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刊記者 陳 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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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阿申:“唯物”主義“碰瓷”專家
文/本刊記者陳雷
提起高阿申的大名,在陶瓷收藏界絕對大名鼎鼎,高山仰止。最近記者有幸與這位陶瓷界泰斗在他寓所碰面,握手笑稱,我們是“碰瓷”來了。高阿申住所是一幢位于五原路的充滿年代感的西班牙式公寓,這棟建成于一九三七年的老建筑,明年就要過八十歲生日,它比樓里的大多數住戶都年長。然而,令人想起來就有點激動的是,就在這座完全可以倚老賣老的建筑里,有這么一間古色古香的起居室,居然還琳瑯滿目地陳列著遠比這樓年代久遠得多的珍奇寶貝。雖然在踏進高阿申的客廳前早有思想準備,但撲面而來滿滿當當的滿屋珍品,仍教人嘆為觀止,直覺得眼睛不夠用。
高阿申是一位德高望重的陶瓷收藏家,他的嗜瓷如命,用他夫人的話來說,已經到了“戇”的境界。因為早在二十年前,高阿申的銀行賬戶上就有一筆非常可觀的存款,這是他多年經營藝術品收藏的積累。那時他的錢完全夠買五原路、復興路一帶上百平米的整套高級公寓,可是,他的資金并沒有流入“房市”,而是繼續在他的那些“破玩意兒”堆里滾了又滾。如今這些珍稀地段的房產的價值已經上千萬,夫人所謂的“戇”,就是指高阿申缺乏“投資眼光”,一次又一次地手里攥著錢硬是沒跳上房地產大升值的高速列車。高阿申對夫人的半褒半貶的嗔怪,習以為常,泰然處之。他總是淡然笑答:要是讓我重活一次,或許,我還是會走今天這條路。或許有的人一天的利息,我一輩子也賺不到,但是我所得到的成就感,在收藏領域所產生的影響,是別人用錢也買不到的。
就是這么一個不愛房子愛“碰瓷”的人,你能想象,他在十年前居然把自己家里最古老最珍稀甚至曾經打算留傳給下一代的藏品拱手贈人嗎?
二〇〇五年高阿申將自己珍藏了二十三年的一面商代凸弦紋銅鏡,無償捐贈給上海博物館。上海博物館館長陳燮君激動地表示,上博收藏的古代銅鏡有數千件之多,自戰國以后歷代銅鏡的種類齊全,但惟獨缺少商代銅鏡。高阿申先生捐贈的這面銅鏡,可以說是填補了上海博物館在銅鏡收藏方面的一個空白。
這面被上博視為補缺珍品、價值連城的銅鏡,“身世”待考,來歷卻很“貧賤”。它居然是高阿申從廢品收購站以“廢銅爛鐵”的價格購得。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在甘肅平涼插隊落戶后,高阿申在當地工廠當工人,那時他就經常去廢品收購站“淘寶”。高阿申為何能“獨具慧眼”,從廢品堆里發現“寶貝”、搶救文物呢?
