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術史家與史學家眼中的“上古”“中古”和“近古”
劉墨專欄
翻開中國美術史,尤其是老一輩的中國美術史,總會看到“上古”如何、“中古”如何以及“近古”如何。比如陳師曾《中國繪畫史》,“上古史”部分就包括了從三代到隋朝的繪畫,“中古史”部分是從唐代開始到元朝,從明朝開始,陳師曾就把它們稱為“近世史”,吳昌碩為殿軍人物。
陳虛中所譯日本中村不折與小鹿云所著《中國繪畫史》(1937年由正中書局出版),也引進史學的框架,將中國歷史分做“上世”“中世”“近世”三期—“上世期”從盤古時代至隋朝終止;從唐代尤其是從吳道子開始,是繪畫史上的“中世期”;自然,明清時期,即是他所說的“近世期”。中村不折在緒論中說:
中國繪畫發展的途徑,假如詳細地區別,也可以分作若干的小時期,各時代中都有它的特點;唯是從大勢上征其畫風的變遷,技巧的發達,那么區劃之如上述的上、中、近世三大時期,而探討其變遷推移之跡,最為適當吧!
中村不折(1868—1943),日本美術家兼文物收藏家。他年輕時曾留學法國學習油畫,回日本后又從真壁云卿學習南畫。1895年,他在獲得一冊《淳化閣法帖》,自此對收集中國書畫文物產生濃厚興趣,并陸續得到清末新疆、甘肅地方官員梁素文、何孝聰、孔憲廷等人所藏敦煌吐魯番寫本。1936年,他以自家私宅在東京創建書道博物館,收藏歷代書法文物,包括甲骨、青銅、石碑、鏡銘、法帖、墨跡、文件經卷等,是研究中國以及日本書法史料的重要場所。
早年康有為流亡日本,即與中村不折成了書友,因此中村不折還翻譯出版了康有為的《廣藝舟雙楫》。1917年5月,經康有為介紹,徐悲鴻曾到日本拜訪中村不折。由于中村早年留學法國,中村便用法語向徐介紹赴法學習美術的情況,徐因而堅定了赴法的決心。1919年3月,徐悲鴻從上海赴法學習油畫。郭沫若在日本也與中村不折有過交往。1933年,郭在日本寫作《卜辭通纂》一書時,其中就收錄了中村收藏的甲骨。中國畫家關良,于1917年赴日,曾拜中村為師學習油畫。1927年3月初,他編著的《禹域出土書法墨寶源流考》在東京刊印,由西東華書房發售。由于印數較少,加之不久爆發“九一八”日軍侵華事變,所以該書流入中國的極少。
但是他的《中國繪畫史》,卻有相當的影響。如果我們對比一下陳師曾的《中國繪畫史》和中村不折的《中國繪畫史》,就可以看出他對早期中國美術史研究和著作的書寫,有著怎樣的影響了。
史學家是如何看待這種區分,以及美術史家又如何借用了這一劃分,細細追究起來,頗有興味—這既是史學問題,也是藝術史問題。而如何理解三者之間的區別,更包含了不同的史觀。
從傳統史學的角度看,“三古”即上古、中古、下古。但關于如何分期,卻說法不一。
《漢書·藝文志》:“易道深矣,人更三圣、世歷三古。”唐代學者顏師古注引三國魏孟康的說法,是“伏羲為上古,文王為中古,孔子為下古。”這里的“三古”,是以孔子為衡量標準,指商周之際。還是一種說法更讓我們詫異—《禮記·禮運》說“始諸包含”,然后同樣是唐代的孔穎達疏:“伏羲為上古,神農為中古,五帝為下古。”這更是到了更為洪荒的時代。
元代李治《敬齋古今黈》卷五說得比較具有啟示性:“前人論三古各別者,從所見者言之,故不同。然以吾身從今日觀之,則洪荒太極也,不得以古今命名。大抵自羲、農至堯、舜,為上古;三代之世,為中古;自戰國至于今日以前,皆下古也。”
一般而言,史學界所說的“上古”又稱“遠古”,指有文字以前的時代,例如《易經》所說的“上古穴居而野處……上古結繩而治”,或者是戰國時期的《韓非子》所說“上古之世,人民少而禽獸眾”,一般用來指秦漢以前,即夏、商、周三代。
中古次于上古的時代,以魏晉南北朝至隋唐之間為中古,也有把兩漢包括在內者,或者至于宋代。
有了這樣的觀念,我們就可以理解張彥遠《歷代名畫記》所說:
上古之畫,跡簡意澹而雅正……中古之畫,細密精致而臻麗……近代之畫,煥爛而求備;今人之畫,錯亂而無旨……
仍然援用“上古”“中古”“近古”之分來撰寫現代人眼中的中國史的,當首推夏曾佑(1865—1924)。
1902年,他開始撰寫《最新中學中國歷史教科書》。1933年商務印書館出版大學課本時,改名為《中國古代史》。夏曾佑以歷史進化的世運說,分析中國歷史進程,把整個中國歷史分為三個大的時期:
—自草昧以至周末為上古之世;—自秦至唐,為中古之世;—自宋至今,為近古之世。
夏曾佑的史學著作,除了今文經學加上西方進化論思想的糅和之外,周予同特別提到他所采用的“通史”形式,是受了日本學人的影響。因為這種體裁并非中國固有如司馬遷《史記》或梁武帝《通史》那樣的“通貫古今”之史,而是與“專史”相對的“通貫政治、經濟、學術、宗教等等”的“通史”,其最明顯的特征,是將中國史分為若干期再用分章分節的形式寫作。周予同提到,那珂通世的《支那通史》和桑原陟藏的《中等東洋史》兩書,當影響于中國學界較早而且較大。1899年,羅振玉將那珂通世的這部書翻印,由上海東文學社出版,雖然只出版到卷四宋代為止,但羅振玉在翻印本的序文中卻明確地認為此書實為“良史”,“而后吾族之盛衰與其強弱、智愚、貧富之所由然可知”。夏曾佑當然沒有提到他受那珂通世的影響,然而開端幾節述種族、論分期以及分章分節的編制,大體上與《支那通史》一書相近。即使是在敘述三國疆域與兩晉疆域沿革時,也抄錄了重野安繹的《支那疆域沿革圖》及略說。所以周予同在《五十年來中國之新史學》中論到夏曾佑的著作時,還是強調了一下:“在中國史學轉變的初期,夏曾佑是將中國正在發展的經今文學、西方正在發展的進化論和日本正在發展的東洋史研究的體裁相糅和的第一人。”
那么,日本學人又是如何對待這一歷史分期問題的呢?
