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蘭芳,鄧繼好
(華東政法大學研究生教育院,上海 200042)
既判力的基準時與重復起訴的識別
張蘭芳,鄧繼好
(華東政法大學研究生教育院,上海 200042)
確定判決具有既判力,當事人不得再以同一訴訟標的和事實理由進行起訴,否則就違反既判力的要求,構成重復起訴。而后訴是否構成重復起訴要以前訴判決既判力基準時之前的訴訟內容為依據,如果就基準時以前的訴訟內容再次起訴就是重復起訴,法院將不予受理或駁回起訴。
既判力;基準時;重復起訴
2012年4月27日,義烏市吉甘特進出口有限公司(以下簡稱吉甘特公司)與東陽市天怡服飾有限公司(以下簡稱天怡公司)簽訂了一份合同,約定吉甘特公司向天怡公司訂購服裝,合同總金額為140750元,吉甘特公司先行支付貨款的30%即42225元作為定金,如任何一方違約(非產品質量不符合合同的約定)應支付對方合同總貨款的40%作為違約金。同時合同約定了交貨地點、日期、方式等內容。合同簽訂后,吉甘特公司支付了定金42225元,天怡公司即組織生產,并在交付合計貨款為27455元的貨物后,雙方簽訂了補充協議,將交付期限延長至2012年5月17日。同時還約定吉甘特公司先付款后提貨,合同其他內容繼續有效。
在合同履行過程中,吉甘特公司以天怡公司加工的貨物質量不符合要求,并且天怡公司也未按約生產完成全部貨物為由向義烏市人民法院提起訴訟,請求解除合同,天怡公司返還貨款16966.40元并支付違約金56300元。而天怡公司則提起反訴,稱自己已按約完成了全部加工任務,但吉甘特公司一直拒絕提貨,也未支付貨款,請求吉甘特公司支付貨款140750元和違約金56300元,并繼續履行合同。義烏法院經審理后認為,天怡公司已按約完成了生產,但吉甘特公司除支付了定金42225元外,其余貨款98525元并未依約支付,也未提貨,其行為已構成違約,故判令合同繼續履行,吉甘特公司支付天怡公司剩余貨款98525元及違約金56300元;天怡公司交付剩余貨物,貨物質量標準以雙方確認的生產工藝單為準。
吉甘特公司不服,提起上訴。金華市中級人民法院經審理后,除了將違約金調整為42225元外,其余判決事項與一審相同。
判決生效后,雙方均未主動履行義務,且均向義烏法院申請執行。在執行期間,吉甘特公司又以涉案貨物有質量問題為由向浙江省高級人民法院申請再審,浙江高院經審查后裁定駁回再審申請。吉甘特公司遂向法院交納了執行款,天怡公司也向吉甘特公司交付貨物。
后吉甘特公司再次向義烏法院提起訴訟,稱天怡公司在執行過程中交付的貨物有嚴重的質量問題,請求天怡公司返還已取得的款項共計168716.40元,并收回強制執行期間向原告送去的貨物,承擔違約金56300元。義烏法院經審理后認為,如原告對被告交付的貨物質量有問題,可繼續要求被告交付符合質量要求的貨物為止,而不能另案起訴,該案起訴違反了“一事不再理”原則,系重復起訴,故裁定駁回起訴。吉甘特公司不服,向金華中院提起上訴,金華中院裁定駁回上訴,維持原裁定。
法院作出的確定判決具有既判力,當事人和法院都要受其約束。正是由于既判力的存在,才能判斷后一個訴訟是否構成重復起訴,因為既判力的消極效果是“禁止反復”,即當事人對法院已經判決過的案件不得再爭執。然而,既判力本身存在一個時間范圍的問題,即每項確定判決都是針對某個時間點上的主張或請求作出的判斷,這一時間點就是既判力的基準時。準確認識和把握基準時,對于判斷是否屬于重復起訴至關重要。
既判力的基準時,又稱為既判力的時間點,是指“確定終局判決對當事人之間爭議的事實狀態和權利狀態產生既判效果的特定時間點”。[1]時間的經過會使很多權利義務關系發生變化,由于產生既判力的判決只對特定時間上的權利狀態產生效力,在這個時間點以后的權利狀態和事實狀態因會引起新的權利義務關系而不受既判力的約束。因此,確定既判力的基準時就尤為重要。按照大陸法系國家的通行觀點,在事實審的口頭辯論終結之前,當事人可以提出與案件相關的事實理由進行辯論,而法院也必須以口頭辯論終結前提出的資料為基礎作出終局判決,因此在這個時間點上有關權利關系的判斷,就將產生既判力。也就是說,大陸法系國家將既判力的基準時確定為事實審法庭辯論終結時。之所以將既判力的基準時確定為事實審法庭辯論終結時,是因為:一方面,從審理過程來看,只有在雙方當事人對爭議的法律關系進行充分的辯論后(開庭審理過程中的口頭辯論是最后的辯論機會),法庭才能對全案的事實進行充分的了解,并作出整體性的判斷。另一方面,從當事人的角度看,庭審中的口頭辯論是法律賦予當事人對事實進行充分陳述、變更或補充的權利,如果該權利得到了充分的保障,那么在口頭辯論終結后禁止當事人再度爭議是無可非議的。
