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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9精品在线视频,手机成人午夜在线视频,久久不卡国产精品无码,中日无码在线观看,成人av手机在线观看,日韩精品亚洲一区中文字幕,亚洲av无码人妻,四虎国产在线观看 ?韋政通
(中國文化大學,臺灣臺北11114)
走自己的路
——我的人生經驗之三
韋政通
(中國文化大學,臺灣臺北11114)
本文是韋政通教授“人生的考驗與應答”系列講座中的第三講,講述考驗先生人生十個問題的第六問“當我失業時,如何度過黯淡的歲月”、第七問“當我身心疲憊,工作難以繼續之時,如何應答”以及第八問“當名利誘惑時,如何自處”。由于國民黨當局的迫害,致使先生教書生涯很不順利,先生卻把暗淡的歲月轉化為心靈創造的輝煌歲月。當身心疲憊之時,除了毅力,還需要健康的身體,先生認為,聽古典音樂或者讀閑書都可以調節學術工作。先生回憶說,他一生從不被金錢誘惑。作為一個獨立的思想工作者,保持獨立身份,一生追求自由地做自己的思想工作。
失業;誘惑;疲憊
景院長:各位老師,各位同學,我首先要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經過和韋先生的商量,準備再加一次演講。(鼓掌)因為這次韋先生過來也是非常難得,本來是安排三次,考慮到先生很辛苦,因此原來就想讓先生講三次。但是這次從先生的狀態,以及先生講了兩次以后興致也很高,各位聽講座也非常踴躍,那最后商量的就是下個禮拜二的下午再講一次,所以今天這次還不是演講的結尾。下面我們就以熱烈的掌聲歡迎韋先生給我們做講演。(眾人鼓掌)
韋先生:昨天我講得渾然忘我,結果多講了差不多四十分鐘。說好一點,是講得忘我,說壞一點,其實我是在放肆,所以我還是要向各位說一聲抱歉。
今天我們講第六個問題。第六個問題就是當我失業時,如何度過黯淡的歲月。因為以一些莫須有的罪名被國民黨迫害,第一個罪名就是反傳統(國民黨為了針對大陸的“文化大革命”,當時正在搞“中華文化復興運動”),跟殷海光往來也是一個罪名。因為我跟殷海光認識的時候,殷海光已經被監視了,那個時候很少人敢跟他往來。還經常跟他往來的,就是陳鼓應、王曉波、李敖。結果李敖坐牢了,陳鼓應失業了,王曉波失業了,我也失業了,當然個人的情況也不完全一樣。當時我有一個想法,一個政府如果不能培養人才也就罷了,而如果糟蹋人才、打擊人才,是有罪的,真是有罪的。
前面已經講過我從臺南到臺北,因被國民黨阻撓,失業一年。第二年,由我愛人在東北大學的老師介紹,到一家私立專科學校教書。我的《中國文化概論》就是應教學的需要而寫的。此書因體例新穎,內容比較完整,有許多學校采用。到現在大陸也出了兩個版本。我在這個學校教了九年,中途國民黨雖然一再干預,但因是私立,學校當局可相應不理。一向教書我都很受學生的歡迎,這也是我能教這么久的原因。
在這個專科學校的后面兩年,我就到中國文化學院,現在的中國文化大學。當時新成立一個系:“兒童青少年福利學系”。那是臺灣第一次有這個系,我當初有點排斥,但進去以后我覺得這個系其實蠻有意義的。國民性要改造,不能等到高中,等到大學,就應該從兒童、青少年開始改造起,這個就比較合理。
這個系創辦的時候,就請我去講人生哲學,什么人來請的我呢?那仍是白色恐怖的年代,原來是在國民黨內有極高地位的一位太太來請我。她通過我的老朋友楊國樞教授來問我能不能去教人生哲學,我不知道她是誰,我也不知道她的身份,我當然愿意去啊。后來我知道她的身份了,我就問她,我說你為什么會想到請我來教這門課?她說我聽過你的演講。因為她自己的身份不一樣,她不在乎有黑機關的干擾,她覺得我來請你應該沒什么問題,沒有人可以找她的麻煩。
在文化學院第一年講人生哲學,第二年開一門新課,就是《中國文化與現代生活》。這本書是我臨時趕寫出來的,也是第一次有人講這樣一個題目,講生活如何現代化,這方面的問題很重要,出版后銷路很好。《中國文化與現代生活》前幾年在北京的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出版了,銷路也相當不錯的。其實我的兩本書,一本《中國文化與現代生活》,一本《倫理思想的突破》,我昨天就提過,都是繼承梁啟超的“新民說”,繼承五四運動時期的那個改造國民性這樣的一個背景下來的,我的這兩本書宗旨也在這一方面,希望能把中國人的價值觀改變、生活方式改變、人生觀改變,我寫那兩本書是有這個用心的。
現在不繼續講這個課程,我就講我在中國文化學院三年。其實第二年就有干擾,但是這個系主任一直不跟我講。我講人生哲學,這是我最喜歡的一門課程,我那個時候在年齡上正是一個高峰期,記憶力最好,生命最旺盛的時候。第一年就是本系的二十個學生,第二年開放給全校,結果一百八十多個學生來選。系主任他要對我的思想負責任,所以她坐在第一排第一個位置聽了我一年的課,一堂都不缺。后來她的助教跟我講,我們系主任聽你講人生哲學,聽得如癡如醉,贊不絕口。她用這個話來形容。第二年其實就已經有麻煩了,她不理。到了第三年她就拿公文給我看。她已三次駁回去。為了不繼續給她添麻煩,我自動離開。
