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讀四年級時,班主任是錢定堂老師。他個子不高,四方臉,額頭很高,經常穿一身藍色的中山裝,上下班騎一輛“二八”自行車,拎著人造革的黑色皮包,看起來很嚴肅。
錢老師教語文,至今我已經記不起任何一節語文課的情形了,只記得他經常讓我星期天去他家里幫他謄寫學生材料。中秋時節,他會留我在學校和他一起加班準備材料、印試卷,當時的試卷還是先刻鋼板再油印,我還能記起油墨的味道,以及不小心沾在衣服上怎么也洗不掉的一團團黑跡。晚上他會騎車送我回家,因為學校在山腳下,回家的路蜿蜒曲折,都在水田邊。
寒假將至,一次,錢老師從書柜里拿出一本書,讓我寒假看完后開學還給他。我緊張地接過來,放進書包,走進夕陽里,艷紅的陽光照在臉上,很溫暖。至于以后我還有沒有向錢老師借書看,我已經記不清了,只知道我從此很喜歡看書,非常佩服會寫書的人。
錢老師說,希望有一天我能夠到六合縣去發展,但是他從來沒有和我說過以后不要當農民。當年他是民辦教師,學歷也不高,拿著44塊錢的月工資,養著一家老小。很多老師外出打工或找別的營生,但是他一直在學校教書,放學后急匆匆往家趕。農忙時節,我經常看到他上完課后匆匆離開,不久之后,就會在農田里發現他忙著捆麥子或油菜,或者在碾場上滿頭大汗地趕著牛拖著石滾脫稻粒。
上了中學后,我就不常見到他了。收到大學錄取通知書的第二天晚上,家里設宴感謝親戚朋友,爸爸讓我去請錢老師。我慌里慌張地站在他家的鐵門外敲門,錢老師對我的到來很意外,得知原因后,很真誠地向我表達了恭喜和感謝,并拒絕了我的邀請,表示自己只是小學老師,還是不去為好。
前年清明,我回家祭祖,在小路上遠遠看到他挑著一擔玉米迎面走來。我趕緊停車向他敬煙,他放下擔子很高興地打量著我,問了些工作和家庭的事情。臨走的時候他說:“你們這些學生發展得好是我們老師的榮幸啊!”我目送著他吃力地挑著玉米慢慢走遠,差一點落下淚來。
我想,像錢老師這樣的老師在中國應該有不少。我無法用現在的評價標準去衡量他們是不是優秀教師。他們在貧瘠的鄉鎮,日復一日地勞作,他們不能左右孩子的習性,甚至在憤怒時也會失控地打罵孩子。有很多孩子討厭他們,但總有些孩子會永遠記得與他們在一起的點滴,銘記他們對自己說過的某一句話,做過的某一件事。
他們真實而平凡地生活在這片廣袤的大地上,他們身上有無數普通教師的影子。他們在傍晚時陪伴著孩子回家,他們站在露臺上大聲地喊叫孩子的名字,他們批評責罵孩子,他們拍拍孩子的肩膀哈哈大笑……
他們在影響、在陪伴、在用他們的方式激勵或責罰孩子。他們看不到每一個孩子的明天,他們或許只是覺得這個孩子“挺好的”,便不由自主地凝視,然后不自知地走進了孩子的生命。
我也無法定義好老師的概念,我只是希望在你的生命里,也會有這樣的朋友在曾經的歲月里凝視過你,能夠脫口說出你的名字,然后慢慢忘記,記不清你的模樣。
(作者單位:江蘇省教育科學研究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