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頤武

胡蘭成是中國頹廢才子一路人物,對于女性,他是負心漢;對于國家,他是叛國者;對于歷史,他是微末的存在;只好借了張愛玲的光芒獲得一點價值。
早在八十年代初,我還是個大學生的時候,由于讀了上海書店影印的《傳奇》,就開始喜歡張愛玲的作品,到處找她的材料。在當時南京師范學院主辦的《文教資料》上看到了《今生今世》里有關張愛玲的章節。那時這個資料還是有大名的,是文革期間就難得地一直出版的文史類的小型雜志,在有關《紅樓夢》的討論中曾經顯過身手,后來又時時涉及敏感的文化問題。八十年代初張愛玲浮出歷史,這個小雜志特意出了一期專輯,其中就選了《今生今世》的片斷。當時由于對張愛玲的興趣,就對胡蘭成的歷史感到強烈的好奇。但這個人物畢竟是一個模糊的存在,難以找到材料。只有一些有關他的只言片語。九十年代以后,到香港才買了一本《今生今世》,得以窺見此人的面貌。那時正是電影《滾滾紅塵》上映,胡蘭成、張愛玲的傳奇變成了大眾文化的好題目。亂世男女的流離生涯,感情的起伏跌宕,讓這部電影走紅兩岸三地。直到今天,《今生今世》在內地出版。
《今生今世》當然是一部難得的奇書。近年來持續不斷的“張愛玲熱”讓胡蘭成這個大歷史中的小人物也火爆了起來。從當年的《滾滾紅塵》的電影到今天的《今生今世》,胡蘭成從歷史深處浮現到了我們的面前,從模糊迷離的影子和曖昧不明的陪襯變成了今天的暢銷書的作者,胡蘭成的命運有點不可思議。
胡蘭成是中國頹廢才子一路人物,在國家民族的大義面前走到了歧路上。人當然是大節有虧,其實不足道,但文筆將白話和文言融合得異常自然,娓娓道來,別有風致,堪稱一絕。觀念思想當然還難免是風流才子的一套,可以和李漁等人比肩而立,但卻生錯了時代,無論私生活或公共生活都是自我陶醉,卻無一不是進退失據。每每自作聰明,總是拋棄別人,卻在拋棄別人的時候被歷史和他人拋棄,舊式的才子生在一個嚴峻的現代中國的情勢中,的確有一點象小丑。對于女性,他是負心漢;對于國家,他是叛國者;對于歷史,他是微末的存在;只好借了張愛玲的光芒獲得一點價值。不過,他的浪漫是真正頹廢到骨子里的,自戀也是深入到骨子里的。對于歷史、感情和國家,這個人自有一種虛無主義的態度,看什么,都覺得是鏡花水月,做什么,都有一股無所不為的流氓氣。鏡花水月的虛無,正好給無所不為好的借口。說得好叫曠達,說得不好當然是流氓。這類人當然也不是怎樣的大奸大惡,他還沒有這樣的膽氣和能量,也就是能夠吸引女人,自有一種頹廢的吸引力。張愛玲這樣看得透的女性,到了這一類男人面前,竟然也如此的天真。常有人感慨這類的感情是錯誤,但錯誤的感情也是一種感情。正因為是感情,它就沒有理智那么清晰。今天看《今生今世》,覺得胡蘭成其實已經明明白白,他自己的歷史居然是由于他和一個女人的糾葛而傳世了。沒有人能夠在喜歡張愛玲的時候,不知道這個胡蘭成了。書里就有了一點點“你奈我何”的小小的得意。他覺得自己當然在歷史中失敗得一塌糊涂,但畢竟歷史由于一個天才的女作家而不得不容忍他。而且這位文人畢竟是才子,有好的文筆和好像足夠的吸引力,不是用“潛規則”搞交換的角色。所以這本書的難得處正是在一派優雅里的那種庸俗的感覺,讓我們看到人性的復雜和微妙。
這類文字讓人驚嘆錯誤的美麗自有一種魅惑力。在現代中國的一片慷慨和熱切的文學中,胡蘭成當然是一個難得的另類,這本書讓我們看到了才華變成了一生的錯誤之后的感慨和憂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