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自慧
(上海師范大學 哲學學院,上海 200234)
從人類歷史長河看,“勞動創造了人本身”[1](第3卷,P508)的同時,還創造了經濟價值、精神價值和道德價值。習近平在2015年慶祝“五一”國際勞動節講話時指出:“勞動是人類的本質活動,勞動光榮、創造偉大是對人類文明進步規律的重要詮釋。”[2]但毋庸諱言,近年來,由于市場經濟和各種消極思潮的影響,一些人在解決了生存之憂后,人性中的惰性因子和享樂思想開始消解人類進化過程中逐漸養成的勤勞節儉之德。一些年輕人認為勤儉的傳統已經過時,他們講排場、輕勞作、重享受,向往不勞而獲、投機取巧、超前消費的生活方式;有些富人將昔日艱苦奮斗的優良傳統束之高閣,沉溺于物質享受,醉心于聲色犬馬,揮金如土,生活奢侈;少數領導干部懶于政事,奢于生活,以權謀私,腐化墮落。[3]隨著勞動之美被貶抑、節儉之德被邊緣化,國民的道德素養、國家的文化軟實力和經濟社會發展都面臨著嚴峻挑戰。
勞動是人類生存和發展的最基本條件,是實現自身價值和理想的必由之路,是人類財富和幸福的來源,也是一切道德價值的根源。馬克思曾指出:“勞動創造了美。”[4](P46)人類對勞動的熱愛源于勞動之美,以及由勞動之美所帶來的幸福和快樂。那么,為什么勞動可以創造美?
其一,勞動創造了人類生活之美。人在勞動中學會直立行走,看到了一般動物無法看到的精彩世界,從中獲得了無窮的快樂;日復一日的勞作,使人練就了健康的體魄,獲得了生命的活力;勞動是“一切物質的富源”,[5](第3卷,P196)其創造的物質財富解決了人類的生存之憂,為美好的生活提供了有力保障。因此,李大釗說:“人生求樂的方法,最好莫過于尊重勞動。一切樂境都可由勞動得來,一切苦境都可由勞動解脫。”[5](第3卷,P196)陳獨秀說:“人生幸福,是人生自身出力造成的,非是上帝所賜,也不是聽其自然所成就的。”[6](P214)縱觀歷史,人類正是通過勞動和抗爭,一次次擺脫自然力量和落后生產關系的奴役、束縛和傷害而獲得自由,從而擁有越來越美好的生活。
其二,勞動賦予了人類智慧之美。勞動不僅創造了財富,而且賦予了人類非凡的智慧,并最終使之成為“萬物之靈”。為了生存,人類制造了各種各樣的工具,小到鐮刀鋤頭,大到飛機輪船,不同的工具帶來了不同的社會生活,從原始社會的刀耕火種、結繩記事,到21世紀的機械播種、互聯網世界。人類在勞動中產生智慧,又運用智慧改造世界,實現了“可上九天攬月,可下五洋捉鱉”的美麗夢想,創造了美輪美奐的物質文明和精神財富。無論是作為古代文明奇跡的胡夫金字塔、巴比倫空中花園、泰姬陵、秦始皇兵馬俑,還是作為古代文化經典的荷馬史詩、希臘悲劇、羅馬法典、“五經四書”,都是人類智慧的結晶,都是勞動催生的“智慧之花”。
其三,勞動滋養了人類心靈之美。馬克思說:“體力勞動是防止一切社會病毒的偉大的消毒劑。”[1](第3卷,P538)一個熱愛勞動、崇尚勞動的社會是一個民風淳厚、守望相助、充滿仁愛的社會。人的勞作過程是生命力的展現過程,是陶冶性情、砥礪品行的過程,也是純潔心靈、提升道德的過程,而懶惰成性、不思進取則會讓人精神頹廢、道德墮落,乃至危害社會。正如陳獨秀在其創刊的《勞動節紀念號》上所說,“不勞動者人類之公敵也”、“不勞動者口中之道德神圣皆偽也”、“惟親身勞動者有平等互助精神”。李大釗也曾提出“勞工神圣”的新倫理,并指出該“新倫理”“不是神的道德、宗教的道德、古典的道德、私營的道德、占據的道德;乃是人的道德、美化的道德、實用的道德、大同的道德、互助的道德、創造的道德”。[5](第3卷,P403)這表明,勞動使勞工的心靈變得純潔、人性走向美好、道德變得高尚。追溯人類成長的軌跡,可以看出,勞動的持久重復性磨煉了人的意志,勞動的協作性培養了人的互助精神,勞動中人與自然的和諧相處培育了人的純潔和善良,而“一分耕耘,一分收獲”的勞動規律則教會了人踏實做事、誠信做人。