在這里,我有必要引述宮崎市定(1901—1995)的說法。
宮崎市定指出,雖說關于中國史的時代區分可以有各種各樣的方法,不過最廣泛流行的區分法大體可以由以下三種代表,它們的共同點是采用了古代、中世和近世的三分法。
第一種理論認為古代指上古至戰國末,中世指秦漢至明末,近世指清初至現代。
這一種時代區分的意義,是將重點主要置于中國皇帝制度的形成及其發展維持上,因而將此期間稱為“中世”。這一時代區分法的特色是中世非常長,從秦統一天下到明末,將盡一千九百年,其長度足以涵蓋歐洲歷史的全部重要部分。
內藤湖南則有另外一種分法:上古指太古至秦漢,中世(或稱中古)指后漢至五代,近世指宋代以后。內藤湖南這一區分,構成了“內藤史學”的中心。
內藤學說認為,從春秋戰國到秦漢有很強的連續性,將到后漢為止都算作古代。想來在西洋史的時代區分中,雖說羅馬帝國實現了廣大領土的統一,但并沒有立刻被拿來作為時代的界標。羅馬帝國到滅亡為止都被包括在古代中,并被稱為古代帝國,這一古代帝國的滅亡被作為中世的開始,同樣的情況對中國也適用。
第二個特色是,將從三國到唐末五代視作貴族時代,并以此作為將其算作中世的理由。從后漢時起,中國社會出現了不僅世襲財產,而且世襲官職的貴族,經過三國六朝,一直到唐代都有很大的勢力。文化也被這一貴族階級壟斷,文學、書法、建筑等各方面都流行著封閉的沙龍藝術。
第三個特色是將宋代以后作為近世。內藤史學將重點置于中國內部的變遷,強調在社會、政治上中世的貴族沒落,而庶民勢力的興起,在文化上的標志是歷來的貴族文化衰落,而以新興庶民階級為背景的新文化誕生。根據內藤學說,在中世貴族已經沒落的近世,壟斷政權的皇帝作為舊勢力的唯一代表殘留下來,因而反而得以不受任何約束地行使獨裁權力。
三分法的第三種分法是:古代指上古至唐代,中世指宋至明末,近世指明末至現代。這一分法表面上看是內藤學說的翻版,但是在實際上卻是受到了眾多唯物史觀論者的信奉。其理由,是從唯物史觀的立場出發,古代的奴隸制度、中世的農奴制度、近世的自由勞動制度正好適用于這一時代區分。
除了三分法,還有四分法。
其代表是桑原騭藏的《中等東洋史》,以及其后的《那珂東洋小史》,他們都采用了四分法,只是時代的名稱與現在稍有不同:上古指太古至戰國時代,中古指秦漢至唐末,近古指五代宋至明末,近世指清朝以后。
《那珂東洋小史》,就是那珂通世的《支那小史》,前面已經提到,他對夏曾佑的《中國古代史,甚至羅振玉等人的中國史觀,皆有影響。
借鑒前面幾種說法,宮崎市定也采用了“四分法”,即古代指太古至漢代,中世指三國至唐末五代,近世指宋至清朝滅亡,最近世指中華民國以后。
也就是說,宮崎市定又加上了“最近世”這一說法,也就是我們通常所說的“現代史”。
在史學界,宮崎市定的影響較為明顯。
附帶一提,他有一本名為《中國史》的著作被翻譯過來(浙江人民出版社,2105年版)。在《總論》之中,他表明自己的立場是以歷史為人文科學中最根本的基礎科學,而不是“直接頂用”。歷史學應保持其純粹的“中立性”而遠離實際政治。也可以說,歷史學不過是做自己應當從事的對于過去發生一切事情的梳理與解釋。人們想從中獲得的,并不是歷史學本身的任務,而是人們自己內心與現實需求的投射。
這本書的《總論》和《自跋》,并不僅僅是作者的自我表白,而是對于何謂歷史、時間與空間、世界與東亞、信息與選擇、記憶與方法等似乎深奧難懂的理論問題,都有精到而通俗且韻味雋永的解說。通過閱讀它們,可以打開我們認識歷史的視野,增加如何反思歷史的維度。
而理解了史學家對于中國史的斷代方法與有關論點,對于美術史的了解,也會更貼近歷史的脈絡吧。或者說,史學家發現的一些歷史問題,大概對美術史同樣是最為有益的!
(作者為北京大學歷史文化資源研究所研究員)
責任編輯: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