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法藝術的 “形象性”與 “抽象性”初探

■汪　浩

書法藝術的 “形象性”與 “抽象性”初探

■汪浩

我國的書法藝術是形象藝術還是抽象藝術？要弄清楚這個問題，就要首先弄清楚：如果它是形象藝術，那么，它就要具備有形象藝術的特點；如果它是抽象藝術，那么，它也應該具備有抽象藝術的特征。我們?nèi)绻慌宄蜗笏囆g和抽象藝術之間的區(qū)別來談書法藝術的形象性和抽象性，那是談不出個子丑寅卯來的。只會越談越亂，永遠也得不出正確的答案。

一、形象藝術和抽象藝術的區(qū)別

我們所說的形象藝術和抽象藝術，是以其反映事物的不同方式來區(qū)別的。正如藝術分類一樣，有以其本身的特點，分為造型藝術 （繪畫、雕塑、建筑等）；表現(xiàn)藝術 （音樂、舞蹈等）；語言藝術 （文學等）；有以人們對其感受分為視覺藝術 （書、畫等）；聽覺藝術 （音樂等）。形象藝術作為一種造型藝術，不外乎是將客觀世界的各種形象，經(jīng)過人的主觀認識，以直觀的方式再現(xiàn)出來，給人們以美的教育和享受。抽象藝術則相反，它不直接反映客觀事物的具體形象，但它以其他的方式，如抽象的線條、圖案、色彩、音響等同樣來反映美和人們對客觀事物的認識及感情。

中國書法是以紙、筆 （毛筆）、墨作為工具，以漢字為書寫表現(xiàn)對象的一門藝術。它和繪畫、雕塑一起為視覺藝術是毫無疑問的。它作為一種造型藝術雖然存在不同的看法，但漢字是由點、畫、線構成，是有一定形狀的。因此，說它是一種狹義的造型藝術亦可。但這種狹義的造型藝術是形象性的還是抽象性的呢？

1.形象藝術，顧名思義，要能具體地再現(xiàn)出世間各種事物的形象。它無論是采用寫實的或是變形的表現(xiàn)手法，總是要反映事物的形象。人們對繪畫就有 “形神兼?zhèn)洹钡囊蟆，F(xiàn)代繪畫大師齊白石說得更為精彩：“似則俗，不似則欺世，妙在似與不似之間?！倍鴷ň筒淮嬖谶@個 “似與不似”的問題，是不會有人要書法做到“形神兼?zhèn)洹钡模驗闀o法反映各種事物的具體形象。對書法的反映對象漢字來說，只有 “對與不對”的問題，并無 “象與不象”的問題。誰也不會說寫人字不象人，更不會說寫風字不象風。文字自身的形象，終究和世間各種事物的形象有所不同。我們從未見過那一種繪畫來描繪漢字的形象，即使西方現(xiàn)代派的畫家，恐怕也不會在畫布 （紙）上畫出幾個漢字來。因為人們對書法本來就沒有形象上的要求，只是強調(diào) “筆法”“筆力”“筆勢”“氣韻”等。比較中肯的如南齊王僧虔評書：“唯見筆力驚絕耳?！苯z毫牽涉不到書法本身的形象是否真實的問題，這也從另一個方面說明了書法并非形象藝術。

