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俊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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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腳表述:20世紀二三十年代中國鄉村危機的另類敘事
馬俊亞
20世紀二三十年代,對中國鄉村危機的論說達到了驚人的數量。但對鄉村危機的描述,相當部分集中在中國經濟最發達的江南地區。這些敘述把世界市場帶來的暫時性經濟波動視為社會不可消除的終極矛盾。事實上,即使是危機時期,近代江南工商業經濟仍蘊藏著無窮的活力。中國鄉村社會真正的危機,不是苦于世界市場的波動,而是苦于與世界經濟的隔絕。在一些災患較少的農耕地區,農家經濟確實苦于內卷化;而災患深重地區的農民,則更苦于不能內卷化。農民通過腳來表述的二三十年代鄉村危機,更加真實地揭示了中國地區性社會經濟發展的不平衡及中國鄉村社會的本質矛盾。
鄉村危機;農村破產;世界市場;江南地區;內卷化
20世紀二三十年代,對中國鄉村危機的描述可謂汗牛充棟。一部中小學教材沉痛地寫道:“創巨痛深的農村,完全走上死亡的尖端(原文如此——引者注),這是何等嚴重的現象呀!”①張健甫:《四年來中國農村破產的概況(小學高級及初中用社會教材)》,《中華教育界》第22卷第6期(1934年12月),第69頁。鄧飛黃指出:“遭了八十多年帝國主義政治經濟的侵略,……中國農村經濟,現在已到了山窮水盡、萬劫不復的境地了。”②鄧飛黃:《從農村破產到農村改造》,《中國經濟》第1卷第4、5期合刊(1933年8月25日),第1頁。

學者所述的危機大量發生在江南地區(主要是以上海為中心的蘇南浙北)。有人寫道:“江蘇農民,早已由天堂而入地獄。江蘇最繁華區域之無錫,亦時時發生搶米風潮。”*青士:《我國農村破產之狀態及其原因》,《北辰雜志》第4卷第10號(1932年12月20日),第6-7頁。眾所周知,江南是當時中國經濟最繁榮地區,人們不禁要問,時人所述的鄉村危機真的存在嗎?
這個問題的答案是肯定的。總的說來,像江南這類工商業經濟發達的地區,資本主義產業日新月異,充分享受了全球化的益處,事實上得到了中央政府更多的政策優惠。加之這里較多的公益組織、良好的社會福利,與傳統農耕區的狀況不可同日而語。只是在1929年以后,由于受世界經濟危機的影響,國際市場發生大蕭條,作為全球經濟組成部分的鄉村經濟作物的價格大幅下跌,農民收入銳減。這也是危機論者強調較多的方面。
顯然,危機論者強調江南地區的鄉村危機,既有工商業暫時性蕭條的歷史事實,更有意識形態方面的重要考量。馬克思認為,小生產“正常的補充物即農村家庭工業,由于大工業的發展而被破壞”*《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5年,第909頁。,這一論述是當時左翼學者對中國鄉村家庭經濟破產的終極解釋。
其實,江南鄉村家庭手工業的衰落,不是廉價的資本主義工業品對手工業制品打擊的結果,而是較高的資本主義工廠工資對鄉村勞動力吸引的結果。嘉定縣方志稱:“自交通便利,各工人受雇于上海者日多。本地幾供不應求,故工價逐漸增漲。”*黃世祚纂:《嘉定縣續志》卷五,1930年鉛印本,第2頁下。南匯縣“各鄉鎮漸講育蠶,近日工廠林立,婦女多務織襪、織巾”*嚴偉修:《南匯縣續志》卷二十,1929年刻本,第9頁上。。張藝新、沈毓慶等人1900年在川沙縣開設經記毛巾工廠,“招收女工,一時風氣大開”*黃炎培總纂:《川沙縣志》卷五,1936年刻本,第25頁下。。
工廠紛紛設立,招收的工人動輒成百上萬。楊樹浦大純紗廠南、北二廠共有工人數千名*《大純紗廠工人互哄》,《申報》1905年4月30日,第10版。。1922年,上海商務印書館職員達1000人,男女工友約3500人,各省分支館局職員、工友1000余人*吳葭修:《寶山縣再續志》卷六,1923年鉛印本,第21頁上-下。。寶山華豐紗廠和永安紡織公司第二紗廠兩廠工人數達5000余名*吳葭修:《寶山縣再續志》卷六,第21頁下-22頁上。。1919年,“上海一隅,各業工人數達二十余萬”*《各界對外之消息》,《申報》1919年5月18日,第10版。。據上海農村居民在1929年的回憶:
工廠開始在附近設立的時候,經營者派人到村里招工,有些人放棄農活進入工廠。……后來,工廠招收女工,在這里招了許多人,于是只剩下我們這些習慣于干農活的老年人在家種田。因為許多人移居城市,村莊日益縮小了。*H. D. Lamson, “The Effect of Industrialization upon Village Livelihood,” Chinese Economic Journal vol.Ⅸ, no.4 (October 1931), 1059.
