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卓


我與金湘老師結緣于國家大劇院制作的歌劇《日出》。那是在2014年的5月,我收到了國家大劇院《日出》中“翠喜”的試唱邀請。為此,金湘老師給我發了一首詠嘆調的好幾版樂譜,曲子的名字是《哦,我的妹子喲》。譜面雖不長,但是每次的改動都很細致嚴謹,有時候是個別音的改動,有時候是個別節奏的調整,有時是個別表情符號……稍不注意可能就會被忽略了。我之前沒有演唱過金湘老師歌劇的角色,所以無法理解為什么金老師會對這么一小段音樂的個別音或個別節奏進行細微的調整和改動,于是我認真仔細地校對每一稿,按著金湘老師給我的最新稿進行準備。從宣敘到詠嘆,唱段的結構十分完整,但遺憾的是,我對人物性格以及演唱時的戲劇情境還不是太了解。
把握人物性格
6月6日,我得知金湘老師為了對作品進行進一步的審定,要親自來琴房做音樂作業。同時得知金湘老師剛剛查出患有晚期胰腺癌,只是他本人并不知情。想到金老師病得那么重仍在繼續創作,我的心情不免有些沉重,只能盡可能地在不了解整劇音樂結構的情況下把這段音樂的譜面準備得相對充分些。于是,在金老師來琴房之前,我事先進行了開聲練習,又對旋律努力地進行熟悉和鞏固。過了一會兒,金湘老師來了,那是我第一次見到金老師,我感覺他的精神很好,披一件外套,脖子上挎著一個醫用儀器,手上戴著一個醫用手環,一副眼鏡下矍鑠的眼神,散發著學者的睿智光彩。
經過制作人胡娜的簡單介紹后,金老師說:“你唱翠喜?那你唱,我聽一下。”我開始有些緊張,但當我看到金老師慈祥的目光后,緊張感減輕了些許,并很快進入了音樂。第一遍試唱過后,金老師站了起來:“這個翠喜是一個悲劇人物,她的這一段道出了她的一生。要抓住人物,就要用說話的語氣來唱開頭,說得多一些,唱得少一點,音樂再慢一點。再來一遍。”金老師拿起一支鉛筆打著節奏,“‘天生的牛馬,我的妹子喲,再苦也只有忍哦!要用說話的語氣,這個‘忍字要強調,‘咱們啊心里明白,就是個活命,啊我的妹子喲真是唱到了聲淚俱下啊!‘太陽西邊落下開始就需要遞進了,到‘妹子啊聽我話的時候情緒逼近高潮,‘咬咬牙這里的高音要站定,堅定中伴著無奈,同時也有內心的頑強不屈,為的是要‘活命啊。你看這個情緒:所有的苦難你都要忍著,因為最重要的是要活著,要活命。‘咬咬牙吧,就當是鐵蠶豆往肚子里咽,要勸,又是說話的感覺。接下來的‘啊要用哭腔,第一句與第二句還要哭得不一樣。‘哎是哀嘆,是無奈,是內心的吶喊,但不能絕望到尋死,因為翠喜家里還有孩子和瘸腿的丈夫,她在下等妓院賣身賺錢養家,她還得賴活著,何等現實,所以不能死。你再試一下。”跟著金老師的情緒,根據譜面的音高、延長音和滑音記號,我嘗試著哭了出來,這下我真哭了,我也跟著金老師走近了“翠喜”……
發揮聲音技巧
講講唱唱,這首曲子竟然用了近一個小時,金老師和我都忘記了他身體還插著管子。一旁的老師走過來說“金老師您休息一下”,金老師這才坐了下來。我聽得很投入,希望把金老師講的每一個字都記下來,可看著他手背上的針管我不忍心再請教。接下來又是好幾輪的試唱,最后一次試唱時,金老師和李六乙導演一起坐在排練廳,我再一次仔細地按照金老師之前的音樂要求演唱。最終定下來所有的演出日程時已近年關,這時聽說金老師已經開始進行保守治療,但他仍不知疲倦地進行相關的配器工作,而這些工作都只能在病床上進行。
第二年4月,我們的劇目開排。我的音樂只有這一段,我想,那就把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在這一段音樂上。此時金老師的病情又惡化了,大劇院要求盡量讓金老師看到首演。但有一天,呂嘉正在執棒音樂聯排,金老師居然來到了現場。此時金老師已不似一年前那般模樣,身形瘦削得不只是一點點。我不忍心打擾金老師,只是我的段落,譜面上最后結尾處標注著兩排旋律。我對金老師說我自作調整,練習了上面一行音區偏高的備用旋律。唱完此處,金老師說:“你唱了上面這個,很好,如果音區沒有問題,你就唱這個,你可以把這一句唱得再獨立一些、活一些,聲音的技巧發揮出來,剛才聽你的高音很好,節奏上要前慢后緊,最終要‘嘆到‘為了活命,還是要活命……”此時的他仍是對錯音、錯節奏、情緒不到位等問題一如既往地嚴格要求,這使得我對他無比尊敬。
2015年6月17日,歌劇《日出》在國家大劇院首演,金湘老師親臨現場并走上舞臺謝幕。現在翻開當初的樂譜,那是多么珍貴的資料。它不僅記錄著金湘老師對音樂的要求,也記錄著一個一絲不茍、尊重藝術工作的長者的工作歷程。他兢兢業業,用音樂塑造人物,他想用他的音樂語言給我們留下更多有價值的東西。旋律是否好聽已經不是他的終極追求,他更希望用音符來闡釋世人的內心世界。我覺得他的音樂是有哲思的,他給我的指導從來不局限于發聲的方法,他要求我們用聲音來塑造音樂人物的戲劇情感,而他則是用自己一生的思考來撰寫這些音符。
有幸首演金湘老師的最后一部歌劇,并受到金老師的悉心教誨,是我莫大的榮幸。感謝金湘老師!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