離開中國文化學院以后,還有幾次被邀請到大學教書的機會。一次是項退結先生擔任政治大學哲學系第一任系主任時。我與項先生有數十年的友誼。他原先是天主教的神父,我還在臺南教中學時,他從德國回來,在臺南區傳教。因我愛人是天主教徒,當他來我家訪問,知道她的先生是韋政通時,有點意外,因為他在《民主評論》上早讀過我的文章。記得最初相識時,我的思想正進入“反傳統”時期。每次見面,談問題難免起爭執。后來我們成為好朋友,我愛人說:“你們是不打不相識。”
項先生因獲得德國某機構的支持,在臺灣創辦了《現代學苑》月刊,我很自然地成為它的長期作者。從臺南遷到臺北后,他在輔仁大學哲學系任教。他人長得很帥,從私下談話,我知道有女生喜歡他,心理被要不要還俗苦惱著。我是勸他還俗的,我跟他說,一個人的人格是否偉大,跟出不出家毫不相干,天主教當初立下這樣的制度,有特殊的歷史背景,神職人員在古代社會,也享有特殊的地位,現在時空背景完全不同,還堅守著這種制度,沒有什么道理。后來他還俗了,改到政治大學任教,但未脫離教會,仍然主持著《現代學苑》,我的《先秦七大哲學家》1972年在《現代學苑》出版,就是他建議的。他這個人做事非常認真,稿件中哪怕是小問題,他也不厭其煩地與你討論。我除了寫文章外,也為書評專欄寫書評。雜志上長期刊登書評,成為《現代學苑》的一大特色。寫書評由雜志社提供新書,當時勞思光先生的《中國哲學史》第一卷剛出版,我寫了書評,寫書評是用“項維新”的名字,殷海光讀到后,寫信到雜志社,希望要認識作者。當他知道項維新就是我時,他說已猜到幾分。
《現代學苑》只有一位女編輯,前后兩人我都認識,都是臺大中文系畢業。有一次項先生去德國,要我代理審稿工作,使我得知他在追求女編輯。第一位可能因她脾氣太大,戀愛沒有結果。有一天項先生正在我家,這位女編輯氣沖沖地跑來,毫不留情面把他責備一頓,隨即拂袖而去,搞得他十分尷尬。后來這位女編輯去法國留學,又聽說她后來到北京中國外交部工作,曾參訪大陸各地,在報紙上發表文章,紅過一陣,大概在“文革”后期,在北京自殺了。第二位女編輯和他結了婚,生了一個兒子,在東吳大學哲學系畢業。項先生八十歲去世。去世前一年我去看他,他患了癡呆癥,說話已不清楚,但要我聽他彈鋼琴。他太太告訴我,他不能看書,彈琴成為他精神上唯一的寄托。
1975年以后,我為了每月有固定收入,開始與出版社簽約,每月要寫出一定的字數交給出版社,換取稿費,大部頭的《中國哲學辭典》和《中國思想史》就是這樣產生的。當我剛開始寫《中國思想史》時,項先生有意請我去哲學系教中國哲學方面的課。有時候他到我家來,主要和我太太談教會的事,我們之間談的多半是稿子的事,對我當時的處境并不清楚。他曾為神職人員,對現實政治也很少關心。那年代臺灣還是白色恐怖時期,假如我應聘,學校的安全單位未必能過關(六十年代殷海光為我奔走進臺灣大學,就是安全單位打掉的,其中內情是臺大哲學系主任洪耀勛退休后移民到美國告訴傅偉勛,由傅轉告我的),還可能給項先生帶來一些麻煩。再加上那時我太太已到大學教書,她看到我很勤奮工作,也覺得能多留下些著作,遠比教書有意義。我們決定后由我太太轉告項先生,他覺得我太太真是一個了不起的女人!
現在你們從我的著作年表,可以看到從70年代起二十多年中,我幾乎每年有新書出版。“當我失業時,如何度過暗淡的歲月?”答案就在這里。現在回頭想想,我這一生教書很不順利,對我只是損失了一些金錢,但我卻把暗淡的歲月轉化為心靈創造的輝煌歲月。我太太曾跟我說,假如我一路教書順利,大概就不會花那么多的心血在她身上,她將以中學老師終其身,人生詭譎不幸的變化,倒意外地成全了我們雙贏的結局。年輕的朋友們,由我的人生經驗,可以得到一個啟示,當我們生活遭遇不幸時,我們要努力把它轉化為上進的動力,大家對此要有信心,也絕對有此可能,我希望大家都能記住這句話。
下面簡單說一下,另我一次可能去大學的機會,就是清華大學人文社會學院成立時,李亦園先生是首任院長,他的學生徐正光擔任研究所所長,曾有意請我去開課,因與不去政大相同的考慮,我沒有答應。在70年代后期,沈君山任理學院院長時,曾請我到人文學科講中國哲學,因是短期,沒有遇到麻煩。猶記得我每次去上課,他都陪我吃晚飯,晚上的課,有時他也會旁聽。有一次,他給我看一封信,是寫給國民黨蔣彥士秘書長的,當時臺灣剛發生震驚中外的高雄事件(又稱美麗島事件),事件肇因于黨外政治運動在高雄舉行反政府示威游行,國民黨以暴力反制,采取逮捕大動作,黨外運動菁英,幾被一網打盡。君山家與蔣彥士乃世交,他寫信是為了向國民黨求情,希望對其中少數文藝作家(如王拓)能從輕量刑。君山關心國事,與朝野關系都很好,臺灣政治運動和開放后的兩岸關系中都扮演了特殊的角色。
在我一生中,沒能長期執教鞭,的確是我一大遺憾,因為我喜歡與青年交往。縱然如此,四五十看來,與年輕朋友的關系,也從未中斷過,一是因去大學演講的機會不算少,二是我常有新書出版,因此與青年書信往來的數量相當可觀。就在那暗淡的歲月里,我曾意外地獲聘到臺灣神學院去教“中國哲學史”,并且一教十三年。神學院的學生,人生的目標在傳教、當牧師,這門課對他們而言屬邊緣性,與我之間不容易建立起親密關系。但那段日子,卻留下我一段美好記憶。
臺灣神學院位于臺北近郊陽明山(日治時期叫草山),校園面積不大,像一座精致的花園,學生人生不多,生活完全自由自律,氣氛與一般學校不同。清朝末年由外國傳教士所創辦,它有一百多年歷史。我每周一次上山午餐,下午上課三小時,教室由花木圍繞,性情愉悅,一點不覺疲勞。院長姓黃,院里他有一棟宿舍,很少來住,我就借宿其中。在我很辛苦的寫作過程中,每周一次休閑式的教學,成為我精神上的潤滑劑。當我離開這所臺灣教育體制外的學院時,院方打造了一塊純金金牌送我,表示感謝!