上海農村那些進廠工作的婦女,原來多是農村的手織者*Ibid,1060.。像真如地區,“女工殊為發達,蓋地既產棉,多習紡織。……自滬上工廠勃興,入廠工作所得較豐,故婦女輩均樂就焉”*王德乾纂:《真如志》卷三《實業志》,《中國地方志集成·鄉鎮志專輯》(3),上海:上海書店,1992年影印本,第233頁。。寶山縣,“向恃織布,運往各口銷售。近則男女多入工廠”*錢淦纂:《江灣里志》卷五《實業志》,1924年刻本,第1頁下。。川沙縣“向以女工紡織土布為大宗”,“今則洋紗洋布盛行,土布因之減銷。多有遷至滬地,入洋紗廠、洋布局為女工者”*黃炎培總纂:《川沙縣志》卷五,第25頁上。。眾多的手織女工被吸納到工業中來,江南鄉村手織業焉能不衰落?
工業的發展,使“有土斯有財”的傳統財富觀受到了極大的沖擊,那些有職業者,基本能夠維持自己的生活;“田少者,或作工藝,或種種雜販,亦能自贍”*黃炎培總纂:《川沙縣志》卷十四,第7頁下。。因此,江南鄉村手織業的衰落,不但不是農村破產的表現,恰恰是鄉村獲得跳躍式發展的證明。據對上海紗廠工人的調查,有地家庭每年從土地獲得的收入每畝為3元,但家主一人的年薪可達432元(月薪36元)*H. D. Lamson, “The Effect of Industrialization upon Village Livelihood,” 1064-1065.。據對上海農村的調查,各農家來自工業的收入相當于農業收入的2.48倍,相當于手工業等收入總和的2.55倍,相當于農業與手工業等收入總和的1.26倍。在家庭收入中,工業收入已居主導性地位*據H. D. Lamson “The Effect of Industrialization upon Village Livelihood”一文第1071頁表格計算。。
另外,從晚清維新思想家開始,許多學者把中外買賣方雙贏的商業視為你死我活、你勝我敗的經濟戰爭或零和博弈,是以“商戰”理論長期主導中國的政治經濟行為。1932年6月7日,在上海國貨展覽會開幕典禮上,代表實業部的國際貿易局副局長何炳賢所作的訓詞淋漓盡致地闡述了商戰者的思維。他稱:戰爭有兩種:一種是軍事戰爭;另一種是商業戰爭,“這種敲精吸髓、殺人不見血的商業戰爭,是百倍、千倍慘過軍事戰爭。軍事戰爭的失敗,是政治上的亡國,我們還可以徐圖恢復。商業戰爭失敗,就是經濟上的亡國,這就是萬劫不復的”。外國企業家在中國獲取的正常商業利潤,被視為遠比從中國搶劫財富還要恐怖,甚至被視為農村破產的肇因:“我國自與外國通商以來,年年都是入口超過出口。……但是這筆款子,是流到外國去了。所以弄到我國的農村破產、工業凋零,商業更奄奄一息,完全在帝國主義的鼻息下生活著。到了現在,我國的國民經濟已經到破產地步了,我們快要經濟亡國了。”*《實部訓詞》,《申報》1932年6月7日,第9版。這種商戰理論,與后來冷戰思維實有異曲同工之處。直到今天,學界已對后者作出了較多的反思,但對前者則大多奉之若素,因此有必要指出,二三十年代的國際貿易絕非中國鄉村危機的禍首。相反,不管是出超還是入超,外貿都對中國鄉村的商品流通、貨幣增加、勞動力調配等作出了巨大的貢獻。與國際市場隔絕的農村地區,所受的危機只會更加慘重。
20世紀二三十年代鄉村危機論者強調最力的證據,是機器工業打垮了鄉村手工業。事實上,作為中國家庭傳統手工業最重要的棉紡織業,已被證明并沒有被機器工業擠垮。傳統手織業中,花費時間最多、效率最低的工序是紡紗,5人紡紗才夠1人同時織布;一名手紡紗工人的效率相當于機紡紗工人的八十分之一。而農家手織工人與工廠機織工人的效率則相差不大。在江蘇通海,山東濰縣,河北高陽、寶坻等地區,大機器工業替代了家庭手工業中效率極低的“紡”,而極大催生、擴大、提高了“織”的效率。在更加落后的蘇北、皖北、魯西南等地區,大機器工業使原來鄉村“男耕女不織”的形式,轉變為男耕女織結構*Ma Junya and Tim Wright, “Industrialization and Handicraft Cloth: The Transformation of Modern Jiangsu Peasant Economy,” Modern Asian Studies vol.44, no.5 (2010): 1337-1372.。
