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酌水滸之看武老二抽風神拳談今日武學之怪現象

張劍峰

【引文】

那一陣風過處，只聽得亂樹背后撲地一聲響，跳出一只吊睛白額大蟲來。武松見了，叫聲：“呵呀！”從青石上翻將下來，便拿那條哨棒在手里，閃在青石邊。那個大蟲又饑又渴，把兩只爪在地下略按一按，和身望上一撲，從半空里躥將下來。武松被那一驚，酒都做冷汗出了。說時遲，那時快，武松見大蟲撲來，只一閃，閃在大蟲背后。那大蟲背后看人最難，便把前爪搭在地下，把腰胯一掀，掀將起來。武松只一躲，躲在一邊。大蟲見掀他不著，吼一聲，卻似半天里起個霹靂，振得那山岡也動。把這鐵棒也似虎尾倒豎起來，只一剪，武松卻又閃在一邊。原來那大蟲拿人，只是一撲、一掀、一剪，三般提不著時，氣性先自沒了一半。那大蟲又剪不著，再吼了一聲，一兜，兜將回來，武松見那大蟲復翻身回來，雙手掄起哨棒，盡平生氣力，只一棒，從半空劈將下來。只聽得一聲響，簌簌地將那樹連枝帶葉，劈臉打將下來。定睛看時，一棒劈不著大蟲。原來慌了，正打在枯樹上，把那條哨棒折做兩截，只拿得一半在手里。那大蟲咆哮，性發起來，翻身又只一撲，撲將來。武松又只一跳，卻退了十步遠。那大蟲卻好把兩只前爪搭在武松面前。武松將半截棒丟在一邊，兩只手就勢把大蟲揪住，一按按將下來。那只大蟲急要掙扎，早沒了氣力。被武松盡氣力納定，哪里肯放半點兒松寬。武松把只腳望大蟲面門上、眼睛里只顧亂踢。那大蟲咆哮起來，把身底下扒起兩堆黃泥，做了一個土坑。武松把那大蟲嘴直按下黃泥坑里去。那大蟲吃武松奈何得沒了些氣力。武松把左手緊緊地揪住頂花皮，偷出右手來，提起鐵錘般大小拳頭，盡平生之力，只顧打。打得五七十拳，那大蟲眼里、口里、鼻子里、耳朵里，都迸出鮮血來。那武松盡平昔神威，仗胸中武藝，半歇兒把大蟲打做一堆，卻似倘著一個錦布袋。

【品酌】

武松遇到的老虎是個什么虎？不是東北虎，就是華南虎。那年月山東一帶的老虎到底是什么品種，俺也搞不清，但無論是什么品種，這野生老虎的兇性是自不必言的。施老先生描繪此虎是“忽聞一聲霹靂響，山腰飛出獸中王。昂頭勇躍逞牙爪，谷口麋鹿皆奔忙。山中狐兔潛蹤跡，澗內獐猿驚且慌。卞莊見后魂魄喪，存孝遇時心膽強”，可見該大蟲之威猛。

就這么一頭吊睛白額大蟲，竟被武老二一頓拳腳捶死了，怪哉！

人能否打得過老虎？

肯定打不過。除非你有槍，躲在暗處，咣嘰一槍干掉它，否則任憑你什么高人，想赤手空拳打死一只健康的雄性猛虎，做你的黃粱大夢。

許多年前有個報道，是俺小時候坐火車時看到的，說有一個奇人，叫何廣位，拳打惡狼腳踢猛虎，活脫脫一位超人，一頭三百來斤的老虎，被他生生打死。那報道現在在網上還查得到，文筆那叫一個離奇。

看到這篇報道的時候，俺還小，那時候還和爹媽一起在外旅游呢。看到了也就看到了，沒當回事。萬沒料到時隔二十年，這個何廣位竟在網上火爆起來，相當多的網友拿這個人物說事兒，認為人只要功夫練到家，打死老虎不是難事，甚至還有的“練家子”口出狂言，說人全身有幾百塊肌肉，什么中國功夫能使這些個肌肉的力量都往一處使，那時人的力量能達到多少多少噸，什么碎獅裂虎絕非難事云云。

