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孫渝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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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內(nèi)參片“打補丁”的人——記著名指揮陳傳熙
文/孫渝烽
陳傳熙與白穆
但凡喜愛電影的觀眾,特別是中老年電影愛好者,對于陳傳熙這個名字必然十分熟悉,稍注意一下字幕就會發(fā)現(xiàn)“指揮陳傳熙”。上海是中國電影的發(fā)祥地,解放后更是中國電影事業(yè)的半壁江山,拍攝了無數(shù)人們喜聞樂見的電影,其中很多影片的音樂就是陳傳熙指揮完成的。他指揮的配樂影片多達六百多部,在這里我僅舉幾部:《南征北戰(zhàn)》《渡江偵察記》《李雙雙》《林則徐》《聶耳》《紅色娘子軍》《舞臺姐妹》《天云山傳奇》……美術(shù)影片《牧笛》《金色的海螺》《小蝌蚪找媽媽》《大鬧天宮》……還不包括他完成的大量科教片、電視劇。
陳傳熙解放后出任上海交響樂團指揮,他指揮演出的交響樂也多達六百多場,是我國著名的指揮家。他的風格清晰、流暢、嚴謹、準確,在音樂界享有好名聲。
電影藝術(shù)是一門綜合藝術(shù),除了編導演,也離不開“化(妝)服(裝)道(具)攝(影)錄(音)美(工)”的和諧成功配合,再加上很重要的一條就是,要有打動人的音樂(作曲)旋律,讓人們?yōu)橹畡忧椋@中間就離不開樂隊和指揮的功勞。還有插曲,如電影《英雄小八路》中的“少先隊員之歌”,《紅日》中的“誰不說俺家鄉(xiāng)好”,《紅色娘子軍》中的“向前進”……有多多少少的電影插曲成為家喻戶曉的流行曲,陪伴著幾代人成長,至今人們還在傳唱。而就是他,陳傳熙,用他那熟練的指揮棒,把這些歌曲和音樂帶給人們,成為鼓舞人們奮發(fā)向上的精神食糧。
陳傳熙能有這樣出色的成績,和他從小喜愛音樂、奮發(fā)努力是分不開的。1916年出生在一個知識分子家庭,他是廣西南寧人。當時家里有一架風琴,兄弟姐妹都不感興趣,而他特別喜愛,這架風琴陪伴他成長,從小就練就了他十分敏銳的聽力,辨音的悟性特別高。
1921年,七歲的陳傳熙隨父親在越南涼山居住,當時法國駐軍有一支管樂隊,經(jīng)常會集體演奏,調(diào)劑軍中生活。那深厚、雄壯、華麗的樂聲不僅把小小的陳傳熙帶進了一個美妙、廣闊的音樂天地,更使他迷上了音樂。每當軍樂隊走出軍營演奏時,他跟在隊伍后面,不管多遠都跟著聽著,嘴里哼著,他記住軍樂隊演奏的進行曲,他能模仿不同的樂器哼出不同的聲響,他能哼出樂曲的很多片段,那些旋律扎進他幼小的心靈之中。
1927年,因為隨父親移居海防市,陳傳熙有幸進了一所華僑開辦的中學。這個學校十分重視音樂教學,這給他打下了扎實音樂的基礎(chǔ)知識,學會了五線譜,學會了吹小號,成為學校管樂隊里最小的演奏員。由于他癡迷音樂,學得十分認真,小號能吹奏出不同的旋律,能掌握不同的聲部。優(yōu)美的音樂素養(yǎng)又形成了他一種十分平和的性格,心態(tài)特別好,所以他學習特別踏實,特別有成效。