因前面講過天主教的項神父和基督教神學院與我的關系,不禁使我回想起,我這一生與宗教還真有點緣分。當我年輕教中學時,就曾到臺中附近彰化的一所天主教的靜山修道院(又名退省院)去兼課,由徐復觀推薦,教五經,學生只四人,包括掌理院務的周弘道神父,輔仁大學在臺復校后,他擔任法學院院長,其他三人(其中一人因后來與我無聯系已忘其名)都是大學畢業才出家,當時的身份是修士,稍后都去歐洲讀神學博士,并晉升神父。其中張裕恭修了雙博士,所以回臺后在輔仁大學擔任商學院院長。有一次哲學系請我去演講,他看到海報,到校門口來迎接,學生問他:“你的老師怎么這樣年輕?”另一位是陸達誠,他回臺后一直掌理天主教的耕莘文教院,并主持青年寫作班,輔仁大學成立宗教系時,他是第一任系主任。在寫作班上,曾兩次請我去講現代中國思潮,當時我還沒有度過“反傳統”時期,因此對新儒家有所批評,他對唐君毅先生很崇敬,在現場就表示不同意我的見解。后來他對我的《中國的智慧》寫過一篇書評,發表在《哲學與文化》上。我編“世界哲學家叢書”時,請他寫存在主義哲學家馬塞爾,我的《孔子》出版后,他寫信告訴我,很高興我能寫出這本書。
人生經驗很復雜,有許多經驗是重疊的,剛才講到彰化這個地方,我心情還有些激動,因為它是我與愛人定情之地。50年代的臺中市,人口不多,面積不大,我們戀愛時,為避人耳目,經常到彰化約會。多年后,佛光山在彰化的分院福山寺,有個研究班請我演講,那是在暑假里,我與愛人帶著孫女到中部赴約,先到臺中,再去彰化,如入夢境。當年常去的咖啡館,已拆除建了大樓,彰化最重要的景點八卦山,也改變了面貌,只有山上號稱世界上最大的佛像,依然如故。在佛像下,我們佇立了很久,可以告慰佛爺的:我們沒有違背定情時的誓言。
前幾年我已年高八十,五十年前在臺中一中時組織的讀書會:尚友學會部分會友,相約在彰化靜山重聚,我由王讚原開車同往。靜山修道院幾乎沒有什么改變,只是當年處彰化近郊,前往時需要乘公車,現已與市區相連。在靜山的花園,看到周弘道神父的墳墓,他已上天堂多年。還記得我在耕莘文教院演講“青年與人生觀”時,聽眾踴躍,周神父在其中,我講完,他特別向我擁抱,說講得精彩。尚友學會是由一中黃金鰲校長建議組成,在那年代讀書會是犯忌的,他不怕。他原先是臺中師范校長,后調一中,因此學會里包括兩校少數學生。牟宗三先生來臺第一批弟子周文杰(他是杜維明建國中學國文老師,中國文化啟蒙師)、陳問梅、蔡仁厚和我均參加,仁厚剛由我介紹,也來一中教高中。后來師范生沈秋雄、王讚原均為臺灣師范大學的教授。到如今,半個多世紀過去,文杰已于去年近世,讚原也于今年初往生,秋雄也已退休,我們的交往迄未中斷。
前面已提到佛光山,下面接下去就講講我與佛教的結緣。星云上人于1967年在高雄縣著手興建佛光山,現已為全球最大的佛教叢林,分院遍布世界各地。在興建初期,由在日本專門研究佛學,回臺在中國文化學院創辦佛學研究所的張曼濤先生牽線,我曾數度到佛光山東方佛教學院演講,還記得第一次的講題是“中國佛教的現代化”,星云上人在后面旁聽。我與星云年輕時便已見過,那是在南投一座叫碧山巖的尼眾寺廟里。1957年初,我在大屯山下的隱居生活已陷入絕境,一日在新店竹林精舍巧遇善導寺的云霞法師,閑聊中知道我們竟是同鄉,言談中他說在《人生雜志》上常讀我的文章,我也約略向他透露我生活的窘境。意外地,隔了一天他帶著仁俊法師找到茅屋來了,說南投碧山巖要請一位教國文的老師,我很合適。在南下前,他為我安排在臺北善導寺見了印順法師。仁俊法師是印順的師弟,當時正準備去碧山巖“禁足”(比“閉關”行動自由些,就是不能離開寺院)。
1957年6月1日我到了碧山巖,陌生的環境,陌生的人,格外寧靜的氣氛,像夢境似的展開在眼前。碧山巖在一座小山上,有茂密的樹木,彰化到南投的公車經過山下。公路旁是一條河,臺灣省省政府所在地中興新村離此不遠。這里住持如學法師,四十多歲,體格健壯,充滿活力,說話常帶笑容,有年輕女弟子二十多人。她本是新竹富家女,曾留學日本,能說一口流利的日語。廟的大殿不大,且已老舊,我與仁俊住的是一棟新樓,他住樓上,我住樓下,房間很寬敞。我們每餐共食,晚飯后常在林中散步,他成為我佛學的啟蒙師。印順、仁俊皆太虛和尚門下,太虛在民國政府時期很有名也很活躍。我在這里讀《太虛全集》,也把印順的《佛學概論》全抄一遍。當時牟先生想讀東晉時佛教名僧僧肇的著作,遍尋不著,我向仁俊借來《物不遷論》《不真空論》《般若無知論》三篇全抄一遍,帶給牟先生。在那年代沒有影印機,難得的書籍和文章只有手抄。
我在碧山巖時,王昌濟、蔡仁厚、劉述先都曾來玩過。昌濟是我認識勞思光時同時相識,他是臺南成功學院(成功大學前身)建筑系講師,民社黨(張君勱創立)主席蔣勻田的女婿,我們一見如故,常通信討論美學。他到碧山巖來玩時,如學正想建一座靈骨塔,昌濟很慷慨,答應義務設計圖樣并監工。靈骨塔建成后不久,臺灣發生“八七”大水(1959年),彰化、南投地區災情嚴重,碧山巖一樓房舍幾全遭土石流所埋,全寺尼眾因躲入靈骨塔,才逃過一劫!