俺在這里公開潑個冷水——別胡扯！

何廣位能否赤手空拳打死老虎，俺不知道，也不敢瞎評論。反正那篇報道真是妙筆生花、醋海生瘤，作為習武者的俺，既看不懂，更做不到。但是，武術就是武術，武術是人的武術，不是神的武術，請不要把武術的作用胡亂夸大。

施耐庵寫小說，對武老二的過分描寫可以理解，但以這個夸大其詞的描寫來衡量現實中的習武者，甚至來個對號入座，可就有些唬傻子的味道了。

俺自幼在東北長大，哈爾濱的東北虎林園去過也不下三五次了，有心的朋友可以去看看，放養的老虎究竟是什么樣子，有多大。一只成年老虎，那個臉，好似面盆那么大，一只雞丟給它，它能直接含在嘴里就走（一只雞可以填飽任何一個成年人的肚子）。它的前爪，有你大腿粗細，隨便一拍，你就得骨斷筋折。俺曾看過視頻，一只健康的成年虎，很輕松地將一只黃牛按倒在地，生吃活咬，黃牛疼痛難忍，竟然被虎按著起不來。印度半島的孟加拉虎，甚至敢對大象發起攻擊，連世界上最大的白肢野牛也只能淪為它的食物。面對這么一類世界第一的猛獸，你相信某個武林高手能一拳干倒它么？

吹牛，吹牛，吹牛害死的不是牛，是我們的瑰寶——武術。

每每看到類似于武松打虎的神乎其神的報道，俺都恨不能找到那個記者，把他當老虎捶把一頓。許多人不了解中國武術，由于武俠小說和武俠電影的影響，他們片面地把武術看成是飛來飛去、大變活人、口吐神蛋、腳下騰云的玩意兒，就如柏楊先生所說，“長城上縱身一跳，耳邊風聲呼呼，再一睜眼，發現已經站在了珠穆朗瑪峰上”，可當他們有一天看到真實的武術并非寫手筆下的東西那么神奇怪道時，他們就會失望，繼而因感到受騙而憤恨，由一個武俠迷變成一個武術的批駁者，甚至以辱罵中國武術為能事。

寫手們不負責任的胡吹大氣，究竟害了誰？！

接下來說另一個問題。

施老先生寫武松打虎雖然夸張，但有一點是真實的，那就是心態。

武老二一出場就不得了。施耐庵如此描繪他：“身軀凜凜，相貌堂堂。一雙眼光射寒星，兩彎眉渾如刷漆。胸脯橫闊，有萬夫難敵之威風。語話軒昂，吐千丈凌云之志氣。心雄膽大，似撼天獅子下云端。骨健筋強，如搖地貔貅臨座上。如同天上降魔主，真是人間太歲神。”

胸如鐵扇，肩寬背厚，筋骨強健，這是個肌肉男，那年月長成這幅尊容，這武松不是超人怎的？

本來就是超人，景陽岡上一遇到猛虎，小宇宙瞬間爆發到極致，武老二由超人升級，變成了超級賽亞人。咱就事論事，且不談真假，問一句：他為什么能打死老虎？

人本來是打不過老虎的，之所以能打死它，皆因放手一搏。武松沒見到老虎時，他也怕;他喝多了一時膽大上了岡子，知道有虎后心里也在嘀咕;可一旦真的遇到了老虎，他反倒放開了。這就是心態，習武講究的就是這個心態。

你看那些個經常上擂臺的高手，上臺之前，還是個人，第一回合也還算個人，第二回合開始越來越不像個人，等打到倒數第二個回合已經不是人了，純粹一臺格斗機器，怎么狠毒怎么打，打瘋了。武松也是，他剛遇到老虎時也還是個人，老虎撲他的時候他便成了超人，又躲又閃的，大蟲竟抓不到他;待棒子打斷后，他驟然升級成了超級賽亞人，赤手空拳反倒更厲害;把老虎按在地上后，他連超級賽亞人也不是了，一頓抽風神拳，整個兒一魔戰士。看到這里俺總覺著那不是武松，那不是孫悟空么？

