所和江蘇省哲學社會科學研究所聯合發起價值規律問題討論會。
其三,在報紙媒體上發表文章。相比較而言,專業期刊、學術研討會的參與群體和受眾群體較小,在當時信息渠道單一的情況下,報刊尤其是黨報能在更大范圍內發生影響。相當多的經濟學家在《人民日報》《光明日報》等報刊發表文章討論經濟學問題。《光明日報》還專門開辟“政治經濟學”“經濟學”專欄。代表性的文章包括:胡乃武《按勞分配決不會產生資產階級》(《光明日報》1977年11月21日),林子力、有林《“四人幫”批判“唯生產力論”就是攻擊歷史唯物論》(《人民日報》1978年1月16日),于光遠《談談“社會主義經濟目標理論”問題》(《人民日報》1979年10月22日)等。還有些文章沒有作為學者個人作品發表,而采用了本報特約評論員的名義,如《貫徹執行按勞分配的社會主義原則》(《人民日報》1978年5月5日)、《要真正弄清社會主義生產的目的》(《人民日報》1979年10月20日),這種署名方式無疑增加了文章的分量和影響力。
二
全面開展社會主義建設時期,思想界以至黨內高層就曾經對按勞分配、生產目的等重大理論問題有過討論。但由于思想的束縛和經驗的缺乏,這些問題并沒有得到真正解決,在黨內和理論界并沒有完全統一認識。在經歷建國后的曲折,尤其是“文化大革命”的嚴重挫折,又經歷思想解放的洗禮后,經濟學界的討論帶有新的時代特征。
其一,關于按勞分配問題。學者們從學說史的視角仔細梳理了按勞分配思想的形成和發展,論證了按勞分配思想是馬克思的科學創造。空想社會主義者布雷等人雖然提出按勞分配思想,但還“只是一種沒有現實基礎的誘人的空想”[1]。馬克思借助于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的科學方法,借助于勞動價值論和剩余價值論,才把按勞分配思想從空想變成了科學。
胡乃武等人駁斥了按勞分配產生資產階級的論調,強調“按勞分配是社會主義的分配原則”[2]。按勞分配是“按照勞動者提供的勞動數量和質量分配個人消費品,它不承認任何人有權根據對生產資料的排他的所有權,占有比別人更多的產品,就是說,不允許無償占有他人勞動”[3]。勞動者由于勞動能力、家庭負擔各不相同,會出現勞動報酬、生活水平上的差別,但這“只不過是勞動群眾在走共同富裕道路上發生的差別”[4],“并不反映階級對立關系”[3]。汪海波強調:“在社會主義社會還必須實行按勞分配原則,這是不以人們意志為轉移的客觀必然性。”[5]在社會主義時期,生產力還沒有高度發展,社會產品還不能豐富到充分滿足勞動者的需要,勞動還是謀生的手段。“社會主義社會中勞動者的個人消費品不能實行按需分配,更不能平均分配,而只能實行按勞分配。”[6]
要肯定按勞分配,還必須從理論上搞清楚所謂“資產階級權利”問題。研究者指出,資本主義的商品交換和社會主義的按勞分配,都遵循等量勞動交換的原則。“等量勞動可以交換這個原則體現了交換雙方的平等權利,僅僅在這個意義上說,社會主義的按勞分配和資本主義的商品交換是相同的。”等量勞動交換是商品交換的一般原則,是和商品同時出現的,只是到了資本主義社會才發展為普遍的原則。資產階級正是用這個原則所體現的商品所有者之間的平等權利取代了封建制度中的特權。“因此,平等權利成了資產階級權利的標志。馬克思之所以說按勞分配這種等量勞動交換原則所體現的平等權利,仍然是資產階級權利,其原因就在這里。”[6]
其二,關于社會主義生產目的問題。經濟學界重新審視斯大林關于社會主義生產目的的論述。斯大林反對雅羅申柯為生產而生產的觀點,認為社會主義要“用在高度技術基礎上使社會主義生產不斷增長和不斷完善的辦法,來保證最大限度地滿足整個社會經常增長的物質和文化的需要”[7]。總結中國經濟建設的歷史經驗,學者們指出,弄清楚社會主義生產的目的,就牽住了經濟工作的“牛鼻子”[8]。我國經濟建設中長期存在農輕重比例失調、積累與消費比例失調的問題,人民生活改善緩慢。這些問題長期得不到解決,其深層次原因就在于“為生產而生產的觀點”[9]。
學者們指出,任何一個社會,生產總有一定的目的,都不是為生產而生產。社會生產的目的是由生產關系的性質決定的,就是說,誰占有生產資料,生產也就為誰的利益服務。在資本主義制度下,由于生產資料被資本家占有,生產的目的只能榨取最大限度的剩余價值。而在社會主義制度下,生產的目的發生了根本的變化。于光遠認為:“我們的經濟目標應該是‘在可能的范圍內最大限度地增產人民需要的最終產品’,而不應該是其他別的東西。”[10]田江海等人認為:“滿足勞動人民日益增長的物質和文化生活的需要,也就成了社會主義生產的目的。”[11]曉亮則主張把社會主義生產的目的表述為“最大限度地滿足國家、集體和人民生活經常增長的需要”[12]。王惠德指出“社會主義生產不僅要充分地保證全體社會成員的福利,而且要保證他們自由的全面的發展”,這就是我們經濟工作的奮斗目標[13]。這些表述雖稍有不同,但都把人民的需要視為社會主義生產目的。