但是書法作為一門藝術，它同樣具有形象性這一藝術的共同特征。書法雖然不能反映世間具體的直觀形象，人們通過欣賞書法藝術的節(jié)奏、韻律等反映出來的美，就會通過思維在腦子里產(chǎn)生出各種活生生的形象。歷來對書法藝術提出的一些評論形象性的，實質(zhì)上就是指這種經(jīng)過了人的心理作用的形象。從梁武帝的 “龍?zhí)扉T、虎臥鳳闕。”到孫過庭的 “鴻飛獸駭之資、鸞舞蛇驚之態(tài)。”及 “右軍如龍”、“北海如象”等，不過是人們自己對書法美的各種感受，從而產(chǎn)生了各種形象的聯(lián)想。書法藝術產(chǎn)生也就是反映的形象只能是因人而異的間接的形象，不是象繪畫等造型藝術那樣人人能見到的一致的具體形象。書法藝術產(chǎn)生的形象是千差萬別的，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式的，不會相同。如梁武帝認為王羲之的書法是 “龍?zhí)扉T，虎臥鳳闕”，可謂形象矣。而米芾卻說：“歷觀前賢論書，征引遷遠，比況奈巧，如 ‘龍?zhí)扉T，虎臥鳳闕’，是何等語！”這就說明王羲之書法中的 “龍”、“虎”形象，梁武帝可見，米芾卻不可見。特別是對不懂書法的人來說，恐怕書法藝術中的什么形象都看不出，只有黑白罷了。不懂畫的人，不會對繪畫反映的情況視而不見吧？然而人們對書法藝術的筆法、筆力、情趣，卻是英雄所見略同。如顏體的雄健、柳體的清剛、趙體的嫵媚、董體的娟秀等。這就充分說明了書法藝術的形象和其他造型藝術的形象是絕然不同的。固然不能說書法藝術 “毫無形象性可言”，但因人們把書法藝術通過想象而出現(xiàn)形象，因此而說成是形象藝術，也是欠妥的。至于書法中的方筆、圓筆等和自然界的方圓物體類似，以及點畫如石頭、蟲、鳥等狀況，在任何圖案中都可以找出，故不足以證明書法藝術為形象藝術。

2.抽象藝術，顧名思義，它不能具體地再觀出世間各種事物的形象。它的反映只能是間接的，不確定的。就書法藝術而言，由于它不能象繪畫那樣去具體地描繪現(xiàn)實中的各種事物，它是通過文字的點畫書寫和字形結構去反映現(xiàn)實事物的形態(tài)和動態(tài)美，并表現(xiàn)出一定的思想感情的。因此，書法同繪畫、雕塑等造型藝術相比，在對現(xiàn)實的反映上，具有抽象性。

但是，這里所說的抽象性，并不是說它同現(xiàn)實事物無關，不反映任何現(xiàn)實的東西。而是說它對現(xiàn)實美的反映方式同繪畫、雕塑等藝術相比，不能具體地去描繪事物的美。這是因為，書法藝術對現(xiàn)實美的反映，受著文字的筆畫和字形結構的限制，只能在不改變文字的筆畫和字形結構的條件下去反映。書法家筆下的一點，有時可以使我們覺得象是一只鳥的頭。但它畢竟是構成某個字的一點，只是使人覺得有些象鳥的頭部而已，并不是畫出一個鳥的頭部來。如果書法家真的去畫出一個鳥的頭部來，那他就不是在寫字，而是在畫字了。我們在現(xiàn)實的書法創(chuàng)作中，有時可以看出這么一種傾向，企圖使文字點畫的書寫和字形的結構盡可能象繪畫那樣成為對現(xiàn)實事物的具體描繪，這是辦不到的。若硬要這么辦，就會既破壞了書法藝術所特有的美，又不可能取得象繪畫一樣的藝術效果，只能使書法藝術成為一種既非書法又非繪畫的不倫不類的東西。

誠然，書畫同源。書法完全可以從繪畫中吸取某些東西 （如線的表現(xiàn)力）以豐富自己，但決不能把書法混同于繪畫，取消書法藝術自身的特點。值得注意的是，古人對此已經(jīng)有了相當清楚地認識了。宋代大書法家米芾說，書法 “貴形不貴作，作入畫，畫入俗，皆字病也。”

書法藝術具有抽象性，它不可能具體地描繪現(xiàn)實中某一事物的形體結構，但每一點畫書寫所造成的形體和每一個字的點畫的安排結構又同現(xiàn)實事物的形體結構有基本類似的地方，并不是同現(xiàn)實毫無關系的東西。如果沒有這種基本類似的地方，書法藝術對于我們來說，就不會有一個美與不美的問題了。因為人們對書法形體和結構的美的感受只能從現(xiàn)實中來，它同現(xiàn)實事物所具有的各種形體結構是分不開的。書法之所以會給人們美與不美的感受，就是因為它的形體結構同現(xiàn)實事物的形體結構有著基本的和類似的地方。書法藝術的抽象性決不在于它同現(xiàn)實事物無關，而在于它既同現(xiàn)實中的各種事物的形體結構有基本類似的地方，但又不是現(xiàn)實中某一事物的形體結構的直接摹寫。對于書法藝術的這種特點，古人也曾發(fā)表過深刻的見解。唐代書家張懷瓘就把書法藝術稱之為 “無聲之音，無形之相”。前一句是就書法所寫的文字語言來說的；后一句話所說的則正是書法藝術的特點。所謂 “無形”，當然不是說書法藝術沒有可見的形象，而是說他沒有具體的描繪現(xiàn)實中某一事物的形象。從此意義上說，它是 “無形”的。但雖然 “無形”，同時卻又有 “相”。也就是說，書法的點畫和結構能夠喚起我們對現(xiàn)實中美的事物的形象和動態(tài)的聯(lián)想。是一個反映了現(xiàn)實美的形象，而不是一些純抽象的符號。這個 “無形之相”的說法，深刻地抓住了書法藝術的特點。