勞動賦予了人類生活之美、智慧之美和心靈之美,是人類幸福和快樂的源泉。因此,熱愛勞動應是人類社會的“首德”,應是每個想擁有幸福生活、非凡智慧和善良道德的人必然之選擇。自古以來,對勞動的肯定和對勞動美的謳歌都是中國傳統文化的重要內容。《尚書·周官》云:“功崇惟志,業廣惟勤。”《左傳·宣公十二年》云:“民生在勤,勤則不匱。”《詩經》中有多首謳歌勤勞、抨擊不勞而獲的詩歌,從“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擊壤歌》)到“噫嘻成王,既昭假爾,率時農夫,播厥百谷。駿發爾私,終三十里。亦服爾耕,十千維耦”(《周頌·噫嘻》),再到“捄之陾陾,度之薨薨,筑之登登,削屢馮馮,百堵皆興,鼛鼓弗勝”(《大雅·綿》),都呈現出人們對勞動的肯定和贊美。而《詩經·魏風·伐檀》則將坐享其成、貪婪成性的奴隸主比喻為不勞而獲的碩鼠,諷刺和斥責了當時嚴重不公的社會現實。勞動之美的詩意境界在其后的很多詩作中也都有體現。東晉詩人陶淵明的“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使人們對回歸自然的農耕生活充滿了美好聯想和向往。南宋范成大的“晝出耘田夜績麻,村莊兒女各當家。童孫未解供耕織,也傍桑陰學種瓜”,讓人們感受到勞動所帶來的歡愉和滿足。毛澤東的“天連五嶺銀鋤落,地動三河鐵臂搖”,則以洋溢的激情歌頌了人民群眾改天換地的偉力,彰顯出勞動的自豪與壯美。
節儉是中西方公認的美德。在物資匱乏、生活艱難的農業社會,節儉以其內在的經濟價值和精神價值為古人所崇尚。在中國,節儉是中華民族的傳統美德,人們世代牢記“一粥一飯,當思來之不易。半絲半縷,恒念物力維艱”[7](P28)的古訓,勤儉節約,創造出人與自然和諧的美好生活。在古希臘,節儉的美德也為人們所稱頌,“節制”(內含節儉)與“智慧、勇敢、公正”被并列為“四主德”之一。在資本主義發展初期,為了適應商品經濟生產和交換的需要,資產階級把惜時、守信、節儉、進取、公平作為必須遵循的道德信條。因此,韋伯在《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中對節儉給予了高度評價。然而,在21世紀的今天,節儉之德的應然性面臨著前所未有的挑戰。英國著名經濟學家凱恩斯提出了“節儉悖論”說,他認為節儉與貧困有著因果關系,因為“一個社會之所以貧困是因為就業不足”,[8](P97)節儉會減少消費,減少消費使得總需求減少,進而就業量減少,社會、家庭必然貧困。他倡導人們加大現期消費,甚至“舉債支出”,認為“舉債支出雖然是‘浪費’,但在得失相抵之后可使一個社會致富”。[8](P82)中國近年來面臨市場疲軟、消費乏力而導致的經濟發展減速,少數學者也提出“節儉”阻礙了經濟增長,呼吁放棄傳統的節儉美德;媒體和民眾中出現了宣揚消費光榮、消費愛國、節儉過時的現象;政府出臺了多項政策以驅動內需,刺激消費,拉動經濟增長。由于上述思想、觀點和政策的推波助瀾,“月光”、“日光”、透支等非理性消費行為在年輕人中漸成時尚。那么,節儉之德真的過時了嗎?