機器業擠垮手工業的最典型事例,在繅絲業等行業中確實大量存在。以江南地區而言,“以前繅絲制經,多用人力木車。故育蠶之家,多自行繅制。及機繅方法采用后,即漸移至上海、無錫等都市絲廠,人力繅制,反不重要”*錢承緒:《中國蠶絲業之總檢討》,1941年出版,第96頁。。1900年前,每年新絲上市,無錫各絲行紛紛派人在各交通要道攔住農民搶收;十數年后,機器繅絲廠興起,“土絲日漸減少……如無錫一帶,土絲絕跡”*《江浙粵絲業調查》,《農商公報》第3卷第9冊,1917年4月15日出版。。費孝通對吳江縣開弦弓村調查后指出:該村684名婦女中,過去至少有350名婦女從事繅絲工作,在工廠制度下,同樣數量的工作,不到70個人就能完成,將近300名婦女因此失去了工作的機會*Hsiao-tung Fei, Peasant Life in China, 231.。
這種用簡單的加減法來概述工業化時代的鄉村經濟,實為莫大的誤區。且不說一家近代繅絲工廠作為龍頭對周邊交通、運輸、電力、商業、飲食、幼撫、教育、娛樂、醫療等產業的催生與拉動,單就收入而言,有足夠的數據證明,失去了手工繅絲的農民家庭的收入不降反增。

農家從蠶繭副業中獲得的收入大幅度提高,顯然是因為機器繅絲業對原料繭的大量需求造成的。據1928年統計,僅無錫45家絲廠年用繭量即達129400擔*據高景岳、嚴學熙:《近代無錫蠶絲業資料選輯》,第62-65頁。。這種對蠶繭的大量需求,是手工繅絲所無法比擬的,也就是說,在手工繅絲沒有被機器工業打垮的時期,農民不可能從養蠶育繭中獲得那么高的副業收入。
實際上,大部分農村地區的土絲業并未因機絲的興旺而絕跡,農民收獲蠶繭后,會留下一部分干繭自家繅制土絲。據1950年的調查,吳江震澤、嚴墓地區,“農民所抽的土絲,多直接售于震澤的土絲行(震澤全區有土絲行十四家),再由土絲行售于紡經行(亦算加工整理場,全區有紡經行十二家),由紡經行加以紡搖,便成紡經,即可銷至上海、杭州、蘇州等地”*華東軍政委員會土地改革委員會:《江蘇省農村調查》(內部資料),1952年,第385頁。。浙江也有類似情形,據對各類絲織物產量的調查,土絲織物的數量在1946年以前竟遠遠超過廠絲織物的數量*華東軍政委員會土地改革委員會:《浙江省農村調查》(內部資料),第205頁。。
農家保留土絲業,并非繅制土絲能帶來更多的收益,而是用來應付繭市低落。手工制絲的存廢,并不取決于大機器工業的排擠,而是取決于機器工業收購蠶繭時的報價。如在浙江地區,“土絲產量,年各不同,概依繭價之高下而有消長,如繭價高時,雖土絲價格亦隨之升騰,但繭農均樂于售繭,而不愿自制土絲;如繭價低時,蠶農則不愿售繭,率多自制土絲”*實業部國際貿易局:《中國實業志》(浙江省)第七編,上海:華豐印刷廠,1934年,第46頁。。所以,農村土絲業縮減之時,正是繭價極高,農家收入也最高之時;而在農村土絲業盛行時,也正是繭市低落,農家收入降到最低點之時。可見,農家土絲業的消減,并不表明農家收入的減少,更不表明農家經濟的破產。
其他像面粉、碾米、釀造等行業中,家庭手工經濟的存續,根本無法證明鄉村經濟的和諧興旺,相反,家庭手工經濟的消失,卻極易證實鄉村經濟獲得了良好的發展。
實際上,即使遭遇世界經濟危機的影響,江南地區的鄉村狀況也遠好于其他農耕區。因此,中國鄉村危機絕非在江南最為嚴重,也不是二三十年代才出現,其根源更不是資本主義大工業競爭的結果,反而是資本主義大工業在較長時期里促進了江南鄉村經濟的協同增效*詳見馬俊亞:《混合與發展:江南地區傳統經濟的現代演變》第一章,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3年。。
可以說,20世紀二三十年代最嚴重的鄉村危機,不是發生在受到資本主義侵入的地區,而是主要發生在資本主義無法“侵入”的地區。