研究既判力的基準時意義重大。首先,法院的終局判決需以法庭辯論終結前當事人所提主張及事實理由為依據,在實體上經過了當事人的充分辯論,在程序上保障了當事人的辯論權利,法院依據此種毫無審理瑕疵的程序所獲得的資料作出終局判決,是公正合理的。其次,既判力的基準時是判斷當事人后一訴訟是否構成重復起訴的重要依據。如果后一訴訟爭議的法律關系與前一判決基準時之前的爭議是同一法律關系,并且不存在新的事實理由,那么法院就會以“一事不再理”為由認定為重復起訴而駁回后一訴訟。
對于重復起訴,法院常常會以“一事不再理”為原則進行判斷,并進而將其駁回。何為“一事”呢?在一般意義上,“一事”就是指訴訟標的,即雙方當事人之間發生爭議并提請法院予以處理的實體法律關系。如果該實體法律關系已被法院裁決過,當事人以該法律關系再行起訴,就違背了“一事不再理”原則,構成了重復起訴。所以說,“一事不再理”與禁止重復起訴在內容上是相通的,都是為了避免法院重復審理相同的案件而耗費司法資源。一般而言,對于重復起訴的判斷就是看前后兩個訴訟所爭議的是否為“一事”,即看訴訟標的是否相同。但是由于對訴訟標的應該適用何種理論在理論界意見尚不統一,而且即使前后兩訴的訴訟標的相同,也可能不構成重復起訴,因此就有必要從另一個角度來對重復起訴加以判斷。既判力的基準時便是判斷后訴是否為重復起訴的另一重要方法,它與“一事不再理”的關系就是:隨著時間的經過,當事人之間的實體法律關系會不斷發生變化,對于“一事”的判斷必須考慮時間的因素才能準確認定。既判力只有受到時間的限制才能在合理范圍內發生作用,如果沒有基準時,既判力的作用范圍將會無限擴大,即使出現新的事由也會因既判力的存在而受到遮斷,從而使“兩事”變成“一事”,后訴就變成了重復起訴。
既判力的基準時是一個靜態的時間點,大陸法系國家將事實審法庭辯論終結時作為既判力的基準時,即法院確定判決所裁判的對象就是在該時間點上確定的權利義務關系。然而,當事人之間的法律關系又是動態變化的,如果強求已經作出的裁判作用于變化了的權利義務關系,這既不可能也是不正當的。“不過,如果容許法院依據言詞辯論終結后發生的‘新情況’自行補充、變更判決,則會極大動搖裁判的外部存續(存在的外觀),進而減損裁判的權威性”。[2]因此既判力基準時的作用就在于用靜態的基準時將動態變化的法律關系固定下來,以該時間點為標志將前后的法律關系狀態加以分割,以此來判斷后訴是否構成重復起訴。也就是說,在基準時點上確定的權利義務關系會產生既判力,同一當事人如果在后訴中主張的內容與基準時點上確定的內容相一致,那么后訴就是重復起訴。但是如果當事人之間的法律關系隨著時間的經過發生了變化,在基準時點之后產生了新事實,那么該新事實就不應受到確定判決既判力的遮斷。例如原告起訴要求被告支付貨款,而被告在法庭辯論終結后,判決作出前就將貨款打入了原告的賬戶內,法院最終判決也支持了原告的訴請。此時,由于出現了被告支付貨款的新事實,該支付行為就不受判決既判力的約束,當事人可以再次起訴要求確認該債權債務關系消滅。此外,期限的到來也會作為一種新事由而不受前訴判決既判力的遮斷。例如在借貸關系當中,由于債權清償的期限尚未達到,債權人就不享有要求債務人清償債務的請求權,因此債權人的訴訟請求就會被法院駁回。但是如果債權到期而債務人仍不清償,那么債權人就能以到期的債權再次請求法院支持其訴請。由于這是在基準時之后產生的債權到期的新事由,當事人獲得了要求債務人清償的請求權,所以后訴不會構成重復起訴。
既判力的基準時之所以能夠判斷后一訴訟是否構成重復起訴,就在于既判力所體現的確定力。我國理論界對既判力概念的通說認為。“既判力是指法院作出的生效判決關于訴訟標的的判斷所具有的通用力或者確定力。”[3]從既判力的概念中就可以看出,一旦判決作出后,當事人所爭議的法律關系就被固定下來,處于不確定狀態的爭議變得清晰明了,當事人不得就該判決的內容再行爭執;而法院也要尊重判決內容,不得就同一訴訟標的再次審理和裁判。有一個確定的法律關系狀態存在,基準時之后當事人再提出主張,就可以將該主張與前訴既判力所確定的內容相比較,從而判斷出該主張是否與前訴內容形成“一事”。
