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營文
楊衛東的詩歌是有血性的寫作。 《北緯40度》通篇102首詩歌我都讀了,有的不止讀了一遍,他的詩歌總體上是抒情詩而不是敘事詩。有血性和直抒胸臆是他寫作的特點,應該說這些詩歌來自他對生活和自我的厚積薄發,來自他充滿理想的熱情燃燒,來自他氣勢磅礴的英雄情結,來自他內心最熾熱處,裹狹著溫度和真情。他是在敞開胸扉吶喊,盡管聲音單薄,但貼近生命和內心,盡管吶喊帶著沉重,但必定為灰色撕開了口子,讓我們見到了陽光的顏色。這種吶喊是有溫度的,有時它就是鮮血,就是一個人的生命。在他的許多詩中都有這樣的句子:誰讓世界如此沉重,誰讓春天如此沉重/破碎的海洋因為過多的血色/變成了黑夜的黑,你在里面悲鳴——《破碎杏花的黑貓》。這里面的海洋沉重得讓人透不過氣來,海洋因為吞噬了生命而成為災難的源頭,這里詩人的吶喊低沉,但卻有著撼動內心的巨大力量。今天我要入土為安,希望曾經謝幕的喝彩/不因英雄的淡出而稀疏/天地大美,總在鮮血鋪就的棺木上前行——《志愿軍,四百三十七縣造骨歸鄉》這是將英雄大而化之,天地的美需要付出代價。為什么戰旗美如畫?英雄的鮮血染紅她。如果不是對那個時代對那些英雄有著深沉的情感,是寫不出這樣的句子的。據我所知,作者的父親就參加過抗美援朝戰爭,作者在用這樣的詩句向那整整一代人致敬。他在寫船工號子時這樣寫道:不知會有怎樣的痛苦和悲涼/帶血的嘶鳴刺傷我/晨昏顛倒,人妖不分的痛——摘自《赤裸,載天地大美的前行》。他的吶喊是振聾發聵的,他在向這個道德淪陷,是非混淆的時代發出吶喊,而且是“帶血的嘶鳴”。船工號子在世俗之上穿過,在真情和人性上穿過。他在《英雄仍在,才有開不敗的春天》一詩中有這樣的詩句:我,拉開歷史的手風琴/折疊處,無不附著紫色的硝煙/那生命迸濺的音樂/總有鮮血在低聲盤恒。歷史是用鮮血寫成的,那些真正的英雄,恰恰是化為遍地夕煙的無名者,他們的付出,使歷史掀開新的一頁。這里也反映出作者樸素的歷史觀,那些默默付出生命的人推動著歷史的車輪,人民的力量是最偉大的。還有“世界忽略了你的是生長/你的降生把天空染成血色”。摘自《井岡山深谷中的一棵枯樹》詩中把生命和鮮血等等聯在一起,每個生命的生長都是偉大的,每個生命的生長都是驚天動地的,世界因為每個生命的到來而充滿生命的顏色,這里體現了作者的大悲憫。這樣的例子還有很多,在這部詩集中“鮮血”這兩個字出現的頻率最多,也最能體現作者對生命和生命底色的敬畏。
這種有血性的寫作應該和他的軍人情結有關。楊衛東是一位戎裝大校,他人生的大部分獻給了國防,正因為這種職業性質,他有機會了解更多與戰爭相關的信息,更懂得了生命的偉大和珍貴,他前一部詩集《浴血山河》,是對抗日戰爭的一些思考,這本詩集的題目中依然有“血”字,內容也離不開鮮血和生命,軍人的天職是保家衛國,軍人的使命是付出,這種付出中就包括鮮血和生命。所以非軍人無法理解生命的更高的含義,他把這些詩行也當做是鮮血和生命的一部分。每個軍人都有著英雄情結,楊衛東的英雄情結更深。