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怡
一場盛宴 一個世紀
——第二屆北京胡琴藝術節閉幕式音樂會聆悟與反思
賈怡[1]作者簡介:賈怡(1981~),華僑大學音樂舞蹈學院副教授,中央音樂學院2014級在讀博士。
本文榮獲“中央音樂學院第四屆音樂評論比賽二等獎”。
2014年11月22日,中央音樂學院音樂廳內座無虛席,在這里上演的是第二屆北京胡琴藝術節的壓軸大戲。這是一場令人盡興盡致的音樂會,曲目豐富、形式多樣、大家云集,用一場音樂的盛宴呈現、紀念了近一個世紀中國二胡藝術的傳承與發展。
北京作為中國音樂文化藝術的中心,可謂“天天過節”,但在這場名為“交融”的閉幕式音樂會上,老、中、青三代藝術家的精彩獻藝卻令筆者有種久違的激動和感動,不撰寫拙文分享這種視聽體驗和理性思考,實不痛快,下文便讓我們一起回到音樂會現場。
音樂會開始前,音樂廳外觀者云集一票難求,許多熱愛胡琴及民樂藝術的樂友早早來到音樂廳門口等候,場面在古典音樂會現場算是難得的火爆。音樂會在前中央音樂學院院長王次昭教授、胡琴藝術節藝術副總監田再勵先生簡短務實的祝詞和發言中拉開了序幕。隨著舞臺燈光漸亮,音樂會正式開始。
一聲低沉遲緩的長音,將聆聽者帶入凄涼寂靜的秋夜,甚感哀怨與傷感,這是本場音樂會的開場曲《漢宮秋月》。此曲改編自古曲,原由劉天華傳譜,后世影響較大的是蔣風之演奏譜,得蔣風之親傳的演奏家張尊連當晚演奏的便是蔣派傳譜。與一些同時代演奏家不同的是,為使樂曲彰顯出更加低沉哀婉之感,他使用了較平時略粗的“軟弦”,并借鑒京胡反二黃的定弦降低了調門,僅在二胡的一個把位上完成了全曲。他全靠弓法的細微變化,旋律中經常出現短促休止和頓音,以造成樂聲時斷時續的效果,而在力度的強弱變化上,卻有意未將張力拉的很大,有種古拙之氣,呈遞出蔣派傳譜獨特潤聲所表現出的哀、怨、悲、愁。
第二首作品是雅俗共賞的二胡經典《江河水》,由新加坡著名演奏家黃晨達擔任獨奏。黃氏常年活躍于世界各大國際藝術節舞臺,為中國民樂的海外傳承做出了積極貢獻。這首作品的強大感染力來自于情感的宣泄,黃氏左手揉弦采用后揉(即音頭不揉,逐漸加揉)的處理,深沉中帶著股韌勁,較為準確的完成了作品風格。與這首作品音樂風格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接下來的《水鄉歡歌》,該作是陳耀星江南風格故鄉情結的代表作。中間的慢板部分,演奏家借鑒江南絲竹演奏手法加上許多墊指滑音表現了水鄉的歡歌美景,華彩段泛音技法的運用則描繪出江南鄉野的朦朧之美。不過演奏者的狀態似乎不夠松弛,使得整首作品快慢對比張力不夠音樂形象顯得有些局促。
接下來是陳軍創作、演奏的《心中的阿爾金》,以及與其父合作演出的我國近代第一首具有武曲風格的二胡作品《戰馬奔騰》。前者是陳軍為電影《狼牙》的配樂,旋律凄美動人,顯示了他運用流行音樂語言對二胡藝術的當代探索與實踐。演奏上值得一提的是陳軍對于呼吸間分寸感的把握以及快弓的舉重若輕、游刃有余極富靈性,從中可見其深厚的技術功底和極好的樂感。他與父親的重奏也顯示出溶于血液中的一般人所無法達到的默契。與此同時,無論是臺風、著裝,還是舞臺表演風格方面的張揚與內斂、時尚與傳統的鮮明對比都彰顯出兩代人對于民族音樂不同的理解和差異化的詮釋。