原來他早在孩童時代,就與“古董”有緣。家里存的幾枚錢幣令他愛不釋手,激發了他的“戀古”癖好,即便插隊落戶,也從未放棄,當時的注意力集中在收集錢幣與銅鏡。一次在縣廢品收購站里例行“淘寶”時,突然眼前一亮,他發現了一面泛著“水銀沁”的東西,一時辨不清是什么,比錢幣大,比以往看到的銅鏡小,但不管怎樣,直覺告訴年輕的高阿申,這件東西非同一般。收購“廢銅爛鐵”都是稱分量論斤買,這枚商代銅鏡算下來大概也就折合兩毛錢人民幣。
高阿申從甘肅回上海時,帶回好些銅鏡,有漢代的,有唐代的,當然還有這枚不知什么朝代的。高阿申的母親對漢代唐代的銅鏡喜歡有加,對商代銅鏡卻嗤之以鼻,說在馬路上看到都不會彎腰去撿。高阿申對母親說,雖然我現在還不能確定它的價值,但我有預感,這枚東西要么好到極點,是面非常罕見的古銅鏡,要么就是一塊一文不值的有花紋的銅片。
十年后,經過上博青銅器部主任周亞和馬承源館長鑒定,這是一面珍罕的商代銅鏡,具有極高的學術價值與研究價值。
“撿漏”的幸運除了來自幼年的收藏愛好,更主要的還是得益于高阿申對古董的特殊興趣和在藝術品收藏知識方面的悉心研悟。
一九八三年,高阿申從大西北返城回到上海,戶口一時沒有著落,為了生計,他先后做過南北貨、服裝批發和運輸個體戶。即便在這段整天忙于“討生活”的人生低谷,他也絲毫不減對藝術品收藏的熱情。
上世紀八十年代,改革開放后手頭稍有寬余的老百姓,大多喜歡把錢花在添置彩電、收錄機上,迫不及待地享受現代化家電帶來的新奇刺激。而高阿申卻不買家電專買家具,一件件暮氣沉沉的紅木家具被高阿申請回家,與那個人們追求色彩和活力的時代仿佛有些格格不入。
一九八九年春,他以五十元的價格在一個拍賣行里買到了一只無人競拍的清代康熙名瓷郎窯紅觀音瓶。價格居然比新仿的瓷器還便宜!這是他第一次在“碰瓷”道路上的“撿漏”。
一九九〇年后,他拿出全部積蓄六千元,在上海東臺路開了一間名為“吉慶堂”小古玩店。從此,算是正式走上了瓷器收藏、研究之路。
從上至下依次是:
清乾隆青花饕餮紋出戟方尊
清代康熙名瓷郎窯紅觀音瓶
清順治五彩八仙筒瓶
幾年間,高阿申喜獲三件寶:一件是嘉靖官窯的白釉劃云龍紋罐,居民送貨上門,但東臺路其他店鋪都看假,唯獨高阿申看真;另一件是順治五彩八仙人物筒瓶,購于上海文物商店;第三件是眾所周知的來自于福祐路的宣德青花纏枝蓮托八寶三足爐。此件系國內僅見的官窯青花宣德三足爐,曾在二〇〇二年上過《上海衛視·好運傳家寶》節目。
二〇〇五年,古陶瓷科學技術國際討論會在上海召開。上百位與會專家來自中國大陸、港臺地區,以及意大利、美國、英國、澳大利亞、韓國、日本等國家。高阿申是與會者中為數極少的“民間專家”,但是他的兩篇論文《明代五彩瓷的釉上黑彩探討——修正一個不準確的說法》和《唐絞胎器的胎、釉和制作工藝研究》(與人合著)卻讓人那些“官方專家”刮目相看,被認為是有新觀點、新思維的高水平論文。高阿申說,收藏的最高境界是研究,要在收藏中發現流逝的歷史,在鑒賞中感悟文化的淵源。離開研究的收藏,那不叫收藏,那是保管。
回顧高阿申的收藏生涯,確實始終伴隨著“研究”二字。
早在一九九一年,他就開始在《文物》雜志上發表研究文章,一九九八年出版了第一本著作《賞陶識瓷》。五年后,他又將收藏的漢唐至明清瓷器,分門別類編纂成《瓷器收藏實鑒》三種:《瓷器收藏實鑒·瓶、罐》《瓷器收藏實鑒·香爐、文房用品》和《瓷器收藏實鑒·飲食器》。書中選收了具有典型意義的歷代瓷器五百三十三件(其中近五百件為高阿申個人藏品),年代跨度為漢唐到清,以民間收藏愛好者較為易見和喜好的民窯精品為主。高阿申把十多年來苦心探索積累的古瓷鑒定經驗和辨別方法,毫無保留地注入到對每件器物的鑒釋之中。