其三,關于“唯生產力論”問題。于光遠指出,承認在社會生活中,在社會發展中,生產力的發展起決定作用,是第一性的,理所當然地可以稱之為“唯生產力論”[14]。學者們指出,列寧在《論我國革命》中批評的是蘇漢諾夫的“庸俗生產力論”,而非否定生產力的決定性作用。“庸俗生產力論認為一個國家不論在任何條件下,只要生產力發展水平還不夠高,就不可能取得無產階級革命的勝利”[15],它與“唯生產力論”有著本質區別。
學者們指出,在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的關系上,生產力是唯一起決定性作用的東西,而上層建筑又是由生產關系即經濟基礎所決定的。“盡管生產關系是物質關系,但是它對生產力來說,也是派生的,被決定的;如果認為生產關系和生產力一樣,都是本原的、決定的,那就不是一元論的唯物主義歷史觀,而是二元論了。”生產關系及其上層建筑的“反作用是嚴格區別于本原的決定作用的,反作用再大也不能等同于本原的決定作用”[15]。
學者們反對那種將政治凌駕于經濟之上的觀點。郭學政指出“無產階級必須首先從政治上正確地觀察和處理問題”,但這“并不意味著必須把主要精力始終集中在政治斗爭的任務上”。無產階級在奪取政權后,“必須把創立新的更高的生產方式,實現高于資本主義的勞動生產率提高到一切工作的首位”[16]。有學者堅定地指出“發展生產力無罪”[17],發展生產力只能使社會前進,而決不可能使社會倒退。因此,發展生產力總是正確的,阻止和破壞生產力的發展才是反動的”[15]。
其四,關于計劃與市場問題。經濟學家們承認現有的計劃經濟體制存在著弊端,“在某些方面(如技術革新和適應市場需要)反而不如發達的資本主義國家”[18]22-23,為此必須以市場機制之長補計劃經濟之短。學者們重新審視了那種認為社會主義經濟是計劃經濟,資本主義經濟是市場經濟的傳統觀點。劉國光、趙人偉批評說,這種社會主義經濟與市場不相容的觀點,“給我們的經濟生活帶來了一系列消極后果”[18]53。他們強調:“市場關系并不一定都是自發性的和無政府狀態的,這要看它同什么樣的所有制相聯系。在社會主義公有制的條件下,市場關系則是可以由人民自覺地加以控制,為社會主義計劃經濟服務的。”[18]56
學者們認為引入市場調節是必須的。從生產力方面看,“國家采取計劃調節的形式只能反映和滿足社會的基本需要,社會大量、復雜、多變的需求只有通過市場才能得到迅速的反映和滿足”。從生產關系方面看,不同的所有制之間以及同一所有制中各個經濟單位之間仍然存在著經濟利益上的差異和矛盾。國家必須尊重各個商品生產者的不同權益,“只有把他們的經濟利益與滿足市場需要直接聯系起來,才能調動他們的積極性。這樣,實行市場調節就成為必要的了”[18] 280-281。
在討論中,有些學者甚至使用了“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提法*參見文獻[8]中,顧紀瑞寫的《關于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幾個問題》和于祖堯寫的《試論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當然這個概念與我們今天的理解仍然有著相當大的差距,他們依然認為“計劃經濟是社會主義經濟的基本特征”[18]359,市場經濟要“受計劃經濟的支配和控制”[18] 365-366。不過,“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這一概念的出現,其本身就是有著重要意義的。它表明,人們已經不再把市場經濟與社會主義相對立起來,至少已經初步認識到二者存在著相容性。這是對傳統社會主義觀念的重大突破。
其五,關于社會發展階段問題。經濟學家們探究了“左”傾錯誤的深層根源,進而觸及社會發展階段問題。薛暮橋認為:“現在我們還處在社會主義初級階段,即使從社會主義角度來看,也還是不成熟的。”[19]6-7他還說,我國的“社會主義經濟仍然是不成熟、不完善的,同馬克思在《哥達綱領批判》中所設想的共產主義的第一階段的情況還有很大的距離”[19]17。這是學術界較早使用“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提法。薛暮橋強調:“我們應當充分認識社會主義的長期性和它的階段性,不能急于過渡,急了,只會妨礙生產力的發展,甚至使生產力受到破壞。”[19]25