籠統地說,中國每個王朝的衰敗,均與鄉村危機密切相關。因此傳統的統治者總是把農村問題放在首位,制訂了各種救災機制,重視農桑,興修水利,輕徭薄賦,使民以時,等等。清后期以后,中央政府采納了“商戰”理論,從原來抑制工商的極端,轉向了工商崇拜、乃至后來的GDP崇拜的另一極端,拋棄了傳統王朝千百年來一以貫之的重農減災等正確而又必須的做法。因此,隨著近代GDP的暴增,鄉村危機愈加嚴重。
在經濟結構沒有發生變化,也就是沒有“新”經濟成分產生的傳統農耕地區,由于不能創造出國家趨之仰之的財稅收入,理所當然地被國家所忽略,發生了極為普遍的危機,遠較江南地區嚴重。尤為重要的是,這些危機遠在二三十年代以前就已大量存在,卻甚少得到學者的關注。這些傳統農耕區的危機,也不是苦于西方學者(如黃宗智教授等)所說的“內卷化”——鄉村人口增加,越來越多的勞動力投入到一定數量的土地上,造成邊際收益不斷下降。危機地區的農民更像是苦于無法內卷化!即雖擁有土地,卻苦于無法投入太多的勞動力。如與江南相比,江蘇北部地區顯然與世界市場更加隔絕。早在康熙年間靳輔治河時,就發現淮北地區的土地大量荒廢,任其長草。靳輔計劃把沿河荒地募幫丁墾種,但當他準備使用這些荒地時,當即就有田主出認,并有合法田契和納糧的憑證。經靳輔調查得知,淮安、徐州、鳳陽等地種田“全不用人力于農工,而惟望天地之代為長養。其禾麻菽麥,多雜藝于蒿蘆之中,不事耕耘,罔知糞溉,甚有并禾麻菽麥亦不樹藝,而惟刈草資生者,比比皆然也”*靳輔:《生財裕餉第一疏(開水田)》,《文襄奏疏》卷七,見《欽定四庫全書》“史部六”,臺北: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41頁下。。乾隆年間,江蘇巡撫陳弘謀指出:“淮徐海境內,地土非盡瘠薄,可以種植。地土一望無際,只因河流未通,一遇天雨,是處彌漫。或廣種而薄收,或有種而無收,一年妄費工本,次年遂棄而不種。所以民間土地不甚值錢,亦不甚愛惜,……地皆曠土,民習游惰。”*姚鴻杰纂修:《豐縣志》卷十二,清光緒二十年(1894)刊本,第8頁下。而農民任其長草,是因每年必定發生的水災所迫。
1906年,兩淮地區發生了“近四十年未有之奇災”,推原其故,“由于舊有之引河失修者已多歷年所,一遭水患,致令此極廣闊、極繁盛之區頓成澤國”。銅山、邳州、宿遷、睢寧、蕭縣、海州、清河、桃源、安東、阜寧、山陽等州縣,受災極重,垂死的災民有150萬人*鎮江關稅務司義理邇:《光緒三十二年鎮江口華洋貿易情形論略》,《光緒三十二年通商各關華洋貿易論略》(英譯漢第48本)下卷,光緒三十三年(1907)八月印,第41頁上-下。。1910年,江蘇淮海及安徽鳳潁等地,“屢被水災,閭閻困苦,慘不忍聞”。每日餓死達五六千人,該年秋至次年2月,餓死七八十萬人,待斃者四五十萬人。1911年,江蘇淮海與安徽鳳潁數萬饑民,“尋覓倒臥路旁將死未氣絕之人,拉至土坑內,刮其臂肉,上架泥鍋,竊棺板為柴,雜以礱糠,群聚大嚼,日以為常”*張廷驤:《不遠復齋見聞雜志》卷十,1915年刻本,第1頁下-第2頁上。。此類記述在史書中不絕于載。
太平天國之后,太倉州“招江北人墾荒”*王祖畬:《太倉州鎮洋縣志》卷三,1919年刊本,第4頁下。;蘇州胥門內百花洲,“多江北人,搭蓋草棚以居”*《皮匠失婦》,《申報》光緒八年四月十五日(1882年5月31日),第2版。。
除了天災外,蘇北等地的人禍也比江南地區嚴重。據1930年的統計,僅流落在江北的各種槍械就達20萬支,其中約三分之一至一半掌握在土匪手中*吳壽彭:《逗留于農村經濟時代的徐海各屬》(續),《東方雜志》第27卷第7號(1930年4月10日),第65頁。。時人指出:“凡是土匪盤踞之處,農田往往荒蕪,是即農民被迫離村之象征。凡有土匪之區域,幾莫不如是。江蘇北部所謂江北各縣,在三年前(系1934年——引者注)亦為各種盜匪猖獗之地。是時江南都市中各種工人與苦力之充斥,大部都是此種江北人。”*吳至信:《中國農民離村問題》,《東方雜志》第34卷第15號(1937年8月1日),第18頁。