第一,節儉是人性的內在需要,“無節制,不成人”是人性定律。人類脫胎于自然,有動物的本能需求。但作為萬物之靈,人始終有一種超越動物的內驅力,這種內驅力就是理性。只有具備了理性,人才能真正成為人。正如《禮記·冠義》所云:“人之所以為人者,禮義也。”《禮記·仲尼燕居》云:“禮者,理也……君子無理不動,無節不作。”這表明,君子的行為是以合乎理性為準則的,而理性的實質就是節制不當的欲望,以合適的分寸做人做事。人是情感與理智兼有的生命存在,柏拉圖用“靈魂馬車”對人類的理性與情欲做了形象的闡釋。他認為,每個人都是自己“靈魂馬車”的御車人,其駕馭著理性和情欲兩匹馬,“當理性戰勝情欲時,人就獲得完美的人格;當情欲戰勝理性時,人便成為速朽的動物”。[9](P219)面對膨脹的物欲,“不節制的人是一個奴隸……他是他肉體的俘虜,是他欲望或習慣的俘虜”。[10](P35)因此,弗洛姆說,“欲望之無節制”會導致“自我的癱瘓和最終的毀滅。”[11](P131)人要成為人,就要在滿足基本需要的前提下,節制沒有邊際的動物性欲望,并讓節儉成為生活習慣,成為美德和人性的內在需要。
第二,節儉符合“中道”倫理,能給人持久的幸福。丟棄節儉之德,追求奢侈享樂,人們可能獲得一時之快樂,但接踵而至的將是身心健康的傷害和真正幸福的喪失。正如《呂氏春秋·本生》所云:“出則以車,入則以輦,務以自佚,命之曰招蹶之機;肥肉厚酒,務以自強,命之曰爛腸之食;靡曼皓齒,鄭衛之音,務以自樂,命之曰伐性之斧。”節儉是人對待物質享受的一種中道,節儉之德合乎“中庸之道”。儒家的“中庸之道”是中國傳統文化的精華,其實質是反對極端、追求和諧適度。孔子早在兩千多年前就提出“過猶不及”,倡導人們力行中庸。《禮記·中庸》云:“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這里的“中和”就是通過節制達到最佳的“度”,而達到適度境界的手段就是“禮”。《禮記·仲尼燕居》云:“禮乎禮!夫禮所以制中也。”古人通過“克己復禮”來“節制”不當欲望,把握行為分寸。在古希臘,亞里士多德也提出了“德性就是中道”[12](P34)的思想,他認為凡事都有過度、不及與適度三種情況,“中道”是過度與不及的中間狀態,而節儉正是吝嗇和奢靡的中道。亞氏的美德倫理學認為幸福是人生的“最高目標”,是“生活優裕,行為良好”的狀態;幸福是合乎理性和“中道”的活動,是美德的實現。他反對將幸福僅僅歸結為快樂,尤其反對那種把快樂僅歸結為感性快樂的縱欲主義。在他看來,失去“中道”德性的貪婪奢侈行為不可能帶給人真正的幸福,因為幸福主要是精神上的體驗,來自于他人對自己美德的贊譽。適度消費的節儉行為合乎“中道”倫理,是人類持久幸福的源泉。
第三,節儉符合公平正義原則,有錢不能任性。每個公民都有合理消費、獲得幸福的權利,但基于自然資源和社會財富的有限性,一部分人奢靡的生活必然損害他人消費和幸福的權利,特別是當奢靡的生活方式嚴重危害了社會的可持續發展時,奢靡者就成為公眾之敵,成為公平正義的破壞者。亞當·斯密指出,“奢侈者所為,不但會陷他自身于貧窮,而且將陷全國于匱乏”,“無論就哪一個觀點來說,奢侈都是公眾的敵人,節儉都是社會的恩人”。[13](上卷,P313)但有人認為,物權法賦予了個人支配自己物品和財富的權利,有錢就可以任性,就可以生活奢靡。其實不然,每個人都是雙重的存在,既是“自為的存在”,也是“為他的存在”,任何個人的消費行為都關涉自然、社會和環境。既然自然資源是公共的而非私人所有,那么任何浪費資源的奢靡行為都是對公平正義原則的藐視與踐踏。“正義猶如支撐整個大廈的主要支柱,如果這根柱子松動的話,那么人類社會這個雄偉而且巨大的建筑必然會在頃刻之間土崩瓦解。”[14](P106)因此,財富的增多和物質文明的發達不能成為奢靡生活的理由,相反,“文明益進,則奢侈益殺”,[15](P201)對違反公平正義的奢靡之行,全社會都應對其進行抨擊和遏制。