馮蘭瑞等人提出,從資本主義社會到共產主義高級階段,可以分為:(1)從資本主義到社會主義的過渡階段,這一階段包含兩個時期:從無產階級革命勝利到生產資料所有制的社會主義改造完成的“過渡時期”、不發達的社會主義;(2)發達的社會主義;(3)共產主義階段[20]。這種劃分從學術上看是有其啟發意義的,但是把“不發達的社會主義”納入到“從資本主義到社會主義的過渡階段”,極易引起我國尚未進入社會主義的誤解。不少學者對此提出了批評。有學者指出,我們可以把我國現階段的社會稱之為“不發達的社會主義社會”。但是,它已經是社會主義經濟制度,是共產主義第一階段的不發達時期。它同過渡時期有著根本區別,把這一階段并入過渡時期,很容易造成理論上和政策上的差誤,甚至容易導致階級斗爭人為地擴大化[21]。
對于這場爭論,龔育之曾指出,理論界的廣泛討論,客觀地說,應該認為是中央在歷史決議中作出“我們的社會主義制度還是處于初級的階段”的論斷的背景之一。盡管討論中觀點紛紜,有些表述(比如把不發達的社會主義仍然劃入“過渡時期”)也許不很清楚,尚待商榷,但是,除了否定社會主義的觀點以外,這個討論總的應該認為是起了積極作用的[22]。這個評價應該說是非常客觀而中肯的。
三
回顧這段歷史,可以看到,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前后經濟學界的討論,絕不限于純粹的學術研究,也絕非書齋里的坐而論道,在這場討論中,馬克思主義經濟學家群體以高度的歷史責任感和使命感,主動地參與到新時期的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歷史進程,自覺地投身于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偉大事業,其意義非常重大,影響非常深遠。
其一,經濟學界的討論是思想解放運動的先導和前奏,同時在思想解放運動的推動下,這場討論又得以深入開展,使經濟學領域率先開始擺脫“左”傾思想束縛,從而為推動新時期馬克思主義中國化創造了條件。
梳理一下思想解放的歷程,可以看到,經濟學界的討論較之于真理標準討論更早。標志著真理標準討論發動的《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一文發表于1978年5月,而經濟學界在1976年就開始了對“唯生產力論”的批評,1977年2月又開始對按勞分配、生產目的等問題的討論。“表面看,討論的是一個具體的經濟理論問題,但背后碰到的是更為深刻的思想解放問題。那時關于真理標準問題的討論還沒有展開,‘兩個凡是’的障礙還沒有從哲學上搬開。而經濟學界已經在事實上去碰這個問題了。”[23]
薛暮橋也于1977年4月上書鄧小平、李先念,提出要總結建國以來的經驗教訓,并希望中央負責同志出來說話,以打破“禁區”[24]。他于這年開始的《中國社會主義經濟問題》的寫作過程,同樣也是一個解放思想的過程。薛暮橋后來回憶說,在寫第一稿時,援引經典著作較多,但所有經典著作都不能直接提供解決我國經濟現存問題的答案。經過到安徽、江蘇等地的實際調研,“我自己的思想也從‘左’傾思潮的束縛下逐漸解放出來”,開始認識到“只揭露批判林彪、‘四人幫’是不夠的,還必須糾正過去20多年的‘左’傾錯誤,否則我國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是不能走上正確軌道的”[25]。
真理標準討論和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又推動了經濟學家們進一步解放思想。首先是破除迷信,勇于獨立思考,形成民主討論的風氣。薛暮橋指出,學術研究要很好地貫徹百家爭鳴的方針,在“某些問題上有一些不同的觀點,這種現象是必然會產生的,應該允許在報刊上、會議上自由討論。這沒有害處”[18]5。真理愈辯愈明,應當允許少數人發表不同的意見。其次是著眼于中國經濟建設實際問題,把理論與實際相結合。“閱讀馬列主義經典著作當然是很重要的,但為解決現實問題,我們只能從經典著作中學習研究方法,不可能去找具體答案。要找具體答案,特別是要研究中國式的社會主義,中國式的現代化,就非調查研究中國的社會情況不可。”[18]11
其二,經濟學界思想漸趨活躍,開始打破過去死氣沉沉的局面。開展的討論富有成效,既撥亂反正,又承前啟后。在歷史轉折時期的經濟學領域,馬克思主義中國化逐漸呈現出生動活潑的景象。
所謂撥亂反正,主要是澄清對馬克思主義的教條的、歪曲的理解,清理、批駁附加于馬克思主義的一些錯誤觀點,恢復馬克思主義的本來面目。如按勞分配原則、生產力觀點,本來就是馬克思主義的應有之義,不過在相當一段時間內卻被歪曲了。學術界的討論更多的是重新回到馬克思主義,恢復馬克思主義的這些基本觀點。這從學者們文章的特點中也可略窺一斑。從文章的形式看,很多論著是以批判、駁斥“四人幫”等人錯誤觀點的面目出現的。從文章的內容看,學者們的論著都注重引經據典,大量引用馬克思、列寧、毛澤東等人的論述。
