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杰
內容摘要:禪宗的棒喝與儒家的打罵,都屬于體罰教育,形式上有一定的相似性,但兩者的具體實施具有很大分別,且兩者的教育對象一為僧人,一為世人;前者的教育目標是要構建超脫世俗的宗教世界,后者是要維護俗世的社會秩序;禪宗的教育理念注重心的體悟,儒家則注重漸進式的學習;棒喝的教育效果逐漸改善,受到歡迎,儒家的打罵則正反面皆有。兩者宜互相補益。
關鍵詞:棒喝 打罵 禪宗 教育
棒喝是禪宗常用的開悟手段。嚴格來說,棒與喝是兩種不同的形式,“棒”,最初的內涵是用棒打人;“喝”,最初的意思則是大聲喝罵。“棒”主要是手頭上功夫,喝則側重于口頭。用通俗的話道來,棒與喝就是禪宗的打和罵。說到打罵,在中國傳統儒家教育中似極為常用。《禮記·學記》云:“夏楚二物,收其威也。”鄭玄注曰:“夏,槄也;楚,荊也。二者所以撲撻犯禮者。”[1]可知夏、楚二物的實體,即木板與荊條,都是古代教育中體罰學生的用具。后世私塾教育,亦往往有戒尺打手心、打板子、吃教鞭等形式。此種教育方式也常被稱為“棍棒教育”,雖然在字面上突出了體罰的重要意義,但在實施過程中,亦常夾雜有言語暴力,行動與語言相互補充,以期達到理想的教育效果。毋庸諱言,傳統“棍棒教育”的精髓正在打和罵,且多數情境下講求打與罵互相配合。這種配合,在禪宗棒喝中亦屬常見。然而如果仔細體察,會發現禪宗的棒喝,與傳統的打罵,有著極大區別。僅以形式而言,兩者即有較大差異。
先說“打”:傳統的儒家教育,多用木板和荊條,主要施罰部位在手部和背部;而禪宗的“棒”,則主要針對于頭部。受教育者態度亦有相應差異。在儒家教育中,體罰之施行者多具有天然的威權,因此受者一般不得躲開。而禪宗的棒打,受者可以躲避。畢竟,打手部和背部,對于常人而言,身體尚可承受。而頭部受擊,則極易出現死傷。是以禪宗雖有棒打,但多數并未落實,受者不僅可以躲避或格擋,甚至可以適度的還擊。據《景德傳燈錄》記載,馬祖往往會打徒弟,而懷海參見老師馬祖時,即掌摑馬祖一個耳光,馬祖挨打后亦不生氣,懷海也被弟子希運禪師打過耳光……此種情形在儒家教育中幾無可能。面對師長等位尊者,儒家教育極為強調尊、敬的態度,受者最多只能逃避,還擊則是違背道義之舉。《孔子家語》載有“曾子受杖”的故事[2],可見儒家教育對于體罰的態度:曾參被自己的父親打昏過去,醒來后還擔心父親因為用力過度而身體出現問題,和顏悅色的問候之后,又拿出琴來唱歌,表示自己身體沒事,并未被打壞,以此讓父親安心。雖然這些舉動顯得不合人情,但在本質上是符合儒家尊親原則的,所以曾參并未認為自己有何過錯。孔子聽說此事后,并未從人性角度出發給予關懷,而是站在道義立場上,從“天子之民”的角度來規避曾參在面對體罰時的風險,實際上仍是在維護師、尊、長、上等強勢階層的威權,因為受者一旦身死,對于強勢階層的名譽有所損傷。從中可知,儒家教育之基本點,乃在維護長幼尊卑等倫理秩序與社會秩序,并在學理上作出解釋。如果誰受到強權的責罰,只能像舜之事父一樣,“小杖則受,大杖則走”,即小的責罰忍受,大的責罰逃走。反抗性的行為,由于違反了受教育者應有的敬順原則,在儒家教育中多不容許。
再說“罵”:傳統的儒家教育,多以否定性立場對受者展開各種方式的言語攻擊,甚至不惜以人格侮辱的方式,刺激受教育者向著設定目標前進。此種教育方式,往往承載著較多負面情緒,也傳遞出較重的負面氣息,自現代意義觀之,這實際上昭示出儒家教育理念對于受教育者人性的不夠尊重。禪宗的“喝”,雖也有罵,但絕非單純的喝罵,而是具備多種形式。據研究,禪門之“喝”有主看賓、賓看主、主看主、賓看賓等形式,隨著場合、情境的不同,形式會有不同。在具體形態上,除了大喝、大吼之外,還有呵、噓、咄、叱等形式,意義各不相同[3]。所以,禪門之“喝”,看起來比較簡單,但尺度往往不好拿捏。據記載,臨濟義玄禪師善用喝法,時間一長,其門下徒弟亦學他臨事而喝,但他們往往只在聲氣上學習,并未得其中玄妙,近于盲目亂喝,此舉后來遭到了臨濟義玄禪師的制止。蓋因世人過分看重“喝”在聲氣上的形式,而忽略了其背后的深層意旨,遂不免有胡“喝”亂“喝”的傾向。真正的禪“喝”并不像儒家教育般耳提面命,而更注重外在的突發形式所傳達的意旨。
除了打和罵形式上的差異,棒喝與儒家的打罵教育在教育對象、教育目標、教育理念和教育效果上,都有著不小的差異。