就當我在碧山巖時,有一天勞思光家的男傭(從大陸帶來臺)來找我,說思光的父親去逝了,無錢下葬,我陪他一起回臺北,我去善導寺找云霞法師,拿到六百元(我到一中教書薪水每月300元)辦了后事。當時勞思光去香港不久,在珠海學院教書,薪水微薄。
如學法師很能創業,后來在臺北、美國都建了新的道場,臺北道場今日已在繁華地區的光復南路上,名叫法光寺。有一年她請我們全家到法光寺過了一個愉快的中秋佳節。從那次以后,我們沒有再見過。
1958年7月某一天上午,臺中一中校長宋新民突然出現在碧山巖,他是專程送聘書給我。如學獲知消息頗感意外,她對我是有長遠打算的,想正式辦佛學院。我因山居生活太苦,人顯得有些蒼老,她以為我遲早會出家。她想錯了。我一生之中,雖然與各大宗教都有善緣,在我艱困時,也的確給我不少溫暖和愉快的經驗,但連我自己也有些詫異,我竟然從來沒有過出家的念頭,也沒想要皈依什么宗教。與我愛人戀愛時,曾承諾結婚后,星期天一起進教堂,后來我違約了。現在我可以說,也許我真的沒有宗教的慧根,但在我一生的文字中,也沒有批評過任何宗教。
1958年8月1日,我離開碧山巖去臺中一中報到,展開了人生的新頁。
第七個問題我們可以稍微講得簡單一點。當我身心疲憊時,工作做不下去的時候,我怎么辦?
長期做研究的人可能都會遇到這種疲憊,工作做不下去的情況。我現在記憶最清楚的,就是我寫《倫理思想的突破》的時候,因為那本書沒有任何東西可以依賴,也沒有任何固定的資料可以用,多半靠自己的頭腦來思考,所以寫得非常艱苦,我曾經有一次坐在書房里三天一個字都寫不下去,這就使人非常疲憊。但我有必須完成這一工作的巨大壓力:一方面是因我長期關心倫理道德問題,尤其是中國倫理現代化問題;另一方面更重要的原因,是從新文化運動以來,在長期反傳統和西化風潮下,具有中國傳統文化背景和感情的往往只宣揚理想層次的五倫,對三綱倫理在歷史上產生的負面影響則諱莫如深。二者各不相涉的現象,使倫理的探討與當代中國追求的現代化很少交集。我因比較特殊的學思歷程,既有熟悉傳統倫理思想的機會,又在臺灣現代化運動中長期學習,遂形成我獨特的知識結構和探討問題的新視野。
大陸改革開放后,八十年代興起所謂“新啟蒙”的“文化熱”,啟蒙的推手之一金觀濤先生很欣賞這本《倫理思想的突破》,他把它納入當時很暢銷的《走向未來叢書》之中,1988年由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這是我在大陸出版的第一本書,2005年又在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再次出版。到今年(2011)為止,我已在大陸出版了十六本書,回響最大的,就是這本《倫理思想的突破》。
在我倫理思想探討的構想中,已寫出的這部分,僅是上卷。在70年代末期,因失業仍有經濟壓力,只好寫能賺較多稿費的《中國思想史》,因此沒有繼續寫下去。
八十年代是我一生中工作最忙碌的時期。1982年參加《中國論壇》,次年擔任編委會召集人,1984年開始主編《世界哲學家叢書》,1986年開始寫《中國十九世紀思想史》,1987年臺灣開放探親,1988年后,我幾乎年年到大陸,因游走大陸,又興起研究毛澤東的興趣。當寫兩本毛澤東時,我的手已不能寫字,治療無效,奇怪的是,喝了酒精高達580的金門高粱,就恢復寫字能力,在那幾年,每天差不多喝半瓶高粱酒,簡直像在玩命!本來預定寫三部曲,第三本寫了一半,再也寫不下去了。從那時起,與朋友聯系只能用電話。
2009年初,我感覺到兩耳的聽覺有明顯的退化,同時兩眼白內障也使我閱讀時間漸漸縮短,不免影響心情,心理影響生理,身體也感覺容易疲勞。這時期有一本氣功書在廣播電臺大做廣告,我到書店買了一本,其中有明目功,動作簡單易學,當天晚上就開始練習,那是09年11月1日。后來又買了穴位按摩的書,眼部按摩與氣功明目功,每天都做,又從別的氣功書學兩招基本功法,如以意導氣,意守丹田。明目功練十一個月以后,漸覺有效,到如今每天閱讀3-4小時,不覺疲倦。眼部見效后,我增加練功二十分鐘,把氣導向手指,幾個月以后,奇跡出現了,我竟然能勉強提筆寫字了,雖然寫得很慢,有點像小學生剛學寫字的樣子,我想以后會有進步的。奇跡出現的一天,我特別記下日子,那是2010年11月30日。也就從這天起,為了多練習,我開始寫不超過一千字的短文。
對一個把一生的黃金歲月都消磨于著作之中,并以著作彰顯人生意義的我來說,又可以回到從前,真有“重生”的喜悅。當然也面臨今后不多的時光里,我要寫什么的問題。續寫第三本毛澤東?不可能,因為相關書籍已捐走。完成《倫理思想的突破》下卷,已是唯一的心愿。
在我一生的著作經驗中,使我身心疲憊到幾乎難以負荷地步的,就是《中國哲學辭典》和《中國思想史》這兩本書。前書出版社只同意最大極限不能超過六十萬字,這方面的資料十分龐雜,如何選擇?既瑣碎,又費時。后者限定每月要寫四萬字,持續工作了兩年,我曾自嘲“自囚”了兩年。