下半場由近年來廣受樂界矚目的圣風組合開場,演奏了2013年新創作的兩首作品《悲歌》和《花鼓》。該組合是著名演奏家于紅梅教授策劃、創建的我國當代第一個以弓弦樂器為主的民族室內樂組合。在近代大型民族管弦樂團還未出現前的千年民族器樂歷史長河中,以“小樂器”為代表的室內樂形式的組合便是中國民族器樂合奏的典型樣式之一,因此,這個弦樂組合不但延續了中國傳統音樂的文化基因,還注入了當代民樂人的發展和創新。他們當晚演奏的《悲歌》,其主題音調取自徐之彤舞劇音樂《紅樓夢》第三、四幕中賈寶玉的音樂素材,樂隊的二度創作準確,強弱對比的張力很大,年輕的演奏家們將兩音之間聯結的線條以極其細膩的方式逐漸推進,使得這首作品呈現出很強的藝術感染力,形象地表現了黛玉死后,寶玉歷經痛苦、壓抑、抗爭、魄散的狀態及過程。作品《花鼓》雖取材于花鼓音樂,但在本曲中,聽眾也許聽不到熟悉的花鼓音調,但花鼓音樂的幽默感,喜感與真情已化于曲中。上述兩部作品,均挖掘出胡琴家族多種樂器的不同音色,并實踐發展了胡琴藝術多聲部思維、多織體的混響音效。
隨著當代二胡藝術新聲奏畢,著名演奏家、教育家劉長福,朱昌耀、嚴潔敏等前輩藝術家將音樂會逐漸推向了高潮。他們帶來的《二泉映月》、《江南春色》、《蘇南小曲》、《彈詞開篇杜十娘》將全場聽眾帶入了江南水鄉自然景色和人文景觀的美韻意境。音樂會終曲是二胡移植作品《流浪者之歌》,該曲快慢張弛間極度的“點、線”對比具有較大難度。但嚴潔敏、楊雪、趙元春、王穎四位演奏家的默契配合將極速密集的節奏和舒長旋律之間的對比形象表現到了極致,這就把吉普賽人貧困游蕩生活的辛酸和樂觀熱情、放蕩不羈的性格表現的盡致盡興,藝術感染力自然不言而喻。而以王穎為代表的青年演奏家給筆者一種“音(音樂)、形(肢體語言)合一且唯美”的綜合舞臺美感,讓人賞心悅目。
聆聽完這場音樂會,筆者以為有一個舞臺細節、兩次傳統詮釋、三部音樂作品值得我們關注和思考。
一個舞臺細節出自第二首作品《江河水》的演奏者,他是新加坡華樂的領軍人物,與國內伴奏人員的合作十分有限。盡管他當晚的演奏不算完美,但舞臺上與伴奏者主動適當地“溝通”,仍顯示出很好的藝術修養,這種合作的修養,正是國內音樂學院象牙塔上的學生甚至專業院團特別缺乏并噬需提高的。無論是境內外民族樂團音樂會現場聆聽的體驗,亦或曾經在民族樂團排練、演出的經驗,以及近年來筆者對海外民樂團的調查和學術關注,時常感嘆境內由最好獨奏能力演奏員組成的專業院團,其合奏效果盡管一定程度上高于海外,卻也仍顯現出“1+1<2”的合作效果,這與新加坡、香港、臺灣等地為代表的海外民樂團“1+1>2”的合奏演出效果形成某種反差,這自然應該引起國人的關注和思考,并在國內院團今后的訓練中逐步提高。
音樂會第二個亮點是對二胡作品的兩次傳統詮釋。著名演奏家、教育家劉長福為當代二胡藝術做出了卓越貢獻,他當晚演奏的曲目是二十世紀華人音樂經典《二泉映月》。乍一聽,其左手按弦指力的變化改變了弦的張力,并造成個別音“不準”的效果,但是,倘若聽過阿炳原版錄音的觀眾可知,這種用鋼琴訓練出來的十二平均律模式化耳朵聽覺的所謂“不準”,恰是劉先生的有意而為之,與后人無限精致化、細膩化、柔美化處理所不同的是,他的演奏更能表現阿炳人生經歷及音樂韻味中的那股“哏勁兒”,給人一種老樹枯藤的凄滄,而阿炳本人的錄音,總體風格也并不主要體現江南音樂的柔美之情,而是在樸素中帶著一種生命的鏗鏘之力和倔強性情。這種更為準確地詮釋主要是通過左右手的細致處理完成的。右手運弓方面:采用了不均勻的運弓方式,有意避免通常那種平均舒緩的運弓造成的柔順之感,增加了棱角感。如開始的前六個音la sol la fa mi re,在弓法安排上一個音比一個音用弓長。長音的處理也沒有使用平直的運弓,而是大量運用“浪弓”造成單個長音旋律內的動力感。他還使用了許多跨拍子、跨小節的切分弓,并在音尾加入頓挫弓,這些都增加了樂曲旋律本身的頓挫感和動力性。左手的特點,主要是左手“壓揉”和“原位移指”手法的運用,有些地方甚至采用不揉弦的方式,使得音樂風格更加質樸。劉先生演奏《二泉映月》時左手使用“壓揉”為主的“民間奏法”,而且揉弦處理較為靈活,例如全曲開始處的第一個re音,便使用了原位壓揉。“壓揉”的大量使用更好地演繹了阿炳音樂中“不屈”的因素。