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馨
這是一場名義上的送別,盡管誰都知,與君一別,再無相見。就此,零落天涯,算是了斷。三十士,秦武陽,太子丹與我,滿座衣冠皆似雪,鋪滿了這一方虛野,走錯至一個季節。
我同樣記得,他那時疏朗的笑容,舒展的眼角,像一柄燒紅的烙鐵,在我柔軟的心臟。
“漸離,你不該那種表情。”他叼著根枯黃的草葉,雙眉刺入鬢角,依舊風姿颯颯地笑著,好像那個即將遠去的人是太子丹,是我,是除他以外的任何人。
他暖洋洋地,瞇著狹長的雙眼,我看不見那之中深藏的表情。
它們藏得太深,深到吞噬掉了我所有的語言。
這像是一場昭然的劇目,我們都知道結局。
“荊軻。”太子丹從侍從手中拿過了地圖,徐徐展開。
“這是燕國最肥沃的土地,督亢之圖。今予壯士,唯愿天道相酬。”
他身后的秦武陽接下。
“謝太子好意。只是,我從不信天,我只信我自己。”他說,自信決然。
可我沒有選擇。我信天,別無他法。亂世蒼茫,戰國顛蕩,我只求老天開一次眼,看看這個世間的血與恨,刀與劍,痛與傷,看看荊軻的決絕,讓他能夠回來。
他一身青衣如掣,立在天地清霜之中獵獵作響,宛若大刀割破長空。
我麻衣布履,與他對望。
“漸離。”他叫我。
可我厭惡這個名字。
漸離,漸離,是誰算到有一天,你會漸行漸遠,離我遠去?
我卻依舊應了。
“大哥,我在。”

“再與我和歌一曲吧,漸離。”
我胸口一頓,顫著聲線說:“好。”
“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獨悵然兮失前路,千山過兮人空躇。”
我的眼淚,就這樣硬生生砸落塵埃。
它們碎在風里,沒有聲音。
回頭萬里,故人長絕。我喃喃著,闔上雙眼,兩行淚水傾瀉而下。
好像經年的舊夢,空落如影,曾經白馬青衫,絕世歡顏,一朝便了無憑據,獨他遠去,留我空憶。“高漸離,我以為,你可以看得開。”少年捧著督亢圖,淡淡地對我說。
我沉著眸,沒有抬頭。“人世有許多事,非唯我獨癡。如果皆看得開,何苦漸離至此,扼腕咨嗟?”“你該節哀。無論是他,抑或是我,都只是一件武器罷了。刺秦成功與否,我們都將赴死,再不回來。他是心甘情愿的。”
我一怔:“大哥他……”
秦武陽忽而笑了。
“太子丹選擇以殺止戰,那么,燕國的黎民百姓便可免遭屠戮。他雖是楚國人,可他很愛這里。”“你為什么要對我說這些?”
“荊軻讓我告訴你的。”他無畏地笑著,露出潔白的牙齒。
“天將破曉,壯士,是時候了。”太子丹說。
我看著太子丹,靜靜地看著。東方魚肚白,朔風凜冽,星微天漸明。他望著我。
“漸離。”他笑,縱身躍上氈車,放下了半卷的干草簾。秦武陽抱過了樊於期的頭匣,立在車轅邊定定地看著我。
“我想,自此一去,你我皆知結果。或許你會恨,但我不會,荊軻亦不會。功過如何,留青史書,浮名幾度,薦與他人斟酌吧。”
我終于明白,他為什么要讓秦武陽告訴我而不是親口對我說了。腦海響起仿佛極遠的事。
“大哥,如果有一天我們不得不分別,你會哭嗎?”
“是大丈夫,就不能哭!我一定不會哭的,荊氏家訓如此。”
他說過,不會哭。縱使流淚,亦不想被我看見。是以,他登車的身影有如奔逃,他急匆匆地沒有留下句“珍重”。而我,撫著筑,淚濕白衣,痛痛快快地流一次眼淚。
為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