武老二和老虎PK后，自始至終也從未想過打敗了怎么辦，只想著一個問題——怎么打。

習武的，要的就是這個心態。

為什么中國武術上不去？因為許多習武的沒這個心態，怕輸，甚至怕贏，怕丟面子，怕受傷，怕的太多了。

其實俺們的老祖宗早就強調了心態的重要性，拳諺有云“練時無人似有人，打時有人似無人”，說的就是這么回事兒。

你練拳的時候，一定要有假想敵，你的每一拳每一腳都要仿佛對敵一般打出去，這樣才能將力道用開，你才能形成習慣，等真打的時候才能盡意發揮，法效自然。同樣，你打人的時候，一定不能有心理負擔，不能想著什么他要是比我厲害怎么辦之類的東西，拳諺有云“你打你的，我打我的”，只要你把自己的水平全面發揮出來就行了，至于他怎么打，他有多大本事，那不是該考慮的事兒，因此“打時有人似無人”。

武松就做得很好，他只是把他自己的本事拿出來盡力打斗，至于老虎的本事如何他不考慮，所以才發揮超常，打死了猛獸。

可惜，咱老祖宗早就看透了的東西，作為時下的武術界人士不少人竟然看不透。

某日去公園，看到了一個師傅正在教徒弟們練習太極推手，徒弟們皆站著不動，你推我我推你，推得這個熱鬧。那個師傅就在旁邊看著，邊看邊指導，不是說這個，就是訓那個，端的威風。然后俺就看著兩個徒弟，站著不動，一個推另一個，被推的那個左搖右晃的就是不倒，推人的那個一時沒辦法，于是師傅來了。師傅說：“他就要倒了，可你不發力，他當然不會倒！”說著，師傅上前一步，和那個死活不倒下的徒弟推手。就見這師傅好厲害，四臂一碰的當口，他猛然一個進步，同時手向前一推，那個死活不倒的徒弟往后便倒，雖沒倒下也退了好幾步，算是輸了。

于是他的徒弟們就說：“師傅好棒！”師傅就樂了，得意了，美滋滋的。

俺真的很手癢，真的，但俺忍住了。因為俺心里明白砸場子的事兒干不得，徒弟都在，師傅丟了面子是要拼老命的。但俺忍住了，不等于俺就這么算了，他日見到這樣的師傅，只要對方是一兩個人，俺一定上去請他賜教。

這個師傅為什么能贏？不是說他的推手比他的徒弟們強多少，而是他進步了！

不信你試試看，即便你沒學過什么推手，你和人四只胳膊交錯用力時，你猛地一個進步同時發力一推，你看對方是不是往后退或者被推倒？須知，拳法和步法是密不可分的，缺一不可，這是常識。

這么簡單的道理，徒弟們居然不知道，還在說師傅好厲害，丟的是誰的臉？是個人的臉，還是武術的臉？教徒弟連這個都要隱瞞，只為了保持自己神秘的形象，你在糊弄誰！

如此教出來的徒弟，能打嗎？這類徒弟由于沒有接受到關鍵性的信息，因此總覺著師傅強于自己，總覺著師傅的本事天大地大，奧妙無窮，所以他總是戰戰兢兢，等到真個和人實戰的時候也會這么戰戰兢兢的，而且只要他不熟悉對方的路數，立刻就會發揮失常，不知所措。

這還怎么發揚武術精神？這還怎么弘揚中華瑰寶？

還有許多練拳的，特別是練習太極拳的，打的時候眼睛盯著拳頭看，拳頭走到哪里，眼睛看到那里，還說是師傅教的。俺每次看到這里，心里都暗說：“你師娘教的吧？”

你眼睛盯著拳頭看，怎么做到“練時無人似有人”啊？要知道你的對手在你的前方啊，不是在你的拳頭上。你眼睛盯著拳頭，那你打拳時的“拳意”在何方啊？你的手眼身法步在何方啊？這么練下去，什么陳式楊式，你會一千式又如何？還不是被人家一老拳放趴下？