1934年,19歲的陳傳熙終于遇到了他人生中的伯樂。上海國立音專的校長蕭友梅來到偏僻的西南,在這里招收官費待遇的音樂專門人才。陳傳熙以第一名的成績叩開了“上海國立音?!钡拇箝T。國立音專當時有20多名學生,酷愛音樂的陳傳熙在艱苦的生活環(huán)境中堅持了下來,他以出色的成績畢業(yè)于音專的鋼琴系,雙簧管又吹奏得特別出色,他的優(yōu)異成績使他很快進入了上海工部局交響樂團任雙簧管演奏員,并且還在國立音專教課,后來又成了上海音樂學院的教授。就這樣他靠著自己的勤奮努力,加上他的音樂天賦、潛質(zhì)和對音樂的執(zhí)著熱愛,終于成為中國的音樂人才。解放后,作為新中國的交響樂團他曾多次出國參加演出,回國后不久就擔任上海交響樂團的指揮。1958年由于電影發(fā)展的需要,他正式調(diào)進上影樂團任指揮,一直干到1992年退休,退休后很長一段時間也沒有閑下來。
陳傳熙有著豐富的實踐經(jīng)驗,只要看到總譜,就能根據(jù)影片的長度準確制定出樂曲主旋律的節(jié)奏、時值,使樂隊能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完成影片的配樂任務。很多電影導演和作曲家和他合作都十分愉快,他常常能在配樂過程中給作曲、導演提出一些極為寶貴的建議。這和他豐富的生活閱歷有關(guān),他看到電影畫面會產(chǎn)生很多聯(lián)想,從而充分發(fā)揮音樂的感人效應。他能給配唱電影插曲的歌唱演員以充分展示美妙歌喉和動情的樂感,從而幫助演員達到神情并茂的效果。著名歌唱家任桂珍曾對我說,和陳傳熙指揮合作是一件十分愉快的事情,“他總是那么和藹可親,在錄音棚里十分耐心,給我們充分醞釀的時間,讓我們情緒十分飽滿時才錄唱歌,即使時間非常緊,他總為演員創(chuàng)造條件,盡力幫助我們完成最佳的錄音狀態(tài)”。任桂珍提起陳傳熙總是十分動情。
真沒有想到,我這個晚輩也有幸和陳傳熙這位老前輩合作了一把,讓我不能忘懷。1987年是上譯廠成立三十周年(上海譯制片其實在1950年就成立了,當時附屬在上海電影制片廠下屬的一個翻譯片組,直到1957年才獨立建廠),為慶祝建廠三十周年,我寫了一首長詩發(fā)表在《文匯電影時報》上。老廠長陳敘一看后決定讓我在慶祝大會上朗誦這首詩。那天我去廠長辦公室,老廠長對我說:“我現(xiàn)在打電話給上影樂團,請他們幫忙讓樂團為你的朗誦詩伴奏配樂。”第二天我接到陳老(陳傳熙,我以后一直稱呼他陳老)的電話,讓我把詩稿寄給他,他來設(shè)計配樂。我問陳老有《文匯電影時報》嗎?就最近一期上發(fā)表的,他說有,別寄了。等哪天排練我再通知你。
排練那天,我騎車去上影樂團,一進排練廳讓我大吃一驚,陳老指揮著六七十人的大樂隊為我的朗誦伴奏,真讓我又緊張,又興奮。陳老讓我歇一會兒,遞給我一杯水,說:“呆會兒你先輕輕地給大家朗誦一次,讓我們樂隊感受一下?!蔽依收b完陳老帶頭為我鼓掌,給我自信。他很快對樂隊作了一些小小調(diào)整,我們就合作排練了。我詩中的內(nèi)容回顧了譯制片廠走過了三十多年的輝煌歷程,表達了我們譯制工作者對譯制事業(yè)的熱愛。我在音樂伴奏聲中聽到了我們譯制的很多影片的音樂主旋律,不斷地激發(fā)我朗誦的激情。排練很順利,最后陳老向我提了些建議,中間有一處讓我停頓略長一些,讓音樂有個抒發(fā)的機會,最后結(jié)尾讓我可以更昂揚些,音樂也將跟著我的情緒推向高潮,真讓我受益匪淺,他的認真讓我十分感動。慶祝大會是在上海美琪大劇院舉行的,那天演出的節(jié)目都很成功,陳老指揮著樂團演奏了好些譯制片的插曲,有《簡愛》《紅菱艷》《音樂之聲》……在觀眾的不斷掌聲中連連加演。