此外,他還以“原位移植”的手法代替了換把的使用(民間江南絲竹二胡演奏左手指法即具有這一特點),如sol mi兩音沒有換把,而使用原位移指,顯得音樂更加蒼勁有力。總體而言,劉氏對這首作品的處理頗似國畫藝術,國畫通常不會將作品處理的太滿,而是多有留白以示其中意蘊,這種處理方式恰恰給聽眾留有一定的感受和想象空間,也比較符合許多中國人的傳統審美心理。相比之下,有些演奏家對該作的詮釋雖然也好聽,但筆者感覺總體處理的過于細膩,失去了作品原有的人生“哽咽”之感和生活的滄桑韻味。正因此,筆者覺得劉氏當晚的演奏突出了老一輩藝術家對于傳統音樂的原味回歸。而前文提及的張尊連對《漢宮秋月》的音樂處理也體現了這種傳統詮釋的意味。盡管每一代藝術家對傳統作品都會帶有特定時代的理解,但對于民族器樂的傳承,繼承傳統風格無論在哪一個時代都具有本源性意義,上述兩位演奏家音樂處理上所具有的樸素共性,更好地保存、揭示了源于民間、活在民間的中國二胡藝術,顯示出對傳統的忠實和敬意,此為兩次傳統詮釋。
三部音樂作品分別是《心中的阿爾金》、《彈詞開篇杜十娘》、《寧夏川是個好地方》。首先是陳軍創作的《心中的阿爾金》,這部作品運用流行音樂語言表達了自己作為民樂人的情感和審美傾向,而將流行音樂語言運用于民族器樂創作也是當代民樂流行化發展業已存在的現象和事實,是當代民樂創作多元化發展的一元路徑,或許還將是未來二胡藝術發展中不可忽視的一種聲音。
由嚴潔敏演奏的《彈詞開篇杜十娘》為孫文明所作,該曲模擬蘇州彈詞藝術發展而來。樂曲由不斷變化重復的兩個樂句進行延展,其中一句模仿琵琶和三弦伴奏,另一句用二胡內弦模擬彈詞唱腔。聽完這首作品,筆者不禁對前輩民間音樂家孫文明用一把兩根弦樂器表現蘇州彈詞綜合藝術形式唱腔和伴奏的復雜音效而心存敬意,也為演奏家別具慧眼的回望傳統,并將這首把位跨度大,同指滑音多,連續大量高音音準控制難,彈詞味道模仿不易的高難度作品的傳神表現而贊嘆,此非細心揣摩多年積淀方能把握這種民間音樂特有的氣口,句逗及其特殊的韻味。當晚的演奏她將唱腔運動形態的線性美和樂器伴奏的綜合性,全方位、立體化的音聲效果呈現的淋漓盡致,廣大聽眾也顯然十分認同嚴氏對這首作品的詮釋。音樂會上演這部作品,也體現了一種學術視角下新、舊音樂文化對沖的有趣現象。通過筆者在音樂會現場所做隨機調查顯示,包括中央音樂學院、中國音樂學院民樂系二胡本、碩士專業學生,以及音樂會當晚的絕大多數受眾,幾乎鮮有人聽過此曲,而這首令聽眾如沐春風的“新鮮”作品確是近代著名民間盲人音樂家孫文明創作于七十多年前的一首“舊作品”。這首沉睡了七十余年的舊作帶來的新鮮感不得不讓人反思,我們對于西方音樂的“乞靈”和對傳統音樂的冷漠,究竟能帶給中國胡琴藝術乃至整個民族音樂何種“新發展”?不禁還要問,當我們挖空心思一味追求創新,當一批批帶著些許實驗性質的新作不斷問世的同時,還有多少這樣“新鮮”、“優秀”的傳統作品在故紙堆里沉睡?
另一首值得關注的是本場音樂會的首演作品《寧夏川是個好地方》,創作者是當代著名演奏家周維,這首作品創作于2014年7月,受寧夏演藝集團委約而作。樂曲采用寧夏花兒音調和寧中地區回族民歌《紡棉花》素材構成的雙主題,經變奏手法和敘事邏輯展開,表現了西部大開發帶給西部人民生活的喜人新變化。盡管西北風格的二胡作品數量眾多,但以花兒為素材的作品還不多見。筆者聆聽現場的突出印象是:這首作品對于民間音樂語言的恰當運用和適度發展使其很接地氣,當會是一首有臺緣的二胡新作。如果從專業音樂也能受惠于百姓和民間的視角看,這種用老百姓能聽懂的音樂語言(未必是庸俗音樂語言)進行的創作,應是二胡藝術乃至中國音樂多元創作思維始終應該堅守的道路之一,也只有這樣,才能避免我國當代民樂創作總體數量多與百姓喜愛的少之怪像。看看當下,那些受西方作曲技術嚴格訓練的音樂創作者們有多少能真正擔當起民族音樂創作的重任?一味的后現代思維和后現代創作手法是否能夠找到表達國人心聲的法寶?