從事如此吃重的工作,不可能由于單一的原因或理由,現在可以說說當時的幾重考慮:首先想到的是,既能有數年固定的收入,同時可以兼顧到學術理想,我經歷千辛萬苦走上學術道路,純為金錢而寫作,我是做不下去的,如此考慮下,以上兩書就成為上上之選。其次,在大學文史哲三系,《中國思想史》或《中國哲學史》都是必修科目,臺灣在八十年代之前,多半仍采用馮友蘭三十年代出版的舊作,之所發如此,一個原因可能是因為在西化大潮下,學哲學天賦好的多半以西方哲學為主。我當然有責任去改變這種現象。事實上,我與勞思光的書相繼出版后,馮著就被淘汰了。除了以上兩點,我還有一點“私心”,像我這樣非學院出身的學者,要想在學界穩固地位,就得有點和別人不一樣的表現,那就是“你能的,我也能;我能的,你卻未必能”。這兩本書正是別人不容易做到的。
兩書出版后,三十多年來,研究中國傳統文史哲的師生,《中國哲學辭典》差不多人手一冊;《中國思想史》每年印一千冊,二十多年未中斷過。出版社賺了錢,我出版的路子日廣,書也源源不絕地上市。
1988年以后,在大陸上我去過的圖書館里,一定有這兩本書,遇到的同行,很少沒讀過這兩本書的。1993年《中國哲學辭典》在北京世界圖書出版公司出版影印本,2009年由吉林出版集團有限責任公司再出版時,他們根據簡體字的筆劃,重新調整過內容。《中國思想史》2003年在上海書店出版,每年都重版。2009年被吉林出版集團搶去版權,印了新版。誰能料得到呢?寫這種性質的書,竟然也能名利雙收!在寫書造成疲憊的日子里,有一件帶給我痛苦的事,就是校對。如果你偶爾出一本新書,你校對是會很高興,但我在70年代以后,幾乎每年有新書,有時工作實在很忙,在這情況下,校對就變成苦差,在這時刻,只好把校稿丟在一旁。依照出版社的慣例,作者有做最后一校的義務。出版社為了節省成本,多半找在學的學生校,我的經驗,認真負責的學生很少,他們大概想,反正有作者最后把關。因此,最后一校到我手上時,感覺好像沒校過一樣,怎么能不痛苦。還有校出的錯字,印刷前仍未改正的,叫人真生氣。大陸上自新中國成立后,因毛澤東喜歡讀書,各大書局出的書,校對相當認真,特別是中國古典書,我沒有發現一個錯字。可惜改革開放后,在“經濟掛帥”的大潮下,出書的品質既爛,校對也不像以前那樣認真了。殷海光喜讀英文書,我曾問過他,英文書里有沒有錯字?他說幾乎沒有。這不只是有關商業道德,也反映一個社會的文明。
長期為自己的書校對,已感到很無奈,如果校別人的稿子,還增加額外的麻煩。那是在編《中國哲學辭典大全》時。我既出版過《中國哲學辭典》,為什么還要做這樣的工作?是因為原出版社看到這類的書有利可圖,和我商量準備擴大計劃,想把文、史、哲各做一本。這當然是嘉惠士林的好事,于是我擬出出版計劃,并代為邀約另外兩本的主編。兩年過去,我約的稿子已到齊,其他兩位因約稿遇到困難,半途而廢。我的這本做最后一校時,遇到額外的麻煩是,有幾位作者遠在海外,有疑問時,那年代不像現在用電話很方便,只能寫信。最大的麻煩是校到陳榮捷先生的部分。他是一位典型的學者,對中國哲學文獻的熟悉,當代蓋無人能比,因此他的著作無不廣征博引。陳老撰此文時,年事已高,我發現他的引文有問題時,必須檢索原典。后來我寄一面勘誤表給他,他回信表示感謝,說我做事真認真。我們出書要對讀者負責,不希望有錯誤,錯誤是出版社的羞恥,要有這個觀念才對。
主編《中國哲學辭典大全》,有一點頗使我感到意外,在稿約中曾規定每一條目不要超過一定的字數,可是有好幾位都寫成了長篇大論,根本無視于稿約的存在,使內容很不協調,我真不知如何向讀者交代。后來有朋友向我說,反正撰稿人中,有幾位是名家(如陳榮捷的理學、余英時的清學、霍韜晦的佛學),能讀到他們的作品,已心滿意足,至于用什么形式寫,沒人計較的。由于這次的經驗,當三民書局劉董事長提議要我與傅偉勛合作主編《世界哲學家叢書》,起先我有些猶豫,后來我們接下委托,是因有人肯投下大筆資金,出版這種無利可圖的哲學書,實在機會難得。在出版叢書的十幾年當中,果不出所料,我們與作者之間,有過不少不愉快的經驗。最令人遺憾的,有的學者簽約拿了定金,卻一直未交稿子,有的簽約拿了定金,因工作轉移,再也沒有與我們聯系!做事難啊!
在我一生的著作生涯中,使我深切感受到,當身心疲憊的情況下,工作仍能持續,遇困難不退縮,耐心與毅力之外,體能的條件是非常重要的。像現在臺灣的中學里,為了應付升學考試,常挪用體育課的時間,從小就養成孩子們的偏差觀念,忽視身體健康的重要性。最近公布的一份研究報告,臺灣成年人中有運動習慣的,僅及兩成,青少年的體形肥胖卻居亞洲之冠。臺灣有世界上最好的醫療保險制度,可是年年虧損嚴重,這當然與臺灣人不運動愛吃藥有絕對關系。《不運動會生病》,這是一位骨科游醫寫的書,我覺得這句話應可當作健康的金律,就像“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當作道德金律一樣。不運動當然會生病!臺灣很多人就是缺乏健康的觀念,懶得運動,有毛病就去找醫生,看病太方便,造成巨大的浪費!