還有一次俺在體育中心，看到一大幫練習太極推手的，練得那個爽哦，那氣場“剛剛的”，有男有女，每個人都穿著功夫衫，你推我、我揉你，唬人。

結果俺過去，對一個，那個讓俺把手搭在他的手上。俺一搭，他把俺的手往懷里一拉，俺順勢一反腕捉他的手腕，同時另一只手把他拉著俺手的那只胳膊往下一壓，同時一個轉馬到了他的側面，一拳貼在他的眼角上。沒打，就是一貼。

他就不干了，他說，你怎么這樣？你的腳不能動，你不能這么過來，你應該順著我的勁兒被拉過來，然后你再順著我的勁兒把我這么這么推過去……俺立刻就暈了，就你這抬手就挨打的架勢，還要俺這么那么的吶？合著俺站著不動被你擺弄，那就是對的？

戰場上敵人會按照你說的那么打嗎？他會和你推手嗎？他會給你機會變速嗎？他會給你機會聽來聽去的沒完沒了地聽勁兒嗎？你的推手再熟練，難道你每次都能準確地把握住對方的急速沖拳嗎？就算你把握住了九十九次，只要有一次沒把握住，對方就會一拳轟倒你，你的推手意義又何在？

當然俺不是說太極推手不好，太極拳十分厲害，真的不可小覷，俺見過太極打人，那可真是抬手就放倒。但越是這樣的優秀拳種越不能糟蹋它。推手當然要練，但不是這么個練法，要手眼身法步同時來，而且要加入短打，因為推手是近身相搏，所以近距離發力、近距離短打一定要學，否則你光會個推手，又顯擺給誰看？

俺見到大部分人學這些玩意的時候，都面帶笑容，得意非凡，真好似自己已經成了萬古高手，鶴立雞群，舍我其誰，殊不知學成這個樣子，你到時候真遇到歹人了，你是推來推去，對方是刀刀致命，你怎么放手一搏啊？膽兒早嚇禿了，你還談什么“打時有人似無人”啊？俺們老祖宗的玩意兒，可不能這么糟蹋！

目前中國武術界，相當一部分師傅就是這么教徒弟的，何時能教出個武松來？

更有甚者，先談武德，功夫還沒怎樣呢，武德天天掛嘴上。武者，持戈前行也。你連戈都不會拿，談什么德？遇到歹人先跑了，你談什么德啊！

教徒弟，一定要緊貼實戰，培養其打人之心，心雄膽大方可習武，這是習武的基本常識。就好比打地基，地基牢固了，你的樓怎么蓋都行，地基都不牢固，蓋什么都是虛的。

另外，武松能打死老虎，說明其手段非常，基本功相當扎實，至少拳頭的硬度是很強的。其實習武，不是說像武俠小說一樣，某月某日得了個什么秘籍，就此一練即成，絕對不是的。習武是基本功的比拼。基本功強，你練什么都厲害;基本功差，你練什么都難說。泰拳為什么風靡世界，號稱五百年不敗？就是因為拳手的基本功相當強，拳肘膝如鐵一般，抗擊打能力超強，所以你打他沒事兒，他打你就手裂腳斷，哪有什么玄妙拳法？！須知人都是兩條胳膊兩條腿，打贏靠的是硬功夫。

俺這年歲是不行了，但是俺仍舊喜歡練習硬功夫，比如詠春打樁、打千層紙等等，這些練法能練出一雙“硬手”，遇到歹人時一掌下去就能劈暈對方，俺喜歡。當然，擂臺上帶了拳套俺就傻了。

如今許多習武的不愿意練習這種硬功夫，還說這是“自殘”，真令人扼腕。徒弟不練，師傅也不管，只想著多收幾個徒弟賺錢錢，哎，錢錢就那么重要，比傳承文化還重要啊？

不扯了，到此為止吧。俺的意思該表達的也表達清楚了，中國武術是咱自己的寶貝，咱練武的要是都不愛護，也就怪不得他人罵咱了。武松，武松，俺倒希望咱武術界能真個出幾個武老二，咱中國武術的抽風神拳啥時候能在世界搏擊場上盡興展現？

（編輯/張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