有一次,我們一起吃飯他來晚了,當時他在國防大學學習,他解釋他來晚的原因是在搞軍旗推演,我不大懂,他進一步解釋軍旗推演就是在網上攻防,他們這次是以某島國為假想敵,以前推演都是敵方勝,這次是我方勝,不容易啊。他的言談間對勝利充滿渴望和自信。軍人以打贏為最高境界,而不是把自己的生命考慮在內,所以他說:我已經枕戈待旦,整裝待發/只待春天的第一聲春雷——摘自《鐵甲駛過蘇醒的土地》。這種血性的寫作和他誕生于一個抒情的年代有關。我和衛東是同齡人,都誕生于一個激情飛揚的年代。那個年代的人單純,有理想,有夢想,有情懷,有熱情。所以他說:鐵甲駛過春天的土地/這耕種和平之旅,是一次新的穿越/跋涉,從腳下的沃土開始/這里有一個夢,無數個閃爍的夢/在鐵甲的轟鳴中蘇醒——摘自《鐵甲駛過蘇醒的土地》。曾經中年的磨礪和思考,他的激情和夢想都有了時代的特征和印痕,但是根深蒂固的抒情情結無法改變,他的浪漫情懷無法改變,這也就是所謂的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特征吧。“我知道陽光下的風景并不都是積極的/我的炮火為此燃燒。只為/春天的如期到來,如期盛開”——摘自《鐵甲駛過蘇醒的土地》。他的血性寫作,在前期大量準備的基礎上,特別是經過了魯迅文學院四個多月的學習基礎上,有了質的飛升。衛東是我魯院的學兄,他是魯十八的學員,魯院的學習讓他看事物看問題的角度得到了調整,世界觀價值觀歷史觀都發生了變化,體現在他的詩歌中一是在一個大的境界中馳聘,他開始關注更大的世界。比如:世界本是揚起的塵,落下的土/澆了水就是一塊污濁的泥/我只是空中飄逸的云,無意間受孕/落地生根,變成拱出土壤的青芽——摘自《塵與土》。比如:我又一次離開了自己的軀體/為的是清楚地看清自己。——摘自《我又一次離開了自己的軀體》。當然他有著更多的困惑,但是他在思考,他在前行,魯院的經歷讓他站到了一個更高的起點上。我為他祝福。魯院的學習應該說是他一次創作上的破繭成蝶,他由一種盲目向自覺過度,由一種小我向大我和無我過度,他自己說在魯院期間寫了200多首詩,呈井噴的創作態勢,應該說他進入了一個全新的創作旺盛期,這本詩集是一個濃縮,他的新浪博客我也常去,那上面有很多新近創作出的作品,都體現出很高的水準。
他的有血性的寫作還體現在語言的硬度和直達上。楊衛東的詩歌語言非常有特點,不僅有溫度而且有硬度。這種硬度是經過生活和閱歷淬火的,特別是一些動詞的運用準確恰當錚錚作響。如《把月光撕成碎片,含在嘴里》、《把詩歌切成薄片,也許能滴下血來》、《把種子投出去,不讓春天爛在手里》、《像大海投擲一個蘋果》、《直擊螃蟹死亡之烹》、《一只蛾子死在惠特曼的草葉集下》、《碰碎了一個春天,散落了一地思念》單從這些詩歌的標題看就有一種堅硬和直達,他的這種表達不哀婉不纏繞,直擊目標痛快淋漓,和他要表達的主題異常貼切,反之則消弱了表現力。如他在《一只蛾子死在惠特曼的草葉集下》有這樣的句子:不要以為拿著惠特曼的詩集就是/一個詩人。詩人怎么了,一樣會拍死你。這樣的表達不拖泥帶水,特別有力度。但這樣的表述也存在著流于口語和直白的風險。用得恰當會增強感染力,用得不好就會消弱詩歌的文學性,他詩歌的語言讓他的詩歌堅硬起來,使他的吶喊有了某種支撐,這種硬度要在思想和底蘊的基礎上,要在內容和形式的完美統一上,要圍繞著內容和思想,不能僅僅是豪氣沖天,他的語言直擊目標,像是在萬馬千軍中取上將首級般準確,體現了軍人的果敢和坦率。