我非常感謝我的父母,給我很好的遺傳,一生受到那么多的磨難,你看活到現在還能夠這樣子。我常常講,四十歲以前,是靠父母遺傳,四十歲以后,要靠你自己保養,要靠自己的生活習慣了。我的生活習慣真的很好,非常規律,而且自律性很強,不該吃的我不吃,不該喝的我不喝。我喜歡喝酒,但我喝酒是為了自己享受,假如喝夠了,任何人勸我,我也不喝,我不怕因為這個得罪人。飲酒是一種享受,不必像一般人那樣勸酒,喝得受不了。不能夠這樣子。所以自律性強,也是健康之道。
下面再略微談一點點經驗,就是當你再好的身體長期工作,必有疲憊的時候,怎么辦?因為我愛人喜歡聽中外古典音樂,所以我也習慣了聽古典音樂,古典音樂如果你能夠聽得進去,真是莫大的享受。疲憊的時候散散步,聽聽音樂,這是最簡單的消除疲勞的方法。還有一個方式,我可以提供給各位的,就是我在章學誠的書里面學到的,他有一個所謂“換肩說”。什么叫換肩?就是鄉下人挑擔子,他怎么能走那么遠?就是兩個肩膀輪流,他不用停下來,兩個肩膀輪流可以走很遠。章學誠在他的書里面就講到,說我們讀書人也可以用類似的方式來。意思就是辛苦的工作做累了,我們可以看一點休閑的書輕松一下,這個方法很好,我后來長期使用。做累了,就看點小說,看點傳記,看點你喜歡看的東西。看那些東西不累嘛,很輕松,也是一種休息。
我們這些搞哲學、搞文學、搞歷史的讀書人,在我的經驗,只要你能讀的,天下沒有完全沒有用的書,閑書讀一讀有時候對你還蠻啟發的。學歷史、學哲學、學文學,這些雜書讀了以后對你沒有壞處,只有好處。余英時非常喜歡讀經史子集里面的集,他讀了很多,因為一般人讀書不太注意集子里面的東西,其實集子里面有很多的寶,但很少人去挖。有的書好像是一點價值都沒有,其實不然。我有一個朋友叫張曼濤,前面已提過,他是我這一生遇到的很多奇人之一。他到臺灣去的時候是個小和尚,從福建跟著個老和尚到臺灣去的。他很有本事,到日本留學,在日本拿博士學位,他成了一個佛學專家。他從日本帶回一套書,他去世后,他太太送給我,這是一套比《金瓶梅》還要黃的書,大致是明朝末年出版的,我們中國的圖書館大概很難找了,日本書店有,他買了一套到臺灣。我翻看那種書立刻就聯想到宋明理學的教條到了明朝的時候跟禪宗一樣,在農村已普及,可是市民社會里,理學的教條基本沒有影響。這種書當時的風行,絕對不止這五十本,一定有很多很多,小市民、市民階層真正喜歡的是這一些。所以我后來就聯想到,這個書可以利用,本來我也想做個研究,就是戴東原反理學,他主張“欲就是理”,戴東原的思想,我假設跟這個社會背景可能有點關系。我們老是在這個大傳統里面轉,其實中國的思想被我們定型了以后,我們一定要了解這只是中國傳統思想里面的一部分,現在任何一個人的思想史、哲學史里面了解的思想,都不過是思想的一部分,還有大量的思想我們沒有發掘。特別是中國民間的想法。很早以前我就對中國的諺語——臺灣專門有人研究,出了一本很厚的書叫《中國諺語》,我在《中國文化概論》里面就引了不少諺語。諺語是什么,就是當時民間最流行的思想觀念,已經深入到一般人民的生活里面去了,就類似于現在的順口溜,很能反映這個社會很多人的想法。如果能把各地的諺語從地方志——中國有一個好的史學傳統,每一個地方都有地方志,每一個縣都有縣志——如果從這個里面挖掘,把諺語配合縣志,極有可能把中國地區性的思想以一個全新的面貌呈現出來。假如我更早的時候有這種覺悟的話,從這方面努力個一二十年,大概會有很大的收獲,可能把中國人的思想以一個新的面貌呈現出來。你老在這個大傳統里面轉,寫來寫去都不外乎是那些人物的話,我覺得很可惜。所以有機會可以鼓勵年輕人朝這個方向試試。因為中國有縣志,有地方志,再加上地方文化名人的集子,這個里面可以找到很多的庶民生活所依賴的思想觀念。這樣的工作做起來當然很辛苦,但可以先小范圍的去著手。
下面我們講第八個問題。就是當名利來誘惑時,我如何自處。當然我講的在別人看起來微不足道,小名小利而已。
在金錢上,這個要感謝父親了。我這一生從來不被金錢誘惑,這是因為我父親他從小就跟我們講,你們三兄弟以后分家的時候,我要一個人給一家店。假如我貪圖安逸的生活,對金錢有興趣的話,就不會離開父親。他成了我這一生在金錢問題上的反面教材。(笑)用毛澤東的話說,叫“反面教員”。我舉一些例子。我這一生出書,跟出版社、書店打交道,很多作者跟出版社、跟書店為了版稅,為了稿費鬧得不可開交,我這一生從來沒有和出版我的書的出版社或書店發生過金錢糾葛,像早期出版我的書出了十多種的水牛出版社,水牛出版社當年很紅,《文星》關門了以后,就是水牛出版社竄起來,出了很多好書。然后水牛出版社的股東看了眼紅,就另外辦了一個牧童出版社,叫“牧童騎水牛”。(笑)他們為了爭取商業利益也很好玩,牧童騎水牛,希望賺更多的錢,那牧童出版社也出了我幾本書。后來牧童出版社的負責人移民到美國去了,版權就不要了,水牛出版社就拿我那幾本書出來印,當初也沒有跟我講,后來我在書店看到了,但我沒有跟它爭論,因為我想書印出來給讀者讀就好。我當時腦子里想的是什么呢?我自己問我自己,我這一生假如一毛稿費都沒有,我寫不寫?我還是照寫。寫是我的使命,是我的志趣,就是一毛錢沒有我還是會寫嘛!計較這些干什么?我有這個想法。因為我跟出版社,跟書店相處得好,所以改革開放以后,我到大陸來,遇到些年輕的學者寫了書,大陸在十幾年前的時候,寫書沒有地方出版,年輕人沒有名氣,到哪兒去出版書呢?所以我幫助大陸的年輕學者出過十多本書,我把稿子介紹給出版社,他們沒有人拒絕的,因為我有信用。我幫人在臺灣出書,還不包括這個《世界哲學家叢書》。《世界哲學家叢書》我們約了大陸上超過六十個教授給我們寫書。在三民書局,我介紹吳光出了一本書,介紹鄭曉江出了一本書,他們現在已很有名氣。當時三民書局的老板有一個條件,他說你要寫序,所以我都寫了。