書法藝術所具有的抽象性，使它在對現(xiàn)實的反映上受到了很大的局限。但是，一切藝術都是有它的局限性的，我們不能要求各門藝術去做它所做不到的事。書法藝術不可能從各個方面去反映現(xiàn)實，它所能反映的就是事物的形體和動態(tài)的美。清人康有為說：“蓋書，形書也?！边@是把握了書法藝術所反映的特定對象的正確論斷。而書法對現(xiàn)實的形體和動態(tài)美的反映，又因為它所具有的抽象性，不可能象繪畫那樣具體。但正是這種抽象性，使書法藝術對現(xiàn)實的形體和動態(tài)美的反映具有比繪畫更大的概括性和普遍性，能夠使我們聯(lián)想起許多具體事物共同具有的某種美的特性，不局限于某一具體事物。例如，當某一書法藝術作品反映了事物的形體和動態(tài)的雄強有力的美，它所給予我們的美的感受，就不局限于在某一具體事物上，而能夠使我們想起現(xiàn)實生活中多種多樣事物所具有的雄強有力的美。如蒼勁的青松、矯健的人體、巍峨的山峰、博擊長空的雄鷹等。用古人的話來說，書法藝術對現(xiàn)實的形體和動態(tài)的美的反映，是 “囊括萬殊，截成一相”。這 “一相”，不是某一具體事物的形體和動態(tài)美的描繪，但它卻反映了各種具體事物的形態(tài)和動態(tài)所共同具有的一種美的特性。

二、形象藝術與抽象藝術的統(tǒng)一性

魯迅先生曾講到，起源于象形的中國文字，后來在發(fā)展中變成了 “不象形的象形字”。這里所說的 “不象形的象形”，借用來說明書法藝術的特點，也是蠻恰當?shù)?。從書法藝術不能具體地描繪各種事物來說，它是 “不象形”的；從書法藝術的點畫結構同現(xiàn)實事物的形體結構有基本類似之處，能夠反映出現(xiàn)實事物的形體和動態(tài)美來說，它又是 “象形”的。

因此，我們完全可以說：書法藝術是無形與有形的統(tǒng)一，是不象形與象形的統(tǒng)一。即書法藝術具有形象藝術與抽象藝術的雙重性、統(tǒng)一性。因為，它同世界上其它一切事物一樣，都有二重性，也是對立的統(tǒng)一。如果否認書法藝術是 “不象形”的，硬要書法象繪畫那樣去描繪具體事物，那就破壞和取消了書法藝術；反之，如果否認書法藝術是 “象形”的，即否認書法藝術是客觀事物的形體和動態(tài)美的一種反映，認為書法藝術同現(xiàn)實毫無關系，那就會誤入抽象美學的歧途。

1.書法藝術的形象與抽象是相比較而存在的。一切藝術的形象性和抽象性都不是絕對的，書法藝術也是如此。就書畫而言，因為繪畫一般是比較如實直觀反映自然界的各種形象，而書法不然，書法藝術不是以反映自然界的各種形象為主的，它是通過書寫漢字來表現(xiàn)。漢字雖然有它一定的形狀，但它僅僅是文字符號而已，決非自然界的各種形象。即使是最古老的甲骨文等早期的象形文字，也無法象繪畫那樣具體地反映出各種復雜的形象，而只能抽象地反映出自然界的物象和人們的情感。因為書法的表現(xiàn)形態(tài)和構成部分，只是漢字。在這個意義上，書法和繪畫、攝影、雕塑等藝術相比，只能說是一種抽象性的藝術。如果說書法的字體中也有鮮活的形象，如古文中的一些象形字：日、月、山、水、龍、虎、人等等。那西方的一些抽象派繪畫，比起這些象形文字來，就更顯得形象多了。然而，抽象派繪畫尚可稱為抽象藝術，而將滿紙縱橫交錯的書法，卻稱為 “形象藝術”，于理不通。其實，漢字中的象形字，正是對原形象的抽象化處理而來，而不是對原物形象的具體描繪。這就是書與畫之間的根本區(qū)別，也是抽象藝術和形象藝術之間的根本區(qū)別。

