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勇


前不久,中學班級聚會,同學王立仲說,他曾經居住過的位于北京市兒童醫院北面的老樓已經被拆了。我聽后很是悵然。
我們上中學時全是按照居住區域劃分的,這種招生模式最大的優點就是同學們都住在附近,相距不遠。所以,王同學提到的老建筑也在我當年的基本生活圈內。這座老樓近旁的禮士路與社會路十字路口周邊,正是我當年經常光顧的區域。
我記得,拆掉的那座樓在十字路口的東北側,它的底商是我少年時經常光顧的地方,最南邊一家是新華書店,然后是糧店,最北一家是照相館。樓對面路西是月壇公園,公園南邊斜對著的樓,在十字路口的西北角,它的底商是一家副食店。副食店對面,十字路口的西南角是一個蔬菜店和廢品收購站。十字路口的東南角就是前面提到的兒童醫院了,它的底商是一家理發店。
新華書店是這些店鋪中我去得最頻繁的地方。雖然這里的書沒有西單、王府井的書店多,但它離家和學校都近,走過去很是方便。我經常沒事兒就溜達過去看看。
那時,西單圖書大廈還沒蓋,也沒有什么圖書城。北京當年最大的書店就是位于王府井大街路東的新華書店;離它不遠的路西還有一家最大的外文書店;再往北到燈市西口的十字路口西南角,有一家比較隱秘的內部書店,要查驗工作證或憑介紹信才能進去,我是上了大學后才得以入內的。內部書店專門賣各種官制盜版書,那時叫影印本。包括外國的、港臺的和1949年前內地出版的老書。
除了王府井,就屬西單新華書店了。它的位置特殊,在西單大街的東側,老西單商場與西單食品商場的連接處。臨街的是新華書店,里面是中國書店(專賣舊書的),兩家店沒有顯著的界限,僅由一條行人通道,自然地分隔出來。書店樓上是一家冷飲店;書店背身則是峨眉酒家,一到夏天就把四川涼粉、涼面擺到店外賣;馬路對面是做湘菜的曲園酒樓,里面有“霸王別姬”這道名菜;書店整個被食肆包圍著。大概舊時住西城的文化人都是比常人喜歡吃吧,或者說那里的文化人中吃貨居多。
去王府井、西單的新華書店,一般都是計劃后專程去的,而去王同學家樓下的書店,則不必那么費周折。其實,去那里買書的時候并不多,主要還是去看書。開架書店的好處就是可以讓讀者自由選取,無形中也方便了我這樣的窮學生免費“蹭讀”。那時的售貨員很友善,只要您不偷書、不污損書籍,他們一般都不干涉您在那里看書。當時處于“文革”,社會上鬧哄哄的,很多半大小子主要是以打架為樂,閑了玩玩“攻城”“撞拐”“騎驢”“騎馬打仗”、拍三角、玩彈球等游戲。大概在售貨員們的眼里,愛讀書的孩子都是好孩子,至少不讓大人那么費心,故對我們網開一面了。盡管有了這樣的免費待遇,但那時真沒有太多有吸引力的讀物。我看得比較多的是辭書類,常翻閱辭書并從中發現新奇的軼聞趣事來打發時間。這一小癖好出乎意料地讓我因此額外學到了不少學校里沒教過的知識。
我至今非常懷念這家小小的新華書店。
新華書店北側就是糧店,那時買糧都是限量的,根據每人的職業、工種,政府規定了您當月的口糧,然后發給您糧票。只有錢沒有糧票是買不到糧的,就像現在買車一樣,搖不上號您再有錢也買不上車——當然,黑市交易另當別論。糧店比較熱鬧的時候是遇到賣好米,或者賣定量外的處理糧食。一般這種好事都不會事先張揚,只有開賣前寫在小黑板上告知。有人看到這個消息后,自己搶先買下后立即跑回去向街坊四鄰通報。于是大家都奔走相告,齊齊地涌向糧店搶購。傳達消息者往往比自己買了還興奮,盡量地把消息廣為傳播,并引以為榮。消息一般傳得很快,轉瞬間,糧店里就長出了蜿蜒的排隊長龍。當時,既沒有網絡,也沒有私人電話,但傳播速度之快,絕不亞于當今網絡新聞的傳播速度。人們究竟是怎么做到如此高效的?至今令人困惑。這或許是當時的百姓,還是良善之輩居多,人心向善,都希望左鄰右舍們也能沾光得到好處吧。如此群體性的質樸善良,您是絕對無法從已經變得“高大上”的眼面前的北京城里隨便找到了。
最北邊的照相館我開始時去得不多,主要是照和洗印證件照。后來有了自己的相機,開始沒事就出去瞎照,經常要拿到這家照相館去沖印,直到我為了省錢學會了暗房的活路,才轉為自己在家沖印。但仍斷不了間或去那里照個集體相和證件照。記得中學的畢業照就在那兒照的,但記不清是初中還是高中的畢業照了。
我出國回來后,一次坐車路過那里,發現糧店已經沒了,換成了一家襪子店,但那家照相館還在。于是,過了不久我就特意跑去洗印了20張證件照。當我重新邁進照相館時,詫異地發現里面幾乎沒有什么變化,和30年前的格局幾乎完全一樣。恍惚間讓我輕易地體驗了一次時間的穿越。
現在,這座樓被拆了,少年時的那些記憶也被湮滅在建筑物倒塌時躁起的塵埃里。放眼望去,被拆除的何止這一座建筑?北京城每次拆遷都會或多或少地把我、把我們那代人珍惜的一些東西殲滅。
據說前門大柵欄被改裝成了北京老商業街,最近還開通了老式的鐺鐺車,但我沒有興趣光顧。老東西是不能靠復制來存活的,它內藏的精神、氣場和神韻是復制不出來的。裝修出來的老街,只能哄哄游客,掙點外快罷了。
我以為,一座城市的生命是與那些能夠裝載我們記憶的點點滴滴一起延續的。失去了它們,城市即使變得再光鮮靚麗,也無異于一具抽去魂靈的空殼。北京的魂魄是裝不進山寨出來的空殼里的,老北京如果有幽靈,也只會狐疑地打量這些山寨貨,不肯移步屈尊其中的。
仰天凝望三月難得的晴空,我不禁自問,哪里可以追討回我少年時記憶的那片藍天,還有那份不應褪色的純真!
2015年3月23日于北京草橋村
(編輯·宋國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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