總體而言,無論藝術水準評價還是人文價值審視,這場音樂會都算得上成功,可藝術總是在追求完美。在這場音樂會上,除了演奏的個別瑕疵,有些音樂的詮釋還不很到位,有些樂器間的合作還不夠融合,個別演奏看似吸引人卻表現膚淺,有些演奏家臺風修養還有提高的余地。這些問題一部分是因技術失誤造成的,相對容易解決,而個別演奏家“略顯輕佻”的臺風實在是該注意了。可能有人會詫異這與音樂何干?可筆者認為,音樂會不同于觀眾自己在家“聽”音樂,已成為一種“臨響”,在欣賞形式上具備了視聽同賞的功能,這便要求演奏家不僅在音樂本身的呈現上要技、藝高超,而且應從表演前、表演中、表演后[1]楊民康教授于2014年10月15日為本院師生以《以表演為經緯——中國少數民族音樂研究方法縱橫談》為題講座的部分內容。的全過程給予受眾藝術美和文化感的綜合關照。而且,這也不僅僅只是個形式問題,觀眾是能夠從中感受到演奏家的文化積淀與藝術涵養缺失的,這與佛教宗師往往僅從幾縷步態便能識出高人同理。而這一點,民樂家族中一些琴人(專指古琴)的臺風當要好許多,值得學習。此外,個別演奏家肢體語言表現出游離于音樂之外的過度表演和夸張,是否包裹的是一種過分追求并熱衷于“繡花枕頭”式的形式美?而對這種現象的無視甚至追捧又是否映射出當代社會部分受眾審美的某種媚俗時尚?無論贊賞一些琴家琴人臺風也好,亦或批評某些演奏者過分追求形式美也罷,其意都在于演奏家彈琴之余亦該有一定的文化沉淀,應該有意識地提升自身音樂藝術的綜合修養。傳統音樂作為中華文明的藝術化彰顯應該體現中華文化的深厚博大,而輕佻的臺風、夸張的表演不過是內涵不深的膚淺外在表現而已。
現場演奏家謹慎的呼吸和觀眾近乎凝滯的氣息,共同構筑了當晚弦歌的聲場和演出盛況。從演奏家琴弓與琴弦在內心近乎屏息下的細膩推送,到弓弦間極度“瘋狂”的飛舞,一次次掀起了場內如雷般的掌聲與喝彩聲,這既是藝術家對社會、對人民的最大回饋,也是廣大觀眾與藝術家的絕好共鳴。
這場題為“融合”的音樂會,可從多個視角顯示出該藝術節組委會團隊獨具匠心的人文構思。從曲目選擇上看,音樂會共呈現13首作品,熟悉二胡的觀眾一看便知,這確實極富交融性。從蔣風之傳譜的古曲《漢宮秋月》到今年7月剛創作完成的首演新作《寧夏川是個好地方》(鋼琴伴奏版),音樂會融合了近一個世紀各時代之經典,用二胡作品的實際藝術音響訴說了這件樂器近百年的發展畫卷;從演奏形式看,既有用民族樂器揚琴伴奏的表演形式,也有用西洋樂器鋼琴伴奏的近代新組合,既有獨奏、重奏,也有近年來卓有影響的圣風室內樂組合;從音樂風格看,既有二胡移植的具有速度魅力的外國經典作品《流浪者之歌》,也有體現中國傳統音樂線性思維旋律之美的《江南春色》,既有呈現千軍萬馬氣勢的《戰馬奔騰》,又有只拉給自己聽的《心中的阿爾金》;從作品來源看,既有專業作曲家創作的《悲歌》,也有演奏家根據中國民間音調創作、移植的《彈詞開篇杜十娘》、《江河水》;從參演藝術家看,既有國內各地最頂尖的藝術家,又有代表海外華樂最高水平的演奏家。
如果說,開幕式音樂會是以中央音樂學院杰出演奏家為主的高水平展示,那么閉幕式來自全國各地、以及海內外藝術家的云集恰恰著意預示胡琴藝術乃至中華文化在全國、甚至世界范圍的傳承與發揚。如果說,2012年首屆胡琴藝術節閉幕式音樂會是著重對當代胡琴演奏技法和創作觀念創新發展的顯示,那么,本屆藝術節經過組委會藝術家們兩年來的沉淀,彰顯出他們既不忘傳統,又緊跟時代,“探索一條凝聚、激發、交融和共進的發展中國胡琴事業的道路”[2]王次昭:第二屆北京胡琴藝術節院長賀詞,載于《第二屆北京胡琴藝術節手冊》2014年。,全面、全程關懷百年二胡藝術及其人文價值學養的不斷提升與飛越。
(責任編輯 張寶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