所謂承前啟后,就是經濟學界的討論,既有對“文革”前馬克思中國化正確觀點的承繼,又有在新的歷史條件下的新思考、新發展。如計劃與市場的關系,在1956年前后就曾經在黨內和學界有過討論。當十一屆三中全會前后再次提出這個問題時,人們的認識已經更為深刻。強調利用市場機制,把計劃與市場結合起來,這正是中國邁向市場化改革的一個重要環節。經過討論,學者們對市場經濟的特點、作用有了更深入的認識,對市場化改革方向也有了更廣泛的共識。尤其值得一提的是,董輔礽還提出要改變分權式的改革思路,改革全民所有制的國家所有制形式,“使國家行政組織和經濟組織分開,經濟活動要由各種經濟組織去進行”[26]。這已經觸及到發展市場經濟的關鍵性問題,即讓企業成為真正的市場主體。
關于生產目的的討論,實際上已經開始觸及到“什么是社會主義”的問題。在討論中,王惠德批評說,一提福利就是修正主義、資本主義,似乎艱苦奮斗才是社會主義制度的專有物,“這些都是奇談怪論”。社會主義制度“是為全體人民謀福利的,它以充分保證社會全體成員的福利和自由的全面的發展作為自己的責任和義務,作為自己的唯一宗旨和神圣職責。這是社會主義制度的本性和根本特征”;“盡最大可能保證滿足人民的物質和文化生活的需要。這應當是社會主義制度的驕傲,是社會主義制度的本質,是社會主義制度最根本的優越性”[27]。
其三,經濟學界的討論引起了鄧小平等中央高層的注意和重視,并在關鍵時刻得到了鄧小平等人的有力支持和指導。中央高層的積極引導推動了經濟學界討論的深入開展,討論中所取得的成果也為中央高層提供了理論參考和學理支持。馬克思主義中國化呈現出中央高層與理論界相配合、相呼應的發展態勢。
1975年,鄧小平在主持全面整頓時,曾多次就“唯生產力論”問題與“四人幫”集團有過交鋒。“文革”結束后,經濟學家們為“唯生產力論”正名的努力得到了鄧小平的支持。林子力等人《評“四人幫”對“唯生產力論”的批判》一書內部出版后,1977年8月3日,鄧小平說:“你們那個東西,基本上是寫得好的,站得住,但有點吞吞吐吐,討論后改一下。”[28]17110月15日,鄧小平又說,如果不是生產力發展到物質極大豐富,怎么能實現按需分配,怎么能進入共產主義?馬列主義沒有“唯生產力論”這個詞,這個詞不科學[28]222-223。
按勞分配原則也是鄧小平歷來所堅持的,他對經濟學界的討論給予了支持和指導。鄧小平肯定馮蘭瑞等人所寫的《駁姚文元按勞分配產生資產階級的謬論》一文的觀點是對的,同時也指出作者的思想還有些放不開,要求政研室組織力量再寫一篇,把問題說深說透,用《人民日報》特約評論員的名義發表[29]。按照鄧小平的要求,于光遠、林澗青等人組織起草了《貫徹執行按勞分配的社會主義原則》一文。鄧小平多次談到過這篇文章。1978年3月28日,鄧小平說,這篇文章我看了,寫得好,說明了按勞分配的性質是社會主義的,不是資本主義的。我們一定要堅持按勞分配的社會主義原則[28]288。4月30日,鄧小平就該文的修改發表意見,指出,資產階級權利問題,要好好研究一下,從理論上講清楚,澄清“四人幫”制造的混亂。又說,我看這篇文章可以了,你們再改一改,送《人民日報》,可以用特約評論員的名義發表[28]302。10月3日,鄧小平重申,這篇文章完全是講馬克思主義嘛[28]394。
關于生產目的的討論是由蔣映光、李悅的文章《斯大林對雅羅申柯為生產而生產的觀點的批評》引起的。該文認為,斯大林批評為生產而生產的思想,對我國社會主義建設具有現實意義。這篇文章所提出的問題引起了胡耀邦的重視,并要求就此寫出一篇文章。根據胡耀邦的要求,中央黨校理論動態組的經濟學家吳振坤寫出《要真正弄清社會主義生產的目的》,發表在1979年9月30日的《理論動態》第160期。10月20日,《人民日報》將此文作為本報特約評論員文章在頭版頭條位置發表[30]。生產目的的討論由此逐漸展開,討論所取得的成果也為中央高層所認可和接受。1979年4月,在中央工作會議上,李先念指出:“社會主義生產的目的就是要不斷滿足人民日益增長的物質和文化生活的需要,離開了這個原則,就談不上什么社會主義的優越性,國家就不能從根本上保證安定團結,也就談不上加快四個現代化的步伐。”[31]