這套書很實用,加之言簡意駭,獲得藏界廣泛好評。北京瓷器收藏家陳曉軍盛贊其為“正本清源之作”,處處凝聚著藏家多年來的辛勤汗水和心血。定居海外、被錢鐘書先生嘆為“高文博學,巍然為海外宗師”的澳大利亞墨爾本大學終身教授柳存仁,在澳洲讀到書后,在《文匯報》發表了《瓶瓶罐罐的秘密》一文,對作者反映于書中的觀點,大為贊同,稱該套書“又有說明,又有彩色圖片,是一部收藏古瓷的報告,同時又循循善誘地向讀者們泄露了這許多瓶瓶罐罐的秘密”。而著名古陶瓷鑒賞家馬廣彥先生則在《收藏》上以《阿申之路——古瓷鑒賞家高阿申成功經驗剖析》為題,評介道:“初入道的古瓷收藏愛好者應當學習和借鑒高阿申的成功經驗,在他的身上,你會找到正確的古瓷鑒藏之路,學到真正實戰有用的古瓷鑒定方法,也會看到搞收藏的人應該具備什么樣的鑒德與藏德。”
二〇〇五年高阿申又出版《說罐說缸》一書,這是他又一本研究專著。書中匯集公私博物館收藏的二百二十一件罐與缸,幾乎件件都屬典型之物。難能可貴的是,高阿申給每件器物寫下五六百文字鑒文,字字推敲,篇篇琢磨。著作出版后獲得藏界的高度評價,在《收藏快報》上連載至今,一星期一篇的速度,預計要二〇一八年才能連載完。
三十年來,高阿申收藏的指導思想始終如一:研究是為了更好地收藏。
作為一名有著真才實學的古陶瓷收藏家、鑒定家,他經常被邀請參加一些高級別、高水平的古陶瓷研討會,參加媒體的“尋寶”類節目和去高校講學。他在學術研究方面,堅持實事求是的態度,不迷信權威,敢于呈述自己的觀點。他的研究報告和點評總是分量十足,常常能抓住被別人忽視的一些細節。
譬如關于瓷粥罐的始燒年代,在《中國陶瓷史》等專著和工具書上認定“粥罐,為清代康熙時新創”。可是,通過對藏品的反復研究,高阿申發現,至少明代崇禎朝,就已經有了粥罐。而清初順治時期,從遺存數量來看,粥罐的生產頗具規模。于是,他寫下近萬字的《粥罐的始燒年代及其源流》,在《收藏家》雜志發表。文章以事實為依據,把粥罐的始燒年代推前至明代。這一觀點,很快就得到學術界的認可與呼應。后來央視《鑒寶》節目上的粥罐背景資料,以及所用的崇禎粥罐之典型器,均來自高阿申的論文。
高阿申研究之余筆耕不輟,收藏行業的大小報刊《收藏家》《收藏》《東方收藏》《收藏快報》《中國文物報》都是他常來常往的“娘家”。
被國家新聞總署認定為“高知名度、高學術水平”的“雙高”期刊《收藏家》雜志,給予高阿申特殊待遇:只要是高阿申來稿,一律全文照登,享受“免檢”。
高阿申還是西安《收藏》雜志社的知音作者群中一員。他的第一篇投稿《歷代瓷器龍紋議》,便獲得《收藏》雜志年度好稿評選中獲獎。高阿申曾以《收藏》雜志資深作者身份,應邀出席在西安召開的“西安第四屆民間收藏理論研討會”。當時的收藏界贗品泛濫,假專家泛濫,抄襲、劣質著作泛濫。高阿申對“三濫”現象十分憎惡,他在論研討會上大聲疾呼:“專家、學者不是神,不懂不要裝懂。收藏愛好者以后要為那些坦誠說‘不懂’的專家鼓掌,要提防那些什么都懂的‘專家’。什么都懂的‘專家’,很可能什么都不懂?!?/p>
高阿申的出名,主要來自兩個方面。在民間收藏愛好者眼里,他目光如炬,火眼金睛;在文博界里,他鏗鏘直言,有一說一。他曾在《收藏家》上發表《“汝窯即汴京官窯”論悖于事實——同李輝柄先生商榷》一文,令人記憶猶新。李輝柄先生為北京故宮研究室主任,兼任中國古陶瓷學會副會長,是權威中的權威,旁人哪敢對其指手劃腳!