2.抽象性的書法藝術沒有脫離形象性的范圍。抽象的對立面不是形象，而是具象。哲學上的 “抽象”可以與“具體”或 “形象”的概念相對立，而在藝術上卻不同。藝術上的 “抽象”必須與 “具象”相對立。這個具象，就是 “具體”和 “形狀”（準確地說是事物的外形）的總和?！靶蜗蟆币辉~所指的面比 “具象”大得多。

在書法藝術中，形象性保存在抽象的形式中也是通過多種多樣的途徑的。有時，它表現(xiàn)為技巧運用時的聯(lián)想感覺，如衛(wèi)鑠 《筆陣圖》：“‘一’如千里陣云，隱隱然實有其形； ‘、’如高峰墮石磕磕然實如崩也?！庇袝r，它表現(xiàn)在欣賞過程中的聯(lián)想，如姜夔 《續(xù)書譜》：“草書之體，如人坐臥行立，揖遜紛爭，乘舟躍馬，歌舞擗踴。”有時，它又表現(xiàn)為對自然萬物的消化融合，如韓愈 《送高閑上人序》：“往時張旭善草書……觀于物，見山崖谷，鳥獸蟲魚，草木之花實，日月列星，風雨水火，雷霆霹靂，歌舞戰(zhàn)斗，天地事物之變，可善可諤，一寓于書”；乃至于 “懸針垂露之異，奔雷墜石之奈，鴻飛獸駭之資，鸞舞蛇驚之態(tài)，絕崖頺峰之勢，臨危據(jù)搞之形……”（《書譜序》）總之，五光十色，應有盡有。我們注意到，在這里，不但有具象的 “形”和 “態(tài)”，還有抽象的 “勢”和 “奈”等。但是，它們都歸入書法藝術的形象性之中，沒有人會否認其 “形象性 “的屬性，而最終，卻都是抽象的點、畫、線結構。

三、　“抽象”與 “形象”的相對轉換性

我們從作為抽象對立面的形象角度來看，即使是甲骨文、鐘鼎文等最古老的象形文字，其實也不過是一種抽象的表記方法而已。它可能與自然萬物外象有某種程度上的聯(lián)系，但它卻仍然在 “抽”自然萬物之 “象”。真正要寫一個 “舟”字而畫一條小船，這種情況即使在甲骨文中也少見，否則它就不叫文字而叫繪畫了。

因此，所謂象形文字，只要它稱之為文字，就證明它已經(jīng)開始 “抽象”了。寫一個 “月”字，最初是畫一個月的外形，但這個外形也是作為所表達的符號而存在，這與繪畫上的畫月亮的描摹形狀已經(jīng)有了區(qū)別。只要書法（文字）的總體是表意的抽象符號，它就只能屬于抽象藝術。不能因為它的起源是摹擬自然物象，或還有極個別字保留著物象的殘痕而否定這一點。那么，中國的繪畫也是起源于 “象形”，根據(jù)書畫同源之理，是否因為它早先是簡單的圖形而否認繪畫屬于形象藝術呢？顯然不能。因為雖然同是簡單的點線，但繪畫著重于外物的形，而文字符號卻著眼于其音和義，兩者的追求是不同的。因此，即使書法藝術中含有再多的摹擬自然的東西，它也仍然是抽象性的，它應該包含在 “書法是抽象藝術”這個框框之內(nèi)。

從這個結論中我們可以悟到，抽象與形象不但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而且在特定的場合下它們還在相互轉換。因對立的事物往往是相互滲透的，這種滲透有時表現(xiàn)為相互包含；有時表現(xiàn)為相互轉換，我們應該避免片面化和絕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