有學者指出:“查江北占全省面積四分之三,人口只及全省總數三分之一,今反有源源自江北而來江南謀生者,其以不堪匪擾為主因,固不待言。”*吳至信:《中國農民離村問題》,《東方雜志》第34卷第15號,第18頁。青浦鄉村雇工,“大半來自豐、寧、興化,俗稱之為江北人”*于定修:《青浦縣續志》卷二,1934年刊本,第26頁上。。1930年,有人寫道:“生長在江南的兒女們,年年看見江北人的來到于江南各縣的城市做小販,做廠工,做黃包車夫,做一切下賤的事,在一只破爛的小船里邊,住宿,吃飯,養小孩子。”*吳壽彭:《逗留于農村經濟時代的徐海各屬》(續),《東方雜志》第27卷第7號(1930年4月10日),第69頁。拉黃包車被視為在江南的蘇北男性最普遍的職業,另外,“做苦力,逢有婚喪喜慶,為人家奔步打雜等一切下等職務”。某縣北門外,有一個較大的曠地,“聚居在那個曠場上的江北人,大都以編織蘆席為業,以此得名。那里住著的江北人,總不下一二百戶人家,草屋接二連三,望衡對宇,不著火則已,一家起火,就得燒個全場。……前后也已不知燒過了多少次”*青霜:《江北人》,《申報》1936年12月18日,第15版。。
賽珍珠小說中所反映的淮北流民向“南方”逃荒的情景,就帶有極大的歷史真實。他們逃荒時,家中不斷有人餓死,有些人家甚至開始人吃人*賽珍珠:《大地》,臺北:遠景出版事業公司,1981年,第60、65-71頁。。聞一多描寫逃荒后的臨淮關梁園鎮:“他們都上哪里去了?怎么蝦蟆蹲在甑上,水瓢里開白蓮;桌椅板凳在田里堰里漂著;蜘蛛的繩橋從東屋往西屋牽?門框里嵌著棺材,窗欞里鑲石塊!”*聞一多:《荒村》,藍棣之編:《聞一多詩全編》,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1995年,第248頁。
這些背井離鄉的農民,并非無地耕種,而是在淮北無法耕種,他們是鄉村危機最真實、最客觀的體驗者,他們用腳所作的表達,遠勝于書齋中帶有各種意識形態色彩的學者用筆所作的敘述。
江南與淮北這種地區性貧富分化的二元結構,比中國自然地貌的區別更加明顯。令人浩嘆的是,當時的話語權和國家調控政策更多地掌握在大都市、發達地區的學者和官員手中,造成了對中國貧困鄉村的極大隔膜和誤解,國家的政策資源較多地流向了發達地區,客觀上引發了地域發展中的馬太效應。
20世紀二三十年代,鄉村人口移動的規模非常驚人,可以說,大部分地區鄉村人口的移動是農村破產的結果。
以上海為中心的江南地區,是中國近代經濟的核心地區。20世紀前期,即使在其最低谷階段,也遠未淪落到破產的程度,特別是其工商業經濟,仍然蘊藏著無比的活力。因此,即便在在江南農村經濟最蕭條的時候,也從未見到江南農民向內地其他地區大規模地避災,反而是江北等地區的農民一如既往地向江南移動,充分說明江南地區的鄉村危機要遠輕于中國其他地區。因此,在江南苦于資本主義市場的波動時,像蘇北等地區更苦于與資本主義經濟的隔絕。這是兩種不同層面的經濟,過于渲染資本主義市場波動的負面影響,掩蓋了中國鄉村更本質、更深刻的經濟困局和社會矛盾。
即使同是農耕區,學者們的認識也存在不少誤區。在一些災患較少的農耕地區,農家經濟確實苦于內卷化;而災患深重地區的農民,則更苦于不能內卷化。農民通過腳來敘述的20世紀二三十年代鄉村危機,更準確地揭示了中國地區性社會經濟發展的不均衡及中國社會的本質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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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俊亞,南京大學抗日戰爭協同創新中心首席教授、中華民國史中心教授(江蘇南京 21002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