第四,節儉合乎消費倫理,是對人類勞動的尊重。任何財富都是人類勞動的成果,都滲透著人們辛勤的汗水,節儉的生活方式既是對勞動成果的珍惜,更是對他人勞動的尊重。同時,節儉也是符合消費倫理的行為。節儉不是吝嗇,而是合理、適度地消費,其追求的是“施而不奢,儉而不吝”的道德境界。隨著生產力的發展,節儉的內容也不斷被更新,在消費的量和質上都處于動態變化之中。從經濟的可持續發展看,節儉沒有過時;從積累與消費的關系看,節儉依然需要。在提倡低碳生活、綠色經濟的今天,必須重新喚起人們對傳統節儉觀的崇尚與信仰,破除當下普遍流行的享樂主義消費傾向,引導人們構筑合理適度的消費觀。心理學研究表明,消費與個人幸福之間呈非線性平衡關系,超過一定范圍,兩者之間呈現反比關系,過度消費不僅對人的生理產生負面影響,而且對人的心理健康也十分不利。從某種意義上說,現代都市人群心理疾病的頻發更多是物質高度豐裕而精神極度貧乏所致。因此,人們要從消費中獲得真正的幸福和快樂,就必須節制欲望,追求簡約合理的物質生活和充實豐盈的精神生活。
勤勞與節儉是人類的優秀品質,兩者相輔相成,共同構成道德和秩序之基。勤勞是節儉的基礎,沒有勤勞,節儉就失去前提和動力;節儉是勤勞的延續,沒有節儉,勤勞所得之財富就會浪費殆盡。正如古人所云:“勤與儉,治生之道也。不勤則寡入,不儉則妄費。寡入而妄費則財匱,財匱則茍取,愚者為寡廉鮮恥之事,黠者入行險僥幸之途。”[16](P132)盡管21世紀的人類已擁有高度發達的物質文明,但勤勞與節儉仍是渴望幸福的人們須臾不可離的美德與良習。
第一,以勤勞戰勝懶惰,以節儉遏制奢靡,為人類社會發展存儲恒久的精神動力。自古以來,懶惰和好逸惡勞就被視為敗德和萬惡之源,因為懶惰是一種毒藥,它既毒害人們的肉體,也毒害人們的心靈,會導致精神拋荒和品德淪喪,是滋生邪惡的溫床。“懶惰會吞噬一個人的心靈,就像灰塵可以使鐵生銹一樣,懶惰可以輕而易舉地毀掉一個人,乃至一個民族。”[17](P86)在中國,幾千年來勤儉之德推動和支撐著華夏民族生生不息、繁榮昌盛。《尚書·大禹謨》中就有“克勤于邦,克儉于家”的語句,告訴人們惟有克勤克儉,方能家國興旺。據《帝王世紀》記載,自唐代開始,二月二被正式定為“耕事節”或“勞農節”,每年此時大地解凍,天氣轉暖,皇帝都要率文武百官“御駕親耕”,以垂范天下。臣民百姓則遵循“生民之本,要當稼稽而食,桑麻以衣”(《顏氏家訓》)的訓條,視勤勞為興家之本,堅信“身勤則強,佚則病。家勤則興,懶則衰。國勤則治,怠則亂。軍勤則勝,惰則敗”,并世世代代“勤儉自持,習勞習苦”,[18](P796)完成齊家之重任。中國古代思想家認為“儉,德之共也;侈,惡之大也”(《左傳·莊公二十四年》),倡導借助尚儉以促善,利用杜奢以祛惡。孔子強調“政在節財”(《孔子家語·辯政第十四》),主張“敬事而信,節用而愛人”(《論語·學而》)。墨子告誡當權者:“儉節則昌,淫佚則亡。”(《墨子·辭過》)唐朝詩人李商隱在《詠史》中總結:“歷覽前賢國與家,成由勤儉破由奢。”當下的社會主義榮辱觀則倡導民眾要“以辛勤勞動為榮,以好逸惡勞為恥”。在西方,古希臘的赫西俄德在《工作與時日》中譴責懶惰,歌頌勞動,認為“活著而無所事事的人,神和人都會痛之恨之”,并提出了懶惰是恥辱的思想。[19](P10)韋伯認為勤勞節儉之德是資本主義精神的內核,是推動資本主義經濟快速發展的精神動力。他指出:“資本主義精神應該是一種節儉勤奮,而非奢侈豪華。”他贊賞新教徒的“艱苦勞動精神、積極進取精神”,[20](P30)強調“新教倫理特別不能容忍有能力工作卻靠乞討為生的行徑,認為這不僅犯下了懶惰罪,而且褻瀆了使徒們所言的博愛義務”。[20](P128)他還提出了“勞動是一種天職”[20](P140)的思想,充分肯定中產階級的節制有度和自我奮斗品德,嚴厲抨擊“貴族的窮奢極欲與新貴的大肆揮霍”,[20](P128)并得出了勤儉節約是資本主義精神的結論。近代“勞動價值論”的創始人洛克認為,大自然盡管給人類提供了生存的一切東西,但是卻僅僅是提供了一些生存所需要的“質料”而已。