梳理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前后中國經濟學界的討論,可以清楚地看到,當中國社會開始實現偉大歷史性轉折時,馬克思主義經濟學家積極投身于這一偉大的歷史進程,為推動新時期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發展發揮了重要作用。今天回顧這一段歷史,總結其中的經驗,對于繁榮發展哲學社會科學,對于推進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深入發展,仍然是不無裨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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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張佑法)
Economists and Sinicization of Marxism at the Early Stage of China Reform and Opening-Up
HUANG Zhi-gao
(School of Marxism, Anhui University, Hefei 230039, China)
Abstract:Before and after the Third Plenary Session of the 11th Central Committee of the CPC, Chinese Marxist economists initially broke through the bondage of the ideology of “left” deviation. Economic circles discussed a series of major theoretical issues such as distribution according to work, socialist production purpose, “only productivity theory”, plan and market, and social development stage. These discussions restored many principles of Marxist economics, continued the sinicization of Marxism in the 1950s, and put forward a series of new theoretical perspectives. During the discussions, the new concepts such as “socialist elementary stage” and “socialist market economy” are put forward. Economists and the leadership of the CPC interacted positively in promoting the development of sinicization of Marxism in the new period.
Key words:the Third Plenary Session of the 11th Central Committee of the CPC; economic circle; sinicization of Marxism
收稿日期:2015-10-20
基金項目:安徽省社會科學規劃青年項目“經濟學家群體與改革開放初期的馬克思主義中國化”(AHSKQ2014D69);安徽省高等教育振興計劃項目“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融入思想政治理論課教育教學全過程研究”(2014SZKMSGZS0017)
作者簡介:黃志高(1977—),男,安徽懷寧人,副教授,博士,研究方向:中共黨史、馬克思主義中國化。
doi:10.3969/j.issn.1674-8425(s).2016.06.012
中圖分類號:D61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8425(2016)06-0082-07
引用格式:黃志高.經濟學家群體與改革開放初期的馬克思主義中國化[J].重慶理工大學學報(社會科學),2016(6):82-88.
Citation format:HUANG Zhi-gao.Economists and Sinicization of Marxism at the Early Stage of China Reform and Opening-Up[J].Journal of Chongqing University of Technology(Social Science),2016(6):82-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