高阿申既是收藏家,也是鑒定家。
如果說收藏是自己的事情,對錯得失與別人無關,那么鑒定則復雜得多,因為它在判定藝術品本身價值的同時,常常涉及持有者和購買者雙方的巨大經濟利益。所以,鑒定不僅僅是一個考驗學識、經驗等智商的“技術活”,很多時候還要考驗你面對人情甚至各種壓力時的“情商”。
十五年前,有個浙江商人手里有件東西被買家看中,人家愿以一千五百萬的價格收購,但前提是要高阿申出具鑒定意見。于是商人通過中科院上海硅酸鹽研究所,找到高阿申,開門見山:“如果最終以一千五百萬成交,你的鑒定費就是一百五十萬?!?/p>
看了東西后,高阿申認為這件東西“不到位”:既不是成化的,也不是永貞仿的,是當代的。于是,他毅然決然地放棄價值“兩套房子”的傭金,拒絕作出違心的鑒定。
高阿申坦言,當時收藏界還是有不少人,昧著良心做鑒定。有專家用三十塊錢買來的地攤貨,公然鑒定為“紅山文化”,價值立馬飆升至少則幾十萬,多則幾百上千萬。這種丑陋的現象,已經被央視曝光。
高阿申經常被人請去“開證書”,但是他有一個堅守了幾十年的樸素信條,那就是“東西不對,決不落筆”。他始終把誠信和信譽放在第一位,在它們面前,“任何彎子”不能轉過來。高阿申是浙江電視臺的核心專家,他經常宣傳他的“唯物”主義鑒定論:做收藏品鑒定,我不會花言巧語,我只會說對在哪兒,錯在哪兒。你兩百塊錢買來的,對的還是對的;你兩百萬買來的,錯的還是錯的。對錯和錢沒關系,只和東西有關。對不對,全憑實物為據,東西會講話。不要相信人,要“唯物”。
當然,在收藏領域,很多時候講真話是會有壓力的,尤其在“大進大出”的事情上,堅持真理就更需要勇氣甚至膽魄。
八年前,高阿申幫央視一檔做節目做鑒定人,他估一件藏品價值五十萬到八十萬,對方覺得太低。領導找高阿申商量能否估高點,他固執己見寸步不讓:“我已經覺得估高了。”后來對方找另一位專家,估了一百二十萬。實際上,這件東西到現在也不過值這個價錢。但鑒定是在八年前作出的。
還有一次重慶的一個商會會長請高阿申等人去鑒定,人很客氣,說只要你們來重慶,每一次都由我來招待,請你們喝茅臺。他同時請了四十家媒體來報道見證。看到東西后,高阿申一連否決了好幾件,雖然會長的愛人聽他講解后都認可了,但還是有領導找他商量,能否“通過”?高阿申非但沒同意,而且當即叫人買機票,茅臺沒喝就回上海。雖然后來的新聞發布會未提高阿申鑒定沒通過的事,但重慶乃至四川的收藏界,已經從高阿申的舉動里看懂了鑒定結果。
高阿申在收藏界的江湖地位,使他成為各大電視鑒寶節目的座上客。他擔任中央電視臺、湖南衛視、浙江電視臺等多檔“尋寶”“鑒寶”節目的瓷器鑒定專家。但是,他對如今越開越濫的藝術品投資類節目,也提出了一針見血的批評:一是專家的真才實學有問題,二是專家的誠信有問題,三是仿制品太厲害。
高阿申經常會困惑,為什么對我來說一眼就能辨出真假的東西,一些所謂的權威專家會看走眼?究竟是眼睛花了,還是心思歪了?現在看下來,是兩者兼而有之。他舉例有一次央視在邢臺搞鑒定活動,結束后,他跟另一位專家閑聊時說起主辦方款子還沒打到央視,那位專家說,早知道我剛才就不給他們這么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