我這一生從來不給人寫序,我的書也從來不要人寫序,王教授是第一個例外,我的《八十前后演講錄》是王教授寫的序,為什么會有這個例外?因為我手不能寫字。(笑)我在臺灣的一個老朋友何懷碩,藝術家,師大研究所的教授,現在退休了。我沒有請他寫,是出版社編輯去拜托,我從來不麻煩老朋友做這些事情。我編《世界哲學家叢書》得罪了好多人,你約我寫稿,你給我寫個序,這個總可以吧?我沒有寫,因為《世界哲學家叢書》里面中國的部分有八十多冊,我給你寫不給他寫那不是也得罪人么?有一個搞得不愉快,是一位臺大中文系的女教授,已移民到美國去,她在美國,我請她寫稿子,她要我給她寫序,我還是沒有寫,她很生氣。寫序其實也很費時間。在我們這一代,最能寫序,寫得最多的就是余英時,但是余英時的序沒有一篇里面沒有值得讀的內容,他有這個本事,他不敷衍。有時候他給人家寫序,一寫就是一萬多字(笑),他的思想太豐富了,一下筆就欲罷不能,他把他自己的想法借這個機會都寫出來了。大陸有一位有名的教授,也是我的老朋友,我也可以講一講,我希望我們的教授不要這樣。因他很有名氣,他給學生寫序,因為那個書也恰好寄給我了,他在序里面竟然講,我這個稿子沒有看。你沒有看怎么可以寫序啊?就是掛你這個名字,掛你這個名氣來加持?這個不對的。你可以拒絕,寫序就要認認真真的寫,一定要跟這個書相干,我們絕對不能因為人情而隨意。還有一位老先生,老北大出身,在北京學界很有名的一位老先生也喜歡寫序,他是搞中國哲學的前輩,一位好好先生。
景海峰教授:張岱年,他是有求必應。
韋政通教授:對,他也喜歡寫序。寫序可以,就是用心的介紹這個書給年輕的人,也很好嘛!但因為寫序是要花時間的,我不給人家寫序,是因為我不想花這個時間,原因很簡單。我對時間非常愛惜,我在書里寫過,我對浪費時間有罪惡感。
我在《中國論壇》的時候(1982-1990),當這個編委會的召集人,雜志社的社長楊選堂就是《聯合報》的副社長兼總主筆,他在這個報紙當了一輩子的總主筆,到了八十多歲都是,為社論抓緊這個報社的立場,他是跟老板一起奮斗出來的。他請我們編委會里面有的編委給他寫社論,他也希望我給他寫社論,社論的稿費很高,那個時候是兩千字差不多兩百美金。他叫我給他寫社論的時候,我的反應別人聽起來可能會覺得你這個人矯情。我跟他講,你的稿費很高,而我是沒有時間花錢的人。社論代表一個報社的立場,如果你寫的內容跟報社不一致的話,他會給你改或者不用,這種事情我干不來。
繼續講名利的誘惑。《中國論壇》接手以后,因為我們《中國論壇》的編委都是當時的一批很關懷社會的教授、學者。我做了八年的召集人,認識了很多的教授、學者,所以離開雜志后,有的報紙希望我給它寫專欄,有的雜志希望我給它做主編,甚至還有一個廣播電臺愿意給我開一個節目,我統統沒有接受。如果在報紙上寫專欄,在廣播電臺主持一個節目,名氣會越來越大,但是那種名不是我想要的。我這一生就是盡量的根據自己的志趣,根據自己的意愿來做事,只想在思想方面有些成就。
還有一次,就是我在《中國論壇》,跟社長相處得很好。他大概想到別的教授、別的編委退休以后都有退休金,我是沒有退休金的,他大概得到老板的允許,希望我變成《聯合報》的正式職員。那時我在《中國論壇》做召集人只能拿四萬塊錢,相當于副教授的薪水,假如我愿意做《聯合報》的職員,就是掛總編輯的名義,總編輯是八萬塊的薪水,而且做個幾年,還可以拿退休金。他是站在朋友的立場為我著想。但是我跟我們的編委同等的身份,編委都是客卿的地位,大家都很獨立的,是以獨立的知識分子的身份來辦這個雜志。假如我變成它的員工的話,那我就是另外一種身份,就不再是知識分子。報社的員工就有報社的倫理要遵守,有權利,也有義務,有很多規矩你要守,所以我也拒絕了,沒有接受,我保持一個獨立的身份。我曾界定我是一個獨立的思想工作者,這個“獨立”的后面是要付出代價的。
下面還可以講《文星》雜志。《文星》雜志后來復刊,它復刊的時候,蕭孟能(曾是臺灣最杰出的出版家)來找我,說你過來替我主持這個雜志,且薪水比《中國論壇》多。我說,我可以為你介紹,不過你辦這個雜志,你能叫你的老婆不干涉么?你能夠做到這一點么?蕭孟能就老實講,他說我做不到,因為他怕老婆。(笑)我說你這個做不到,你請人很難了。后來我推薦了一個年輕人給他做,那個年輕人也是很優秀的,他跟傅偉勛也很熟,他跟傅偉勛講,你會英文,會德文,會日文,我十年以后不但會英文,我一定會法文。后來他到法國拿到博士學位,真的做到了。在陳水扁當政那個時候,是臺灣駐法國的代表。
我讓他去編《文星》,編了半年就離開了,他說蕭孟能的老婆太麻煩。這個早就料得到的了。這個雜志辦了二年,虧了很多錢。不是當年了,60年代《文星》火紅,文星書店出新書,讀者排隊去買,可是這幾十年社會的變化太大了。他來看我,不知道這個雜志怎么辦。我就說服他,我說你立刻停掉,他接受我的意見,那個告別讀者的那篇文章是我給他寫的。《文星》復刊的時候,他來挖我,我豈是見錢眼開的人!還有一次,為了拒絕名利,真需要有點骨氣。1982年我的《倫理思想的突破》出版以后,那時臺灣的白色恐怖已到尾聲,否則這件事大概不會發生。有一天,屬于教育部的國立編譯館一位官員到家中來,送我一紙聘書,聘我擔任該館編審委員會的編審委員。臺灣在民主化之前,所有中小學用的課本,都是官定的,現在已部分開放。該館要我負責撰寫高中公民《文化與倫理》一冊中的倫理部分。我一生都在思考倫理和道德問題,尤其關心中國倫理的現代化,能要有機會把一些新的觀念傳給年輕一代,正是求之不得,我很高興地接下聘書。真想不到,我第一次出席編審委員會議,就像被澆了一盆冷水,因在一份類似撰稿細則中,規定要把已故總統蔣中正的倫理思想在書中要引一定比例。其實如果涉及臺灣倫理思想的演變,為了讓學生知道代表官方的想法,引用一些蔣氏的文章,是有可能的,但一定要強制性規定占多少比例,我是無法接受的。回想起我在教中學時,每一冊里面一定有蔣氏的文章,這些文章都是由秘書代表,已是公開的秘密,這使我很反感。我一概不教,我告訴學生,如因別的老師出考題考到這一部分,我送分。這次公民課的際遇,好壞兩面我都想過,好的一面不但可獲得一筆優厚的稿酬,書中總可以保留不少我認為合理的思想;壞的方面,如我拒絕,使我在“反傳統”等罪名之外,又增條“對元首不敬”。稍后我獲知,書稿寫好后,還要審查作者的名字,我放棄了。隨即把四萬元定金退回。