只有通過人們的勞動才可能將這些東西轉化為“面包、酒和布匹等日常所需用而且數量很大的東西”,[21](P153)這里已表達了韋伯所說“資本主義精神”的雛形。斯特勞斯認為,自然法禁止人們浪費,“對自然法感到恐懼的,不再是貪婪之徒,而是暴殄天物之徒”。[22](P242)綜上可見,勤儉之德不僅關系到一人之成敗、一家之禍福,還關系到民風之淳厚、國家之興衰。今天,面對市場經濟沖擊下的享樂懶散之行、奢侈消費之風,只有以勤勞戰勝懶散,以節儉遏制奢靡,才能為人類進步和社會發展注入不竭的精神動力。
第二,以勞動教化人性,以節儉淬煉理性,構筑中華民族的道德大廈。勞動和節儉不僅是創造碩果和獲得持久幸福的手段,而且是凈化靈魂和升華精神的一種重要方式,中華民族道德大廈的構建離不開勤勞和節儉的優良品性。勞動是道德產生的母體,是美德和健康人格形成的基礎。兩千多年前,孟子就將“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弗亂其所為”視為接受“天降大任”者磨煉意志、提升德性的必由路徑(《孟子·告子下》)。黑格爾則明確指出,勞動是人及世界的“中項”,勞動具有教化作用,“勞動的實踐教育首先在于使做事的需要和一般的勤勞習慣自然地產生;其次,在于限制人的活動,即一方面使其活動適應物質的性質,另一方面,而且是主要的,使能適應別人的任性”。[23](P209)他認為,有無教養的關鍵在于是否具有普遍性,“有教養的人首先是指能做別人做的事而不表示自己特異性的人,至于沒有教養的人則要表示這種特異性,因為他們的舉止行動是不遵循事物的普遍特性的”。[23](P203)勞動作為一種實踐教育,能夠使特殊性上升到普遍性,將人教化成為真正的人。前蘇聯教育家凱洛夫則提出了教育起源于勞動的思想。他說:“勞動是人類社會生活的基礎,勞動使一個人的道德變得高尚。”蘇霍姆林斯基指出,“勞動教育是德育、智育和美育的重要因素”,勞動能使人“心地正直”,[24](第1卷,P114~115)要“努力使每個受教育者懂得自己對他人的生活、健康、精神安寧和幸福負有勞動的責任和道德的義務,要使其認識到拒絕勞動、拒絕責任和義務是卑鄙可恥的”。[24](第1卷,P103)他強調兒童的道德成熟性、精神上的“成年”,取決于對待勞動的態度,取決于勞動在精神生活中的地位。中國傳統文化也十分重視勞動的教化作用,《國語·魯語下》云:“夫民勞則思,思則善心生;逸則淫,淫則忘善,亡善則惡心生。”在孔子講授的“六藝”(禮、樂、射、御、書、數)中,“射”和“御”兩門課都是勞動教育課。梁啟超也非常重視勞動對道德教育的作用,他認為“萬惡惰為首,百善勤為先”,反對不勞而食、借祖宗福蔭的做派。他列出了四個最易遵守的“道德公準:同情、誠實、勤勞、剛強”,認為“教育最根本的目的要以這四個道德公準的傳授為主”。[25](P3339)可見,勞動有助于完善人性和提升國民道德素質,國家、社會、學校和家庭通過培養青少年熱愛勞動的品質,可以使其心地善良、道德高尚。另外,膨脹的貪欲和脆弱的理性是人類修養德性的兩大障礙因素,而節儉之德有助于遏制貪欲,淬煉理性,因此古人提出“儉以養德”,[26](P28)把節儉作為砥礪道德的磨石。相反,奢侈是危害德性的行為,它既敗壞富人也敗壞窮人,不僅促使前者占有財富,而且促使后者覬覦財富,并使國家沉湎于萎靡和虛榮之中。任何物質財富都是人類辛勤勞動的結晶,因此放縱物欲、暴殄天物,既是對寶貴資源的浪費,也是對人類勞動的踐踏,更是一種“道德犯罪”。在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當下,應大力倡導勤勞節儉之德,抑制懶散奢靡之行,為構筑中華民族的道德大廈、建設風清氣正的文明社會奠定牢固的基石。