從教育對象上來看,禪宗的棒喝教育,主要是施之于佛門中人,按照普遍的理解,僧人并非俗世中人,而是屬于方外群體。因此,包括棒喝在內的禪宗教育,在本質上并不會過多考慮復雜的社會關系。這一點與棒喝施為過程中的突發性、直接性是互相匹配的。至于儒家教育,其主要教育對象是處于世俗社會中的人,所以其教育的著眼點和出發點往往要照顧到人的社會性和群體性,所以儒家的諸多教育方式往往循序漸進,而且很多時候是因勢利導,重在講求外在情勢對人的前途的各種影響。同樣是體罰,儒家的打罵通常要在受教育者有了生理或心理的相關準備后才予以施行;而棒喝則往往是毫無征兆的突然發生,可以想見,這如果移之于世俗社會,定然難容于世人。
從教育目標上看,儒家的打罵教育或者說“棍棒教育”,其打罵的用意多在培養誠敬之心和篤敬的態度。打罵的目的,主要是使受教育者學會敬畏,由畏而敬,由敬而畏,后乃敬畏合一,由修身至于齊家、治國、平天下。簡而言之,是由自然人發展到合格的社會人,最好兩方面能夠兼顧。而禪宗的教育目標,則主要是使受教育者破除世俗社會的諸多影響,即便不能從根本上除掉全部的社會性,也要盡可能地減少其浸染,并以宗教所劃定的意識形態為指導,培育新的人性和人格。也就是說,儒家教育是要維護俗世的社會秩序,培育合格的社會人與自然人;禪宗教育雖然與世俗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但本質上是要構建超脫于世俗之外的宗教世界。這是基本點的大不同。
從教育理念上看,儒家教育非常重視文化之傳承與發展,尤其注重經典的教化作用,以“格物致知”為基本路向,引導受教育者向經典學習、向歷史學習、向傳統學習,以期在不斷的學習和借鑒中獲取智慧,養成優秀的人格,進而為社會和國家做出貢獻。縱觀中國歷代的改革,幾乎都以古圣先賢為號召,以公認的經典為理論依據,所謂“反本開新”,可以看作是儒家教育理念的充分實踐。雖然在儒家教育中,存在著打和罵等體罰方式,但其出發點仍在先秦時期形成的禮樂文化,其用意仍是培養受教育者于儒家古典價值體系中安身立命,求為君子一道。這一點是先秦以來儒家教育的“大傳統”。相較于儒家對文化影響力的重視,禪宗教育更注重心的作用:不立文字,教外別傳;直指人心,見性成佛。說明禪宗教育理念中,對于文字等載體并不重視,重要的是人心,人心可以直接左右成佛的境界。這樣的理念,更加便于普通人參與實踐,至少在形式上可以減少儒家教育略顯繁重的學習過程,使禪宗思想迅速地深入人心。以棒喝而論,其主要用意是以直接、快速的方式來初破受教育者心中的癡纏之念,主要指向在破除執念、破除成見,以求悟道。可以說,禪宗的棒喝,主要寄望于受教育者的開悟。
從教育效果上看,儒家的打罵教育,在一定程度上規范了人性,有利于人在社會發展中獲得認同和多方協作的可能。古代有“棍棒之下出孝子”的說法,實際上體現出儒家的棍棒教育對于促進人性規范的積極作用。然而,其客觀效果亦有消極的一面。儒家的棍棒教育往往對受教育者進行強力矯正,其方式往往極大地限制了受教育者的靈性和自由,不僅是時間的自由,也有空間的自由;不僅是身體的自由,更有心靈的自由。受教育者若走向正面,性情往往受限;若走向反面,則不免自暴自棄,甚至淪為反社會者。禪宗的棒喝教育,形式上有打和罵,但棒喝并非為打罵而打罵,打和罵僅為形式,并非禪宗棒喝教育的中心所在,甚且亦非必要、必需的形式。棒喝在形式上的打罵,多數存在于棒喝教育產生的早期,后來隨著時間發展,形式頗有些演變。棒喝早期最有名的代表,是德山宣鑒禪師和臨濟義玄禪師。相傳“德山棒如雨點,臨濟喝似雷奔”,可見早期棒喝風格之峻急。不過,據相關記載,“臨濟喝少遇知音,德山棒難逢作者。”[4]說明此種棒喝風格,并不受人歡迎,理解者并不很多,教育效果一般。后來,棒喝的形式不主打罵,甚至演化為僅以微笑示人或閉目不答,效果應該改善不少。可知真正的棒喝,重在棒外之旨、喝外之意,俗語所謂“當頭棒喝”,亦只取其警醒之意,與打罵已經無甚關聯了。
總體來說,禪宗的棒喝與儒家的打罵,都屬重要的教育方式,而且有著某些相似的形式,但兩者之間具有根本性的差異。若能將兩者的合理成分有效融合,必能對今日的教育產生助益。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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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鐘沈榮,張應斌.禪宗棒喝及其教育旨趣[J].湛江師范學院學報,2007(2):33.
[4]普濟. 五燈會元[M].北京:中華書局,1984:1031.
(作者單位:鄭州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