后來我孫女讀高中,她告訴我,公民課本版權頁上有我的名字,我猜想應是該館辦事人員疏忽,用了最初的名單。本來像這種事,既然應聘之后,不可能再發生退聘之事,于是去函希望重印時能除名。在先進國家,如使用人的相片或名字,必須獲得本人同意,否則便是違法,可要求賠償,我們這方面的權利意識還很淡薄。
擔任教科書的撰稿人有機會使許多青年記住你的大名,當然對知名度很有幫助。當90年代初香港教育署為高級中學增設“中國文化”課程,由多位學者和教師在眾多的文章中投票選出六篇文章作教材,我的《中國文化概論》中藝術一章入選,另外還有唐君毅、毛子水、殷海光、金耀基、吳森等人的文章。有一次我從大陸由香港轉機回臺北(兩岸直航最近兩年才有),在香港檢查護照時,女檢查員說讀過我的這篇文章。香港機場的服務人員,一般在態度上比較冷淡,有些并不友善,這位檢查人員說話時的笑容,令人印象深刻。另一次跟“名”有關的經驗,也是在機場。整箱的書在臺北入境時遭到阻攔,檢查員腦子里想的可能是:你帶這樣多的“匪書”,有何意圖?1949年后,所有有左派傾向、留在大陸學者的著作和簡體字書,在臺灣都是禁書。我正在解說之際,一位主管模樣的官員走過來,看了我的護照,他說:“韋教授,我看過您的書,請!”一手做了放行動作。有點名氣有時候還真管用。
我常跟年輕朋友講,為了生存,為了提高生活品質,在能力范圍之內,追求名利沒有什么不好,沒有什么不對。問題是名利這種欲望是會“上癮”的,也沒有“夠了”的界限,在名利之途中,有人真的名成業就,享受高名高利的人生,也有人因此而身敗名裂,甚至粉身碎骨。在名利欲望之前,世上大概沒有人可以教你如何拿捏分寸,在這里道德教條是起不了多少作用的。
我這一生,根據對自己性格的認識,我不諱言我要有點名氣滿足自己,但不追求更多的,這方面我是自覺地加以節制的。最早促使我有此自覺的,就是在年輕時胡適由美回臺擔任中央研究院院長,他在新文化運動時便享有盛名,對日抗戰時期他出任駐美大使,使他成為國際名人。他在臺灣的生活,家里經常高朋滿座,也幾乎沒有一天沒有應酬,新聞記者更是跟前跟后,片言只語皆成新聞。胡先生使我認識到,什么叫盛名之累。當然這是我主觀的理解,胡先生自己大概沒有這種感覺,我想他是喜歡熱鬧的人。而我一生為了塑造“學者的生活方式”,早已習慣寂寞,也不怕孤獨。我喜交朋友,但三五友即可,太熱鬧的場所,不太喜歡。90年代兩岸三地盛行開研討會,但我每年只限定兩次,因此得罪了一些朋友。胡先生自大使生涯后,做學問能力早已開始退化,晚年在臺灣已不是學者的角色,而是一位“名流”,這是我既做不到也不羨慕的。牟宗三先生對胡適有一句評語,至今未忘,他認為胡適與蔣介石的關系是“名士與奸雄互耍”。牟門早期弟子對胡氏大概很少有好感的,對孫中山,牟先生因受熊十力影響,也沒有多少好評。
我這一生,對金錢的欲求不算很高,但也不低。中國古代讀書人有以“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為人生理想的,我修改一下,希望這一生能達到“想買的書有錢去買,想去的地方有錢去”。這個理想在我六十歲,差不多實現了。凡是重要一點的書,我閱讀時都同時制作“觀念分類索引”,所以讀的書必須自備。因這方面的需要,也是促使我寫下大量雜文、時論的動因之一。對一個大半生都在思考中國現代化的人,如果畢生都沒有到代表現代化的歐洲走一趟,當然是一大憾事。1989年終于成行。我太太小時候,他父親就說,你長大后要送你去巴黎讀書,他父親是哈爾濱俄資洋行的經理,如非早死,這個夢想早已實行。她是懷著童稚時的夢想踏入巴黎的,其內心的興奮與喜悅不難想見。游歐的經驗和感想,不在我們這次講題范圍之內,但有一點可以奉告各位,歐洲在現代化的建設方面,包括文明水平和人的素質,說中國落后是無可爭辯的。人類賴以生存的大地和自然景觀,經由細致的人工化,歐洲確實很美(在瑞士高山的山坡上,我們在坐纜車上山時,看到點點人影,據說那是為了維護山景,在除雜草,不知是真是假)。但我覺得,這方面上天并沒有虧待我中華民族,過去“地大物博”之說,或許有些夸張,但物產是夠豐富的,自然景觀,從北到南,從東到西,不但具備各自相異的特色,而且變化萬千,美不勝收!歐洲各國自然景觀的相似性則遠大于相異性。
第八個問題,關于名利的,我們就講到這了,還有兩個問題,也許我們下個星期二的下午可能有點時間剩余,我們開放給同學,可以問幾個問題。因為我聽覺差一點,讓王教授幫我轉述一下好不好?最后有點時間,大家可以互動一下。謝謝大家!
[責任編輯:尹文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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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4-1102(2016)04-0061-10
10.13420/j.cnki.jczu.2016.04.018
2016-03-12
韋政通(1927-),男,江蘇鎮江人,中國文化大學教授,主要從事中國哲學和思想史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