第三,以勤勞節儉之德踐行社會主義價值理念。自由、平等、友愛、尊重勞動、創造幸福、崇尚和諧等都是社會主義倡導的價值理念,這些理念皆與勤勞節儉之德密切相關。蔡元培曾說:“勤則自身之本能大,無需于他;儉則生活之本位廉,無人不得,是含自由義。且勤者自了己事,不役人以為工,儉者自享己分,不奪人以為食,是含平等義。勤者輸吾供以易天下之供,儉者省吾求以裕天下之求,實有燭于各盡所能、各取所需之真諦,而不忍有一不克致社會有一不獲之夫,是含友愛義。”[15](P232)從這個意義上說,每個勤勞節儉之人都是社會主義自由、平等、友愛理念的踐行者。同時,尊重勞動也是社會主義社會的重要價值取向。尊重勞動可以從兩個層面詮釋,從微觀角度講,每個人的節儉行為都是對他人勞動的尊重;從宏觀角度講,全社會要給勞動者以地位、尊嚴,讓每個人因勞動而光榮、因勞動而幸福。這在資本主義社會是難以做到的。盡管韋伯將勤勞和節儉視為資本主義精神的重要內容,但資本唯利是圖的本性和資本家剝削雇傭勞動、榨取剩余價值、追求利益最大化這一資本主義經濟制度的基本特征,使得勞動被異化,勞動的幸福感不復存在,勞動者的地位和尊嚴無以保障。馬克思在談到資本主義社會勞動異化時指出:“勞動對工人是一種外在的,不屬于他本質的東西;工人在勞動中不是肯定自己,而是否定自己,感到自己不是幸福,而是不幸的。”[4](P54~55)恩格斯說:“如果自愿的生產活動是我們所知道的最高享受,那么強制勞動就是最殘酷最帶侮辱性的痛苦。”[1](第2卷,P404)而社會主義社會是廣大勞動人民當家作主的社會,勞動走出異化,回歸其本真與美好。正如陳獨秀在《〈新青年〉宣言》中所說:“世界上的軍國主義和金力主義(即資本主義——筆者注)已經造了無窮罪惡,現在是應該拋棄的了。”“理想的新時代新社會,是誠實的、進步的、積極的、自由的、平等的、創造的、美的、善的、和平的、相愛互助的、勞動而愉快的,全社會幸福的。”他呼吁:“尊重個人生產力,以謀公共安寧幸福之社會也。”[27](P251)鄧中夏在其創辦的《勞動音》中指出,我們(推翻資本主義而建立的新社會)“提倡那神圣的‘勞動主義’,以促世界文明的進步,增進人生的幸福”。綜上所述,只有在社會主義社會,愉快而幸福地勞動才成為可能;也只有在社會主義社會,勞動者才能真正被尊重,勞動人民才能真正有尊嚴和人格。今天,社會主義社會應高擎“勞動光榮”、“勞動幸福”的大旗,將勞動作為社會主義的基本價值理念。正如某些學者所說:“社會主義奉行的四大核心價值觀念包括尊重勞動、縮小差別、關愛底層和人類聯合一致行動。”這四大核心價值理念“是社會主義反對資本主義的精神大旗”,其中“尊重勞動是社會主義堅持的第一核心價值主張”。[28]尊重勞動就是要承認任何勞動的價值,以確保人與人之間的平等,就是“要強調和認可勞動在創造社會財富方面巨大且不可替代的作用,確認勞動是人類存在、發展的動力和條件,承認勞動是人存在和展現本質的唯一方式”。[28]作為社會主義國家的勞動者,不僅要熱愛勞動、崇尚勞動,在辛勤的創造性勞動中實現自身的價值,而且要以平等的心態尊重他人的勞動,以主人翁的精神愛崗敬業、誠信奉獻,以勤勞節儉之德培育和踐行社會主義核心價值理念。[29]
崇尚節儉、和諧發展也是社會主義國家的基本價值追求。社會主義社會是勞動人民當家作主的國家,關心普天之下的勞動者、與鄰為善、濟貧扶弱、愛護環境、以天下為己任是其基本的價值追求。因此,社會主義國家的民眾需堅守勤勞節儉之德,以提高各種資源的利用效率,形成健康合理的消費風尚,處理好人與自然的關系,構建生態和諧、可持續發展的節約型社會。節儉之德是無私之德、自律之德,中國要落實“創新、協調、綠色、開放、共享”的發展理念,就離不開國人的節儉之行。今日之中國面臨著生態環境惡化、自然資源枯竭、自然災害頻仍的危機,更需秉承“天人合一”之理念,倡導“施而不奢,儉而不吝”的消費觀,轉變經濟發展方式,為社會主義社會開辟持久美好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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