那次演出后我和陳老的交往更多一些。他十分平易近人,每次影協(xié)活動,我們總會有很多的交談,讓我記憶最深的是他跟我講述“文革”搞內(nèi)參片時期為好多部譯制片配音樂,“打補丁”的事兒。
“文革”時,我們譯制廠完成了一大批內(nèi)參片,其中很多影片是沒有音效帶的,音樂效果帶都得重新制作,只有完成音樂效果帶后才能和對白聲帶混合錄音,完成譯制片的配音工作。當時有很多影片,我們把片頭片尾沒有對話的那些音樂片段剪輯下來,重新制作一條音樂帶。我和剪輯師多次合作過,音樂要連貫銜接好,這是件費時費工、吃力不討好的工作,很多段的音樂,我們都在混錄過程中采用淡入、淡出的蒙太奇手法來過渡,免得出太大的洋相??墒怯泻脦撞坑捌?,中間缺的音樂在影片中無處可挖,這些重場戲必須有音樂,老廠長陳敘一只好求救于上影樂團,根據(jù)原片音樂風格配上去。先是請陳老來廠聽原片的音樂,陳老很快記下總譜,回樂團后把樂曲分別用到各種樂器演奏上,重新組合樂隊演奏。在陳老的指揮下,把影片中缺的音樂補了上去,當時我們聽了覺得非常好,補得天衣無縫。陳老把這項工作稱之為,用音樂為影片“打補丁”。這是一項很艱苦的工作,老廠長陳敘一知道只有陳傳熙能完成。陳老音準、節(jié)奏、力度都會把握得十分準確,又能完成得和原片風格相一致。特別是陳老經(jīng)驗豐富,對長度把握得十分準確,大家稱他是“指揮家的秒表”。
有一次影協(xié)活動,我和陳老坐在一起吃飯,又聊起當年“打補丁”的事兒,陳老對我說:“小孫,這種為影片音樂‘打補丁’的事情只有我們中國人干,國外的指揮是絕對不會干這種事情的。你想,每個樂隊的樂器音質(zhì)都不相同,演奏員的手法也各不相同,內(nèi)行仔細一聽就能聽出來,而且每部交響樂的風格、細微之處都有所不同的。這種為影片‘打補丁’的活,嚴格講是不可以的?!母铩菚r候我要提出來不干,肯定會挨批斗,工軍宣隊不會放過我,不扣大帽子才怪哪!我可不能自找倒霉,也不給你們老廠長陳敘一添亂,我們老哥兒們是多年的好朋友。說心里話那個年代生活多么枯燥,能參加這種工作才有機會看原版片,在當時可算是一種文化享受,你說對嗎?!?/p>
“陳老你說得對,很對。當時我們根本不會想那么多,只要能完成影片譯制任務就行,而且十分佩服你補丁打得天衣無縫,幫我們解決了大困難。對了,陳老,我覺得你身體特別棒,都耄耋之年了,還那么有精神,有什么養(yǎng)生之道可傳授?”
“什么養(yǎng)生之道,自然災害那會兒吃都吃不飽,后來又實行糧食定量,我是知識分子,每月只給28斤定量,我說我是指揮,是體力勞動,每月給32斤定量,我還是吃不飽。要說養(yǎng)生之道只有兩條:一是心情好,以平和之心過平常生活。二是甩手療法,我?guī)资甑闹笓]生涯,就是每天甩手療法,不停地在運動,所以至今還活的挺自在!”
這就是我們的指揮家,一個心態(tài)平和,干了一輩子電影,一輩子和音樂打交道的老藝術(shù)家。我深深地懷念他,凡是對中國電影事業(yè)作出努力、作出貢獻的人,我們都應該懷念他們,他們的事跡都應該載入史冊,讓我們后輩們知道他們?yōu)橹袊娪笆聵I(yè)所作出的辛勤努力。
作者與陳傳熙(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