他的有血性的創作是以善良和大悲憫為底色的。善良是做人的底線更是詩人的底線。那么一名軍人的勇敢無畏和善良又是怎樣有機統一的呢,請看這幾句:其實,我希望在炮管中種上鮮花/它每一次噴射,都在播撒春天的種子/只有這種子,能讓世界收獲和平/鐵甲駛過紅色的土地/這個蘇醒的春天呵,我知道/需要開墾春天播種和平的犁來耕種/我已經枕戈待旦,整裝待發/只待春天的另一聲春雷——摘自《鐵甲駛過蘇醒的土地》。在這里他把軍人的天職當做世界和平的前提,把自己付出一切當做是對世界的善良,使蒼生避免更多的戰火和屠戮。他的大悲憫還體現在回到人之初的善良圣潔中,他在詩中說:做一次母腹中的胎兒,重做一次赤子/然而,煉獄的飛升是艱難的/神性,人性,獸性都在體內/不知哪一個離我的更近/不再重蹈覆轍,于胎中/洗凈前生的惡,重新做一個好人/從第一聲啼哭開始——摘自《重做母腹中游弋的胎兒》。他在這本詩集中有很多寫愛情和親情的,他讓自己的血性在愛情面前柔軟下來,在親情面前彰顯出來。如《把月光撕成碎片,含在嘴里》、《如果有愛就伸雙手過來》、《女兒的皮箱》、《逝去的老爸,雨中我仍為你撐著傘》等等,讀來感人至深,這是另一種血性,或者說是血性的另一個側面。
他在有血性的寫作中不乏冷峻的思考。詩歌就是一種態度和存在,對自己的態度,對歷史的態度,對世界的態度,對社會的態度。楊衛東既是社會的一部分又是相對獨立的個體,對世界保持一定的獨立性和批判精神。他對歷史批判地面對。如:歷史為勝利者書寫/大筆在握,才有資格談論古今——摘自《用歷史的水,在珠江池上洗腳》。再比如:閱讀,饑餓狀態下盲目地攝入/一種躲不開的慢性中毒/滿目瘡痍的歷史被整合得難以下咽/“大師們”消化排出的糞便/被視為文化,收錄到教科書中/于一代代嬰兒沒有一點營養——摘自《閱讀,一次沉重的感悟》。他更加強調的是以自己的視角切入歷史,帶著自己的觀點去看歷史,而不是人云亦云,他對現實是充滿困惑和批判的。他寫到:看著這口蒸鍋,看著螃蟹的掙扎/光有惻隱之心是不能果腹的,心狠點/世界便是你的……你們漸漸變了顏色,扛不住地下烈火/你們必定不是強者,強者能扛得住嗎/天上也有一口大鍋,人類都在里面/誰想吃掉我們,誰在架火烹烤——摘自《直擊螃蟹死亡之烹》。寫出了當下人的掙扎狀態,而他對未來則充滿了敬畏和隱隱的擔憂:對未來,我們充滿了敬畏和恐懼/不知意外和明天,哪個先來/吝于表達愛意,讓我們對生命充滿愧疚——摘自《清明,滿是灑向天堂的眼淚》。
當然,楊衛東的詩歌也不是盡善盡美的,比如他在寫作中抒情有過用力過猛的傾向,有時吶喊過于聲嘶力竭。這樣容易造成語境過滿,讀者的想象空間過小。還有他的情感詩比如《我在月光下等你》雖優美但過于空洞和單薄。但瑕不掩瑜,相信經過魯院的學習,經過生活的淬火,他的詩歌會日臻成熟,邁向更高的臺階,我們可以對他充滿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