上文已經明確既判力的基準時是判斷當事人后一訴訟是否構成重復起訴的重要依據,而且在二者之間關系的論述中也對如何識別重復起訴進行了一定的說明。從我國立法的角度上看,對于重復起訴的認定,《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的解釋》(以下簡稱《民訴法解釋》)第247條第一款作了明確規定,如果符合以下條件就是重復起訴:(一)后訴與前訴的當事人相同;(二)后訴與前訴的訴訟標的相同;(三)后訴與前訴的訴訟請求相同,或者后訴的訴訟請求實質上否定前訴裁判結果。也就是說,如果前后兩訴同時符合這三個條件,那么后訴就是重復起訴。而既判力基準時的作用就是,當后一訴訟的當事人、訴訟標的、訴訟請求與前訴既判力基準時以前的當事人、訴訟標的、訴訟請求相同時,就可以判定后訴是重復起訴。如本文開頭所舉案例中,吉甘特公司與天怡公司買賣合同糾紛的第一次訴訟中,原告吉甘特公司以被告天怡公司瑕疵履行為由,提出要求解除合同,被告返還貨款并支付違約金的訴訟請求。而天怡公司及時提出了反訴,其訴訟請求是要求繼續履行合同,吉甘特公司支付全部貨款并支付違約金。雙方都于法庭辯論終結前提出了各自的訴請,一審法院根據案件事實作出判斷,最終支持了天怡公司的訴訟請求。吉甘特公司因不服一審法院的判決提起了上訴甚至再審,但是均未獲得法院的支持。對于這一爭議,雙方當事人經歷了起訴、上訴、再審、執行,已經走完了所有的法律途徑,應該說糾紛已經得到了解決。然而,在執行完畢以后,吉甘特公司又以天怡公司在執行過程中交付的貨物有質量問題為由再次起訴,要求天怡公司返還已收取的貨款,并收回強制執行期間送去的貨物。其理由是認為執行期間交付的貨物有瑕疵,屬于履行判決義務中產生的新問題,與前訴中所涉及的貨物并不相同,因而針對新事實產生的問題提起訴訟并不違背“一事不再理”原則,不能認定為重復起訴,法院應當再次受理。但是,吉甘特公司所忽略的是天怡公司的反訴,天怡公司在前訴法庭辯論終結前提出了反訴,其在反訴中提出:在合同簽訂后,天怡公司即組織生產,并且已經按約完成了全部加工任務,但吉甘特公司一直拒絕提貨,因而要求繼續履行合同,由吉甘特公司支付全部貨款并承擔違約金。從該請求中就可以明確看出天怡公司所要求的是法院就全部涉案貨物進行處理,而且吉甘特公司在第一次起訴時,法院已經查明天怡公司按約完成了全部生產任務,因此,法院的判決是針對所有貨物所作的判決。當該判決產生既判力以后,法院對該事實的認定就產生了預決的效力,如果吉甘特公司想要推翻,必須提出相反的事實才可。因此吉甘特公司在基準時之后提出的執行過程中的貨物有質量問題屬于新事實的論斷是錯誤的,因為執行過程中貨物已經包含在前訴判決中的貨物里面,法院對此已經進行了處理。因而,吉甘特公司所提的后一訴訟要受前訴判決既判力的約束,后訴就是重復起訴。
一般而言,對于基準時以前的所有事項,無論當事人是否知曉或者主張,在基準時以后都應該受既判力的約束,當事人不得再次提起。但是也存在例外的情況,較為典型的就是關于侵權行為中的后遺癥問題。在基于后遺癥的賠償訴訟中,當事人于基準時之前提出了相應的賠償請求,并且得到了法院的支持;但隨著時間的經過,出現了前訴基準時之前未預測到的后遺癥時,受害人能否基于該后遺癥再次提起訴訟要求損害賠償呢?理論界認為當事人可以基于該后遺癥再次提起訴訟,其不受前訴判決既判力的遮斷,后訴不構成重復起訴。對于這一結論的正當性,日本學術界存在四種不同的觀點:(一)主張以訴訟標的不同作為理由來予以說明。因身體受傷而提出的損害賠償請求的訴訟標的與基于后遺癥而提出的損害賠償請求的訴訟標的是不相同的。這種觀點看起來較為明了,但是學界對于訴訟標的理論的討論有許多,應適用何種訴訟標的理論尚不明確,更難以用訴訟標的來解釋這一結論的正當性。(二)主張以部分請求權的理論加以說明。即將前訴的損害賠償請求視為一部分請求,后訴中基于后遺癥提出的訴訟為剩余部分的請求。但這種觀點存在的問題是,對于能否提起部分訴訟請求還有較大爭議,也就無法基于部分訴訟請求的理論來提出后遺癥的損害賠償之訴。(三)主張以判決既判力的時間界限來解決這一問題。認為雖然前后兩訴的訴訟標的是相同的,但是后遺癥發生在前訴基準時之后,屬于新的事由,因而不被前訴判決既判力所遮斷。此種觀點看似較為合理,但是后遺癥不能視為新的事由,因為從后遺癥的形成過程來看,其應當是在侵害發生時就存在的,只是受害人并不知道,因此在前訴中才未提起。而且這又與“不論當事人是否知曉或存在過失,基準時以前所存在的事項都要受到既判力遮斷”的通說無法協調。(四)主張依“當事人在前訴中對于未主張的事實不具有可預料性,該事實不受判決既判力的遮斷”理論來加以解釋。因為在發生后遺癥時,當事人在前訴中不知道也無法預測該后遺癥的存在,因此后一訴訟就不應受到前訴判決既判力的遮斷。[4]這個觀點似乎推翻了既判力通說理論的前提,用“可預測性”重建既判力的時間范圍,使得既判力的時間范圍得以擴張,對于前訴中當事人未主張的事實不具有可預測性時,該事實就不受既判力的遮斷。但這個觀點得到了較多的認可,筆者也對該觀點持肯定態度。因為其一,就后遺癥本身而言,對于它是否出現、何時出現以及對受害人的影響程度等很難進行預測,其本身的不確定性使得受害人在前訴中根本無法提出相應的主張。如果在前訴中提出了后遺癥的損害賠償請求主張,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當事人并未出現過后遺癥,那么對侵權人而言,其多付出的損害賠償是沒有依據的,是不公平的。如果受害人在前訴中沒有提出該主張,而在出現后遺癥時又因既判力的原因不能再次訴訟,那么對受害人而言將造成更大的傷害。其二,正因為當事人在前訴中對后遺癥具有不可預測性,所以無法獲得充分的程序保障,因而就不應受到既判力的遮斷,允許當事人再次起訴。
[1]王 娣,王德新.論既判力的時間范圍[J].時代法學,2008(04):22-25.
[2]肖建華,廖浩.既判力基準時后的“和解”——以吳梅案“和解協議”與執行和解為例[J].國家檢察官學院學報,2014(06):19-23.
[3]江 偉主編.民事訴訟法[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
[4]鄧輝輝.既判力理論研究[M].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5.
The Reference of Res Judicata and the Identification of Repeated Prosecution——Based on the Analysis of A Case
ZHANG Lan-fang,DENG Ji-hao
(Political Science and Law Graduate School,East China University,Shanghai,200042)
Final judgment has res judicata,the parties may not be sued in the same object of litigation and facts,otherwise it violates the requirements of res judicata,which constitutes repeated prosecution.However,whether the latter suit constitutes repeated prosecution is based on the content of the former in the reference of res judicata,if the contents of the previous proceedings in the reference of res judicata is to repeat the prosecution,the court will not accept or dismiss the prosecution.
res judicata;reference time;repeated prosecution
D925
A
1674-0882(2016)01-0005-04
2015-10-05
張蘭芳(1989-),女,江西贛州人,在讀碩士,研究方向:民事訴訟法;
鄧繼好(1974-),男,安徽定遠人,副教授,研究方向:民事訴訟法。
〔責任編輯 趙曉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