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記者_張藝芳 四川成都報道
蒙學之爭
——“《弟子規》的傳播是一場騙局”?
本刊記者_張藝芳 四川成都報道
編者按:
《弟子規》,是清人根據圣賢之學的再創作,創作者李毓秀為當時秀才,卒于雍正年間。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師焉。”因此,“弟子”二字含義不僅針對兒童,成年人同樣適用。《儒林外史》,成書于乾隆年間,比《弟子規》稍晚,作者吳敬梓出身望族,但反對科舉制,憎惡士子們熱衷功名利祿。有人薦舉他入京廷試,但他 “堅以疾篤辭”,從此不再參加科舉考試,至晚年,饑寒交迫。其中 “范進中舉”最為人熟知。《儒林外史》,可說是刻畫了當時 “弟子普遍無規”的社會現象,因而《弟子規》的流傳,有其相應的社會歷史淵源。
2015年11月,黃曉丹在首屆“兒童傳統文化教育論壇”上發表演講:《“弟子規》在最初的使用環境是祠堂、茶館、書館,使用對象是干完農活的成年人,適用范圍是社會下層?!鼻摇兜茏右帯泛翢o童趣,只教以規范。不久,《新京報》發文《弟子規的傳播是一場騙局》。
本刊以此為契機,試圖探討一下《弟子規》的當世之用應當如何展現,是否需脫離 “蒙學”的范疇,抑或是無辜被成人見解妖魔化的經典類文本?
記者采訪了從事兒童傳統文化的教育者,也搜集了一些歷史學者的研究,供讀者兼聽。
《教育家》:《弟子規》是否適合如今的兒童?
吳梅(允元小學館創辦人):
黃曉丹那篇文章我瀏覽過,當看到一些事實錯誤的時候,就沒細看下去了。至于它是不是專給底層人民做規范用的,黃曉丹有她的考證,我沒有研究,不好評論。好吧,就算我們認可這個結論,那么,是不是給底層人民做規范用的,就不適合孩子?這個問題我們可以問。
文化斷喪百年后,不要說今天的孩子,就說今天的成人,我們真的自信自己的基本修養高過傳統中國的基層百姓嗎?如果謙卑一點,我們可以捫心自問:在《弟子規》面前,我們是高于它還是低于它?
《弟子規》是可以讀的。不僅可以讀,而且要付諸行,或者更準確地說,首先要付諸行,而且首先還不是為師者要求孩子付諸行,是為師者要求自己付諸行。
當然,在我自己的教學中,沒有設置《弟子規》的課程。這并不是我鄙薄它,而是因為,作為一個周末讀經的小學館,我沒有足夠的時間給到它,在有限的時間轄制下,我有更重要的功課要給到孩子,那就是真正的“經典”。
《弟子規》是蒙書,不是經典。
我做的是讀經教育,不是國學教育。什么是經?這個問題的答案在傳統中國人那里,是很清楚的,是不會有第二個回答的,只是到了現代人這里,因為不學無術,它才成了一個問題。經,很清楚,在傳統中國那里,就是四書五經,擴而言之,說十三經亦可。之后,儒釋道三家融合,經典的范圍得到擴展。到了近現代,諸文明繼續合流,中華文明又迎來新的可能性:中西會通。這種情況下,經典得到了又一次擴充和豐富,將西方文化的重要經典也包括進來。讀經教育,就是在這樣廣闊的胸懷和這樣具包容性的教育哲學下所展開的一種教育。我們要讀的經,包括“老莊”,包括“佛經”,包括《圣經選》,包括蘇格拉底柏拉圖。
回到《弟子規》?!靶⒌苋偾А保础缎⒔洝贰兜茏右帯贰度纸洝贰栋偌倚铡贰肚ё治摹贰肚Ъ以姟罚鼈兪恰懊蓵?,不是經典。
我們允元小學館從一開始就立志做讀經教育,但目前我們也開設了一個童蒙班,只是教的不是《弟子規》,是《千字文》和一些古詩詞。這是應一些朋友的請求開的,他們的孩子想到我這里來讀書,又覺得讀四書五經孩子會不會受不了啊,請求從童蒙讀起。我們做了一個實驗,同時開了一個《論語》班,一個“童蒙班”,現在,一個學期結束了,實踐結果確如王財貴先生所說:高度的涵蓋低度的,低度的涵蓋不了高度的。
一個讀了《弟子規》的孩子,讀不了《論語》,而一個讀了《論語》的孩子,去讀《弟子規》卻很容易,只不過他已經不需要讀《弟子規》了。這里有兩方面意義可以展開說。從智力角度說,《弟子規》和《三字經》是簡單的韻文(三字反復),對于孩子的記憶能力和腦容量要求很小,《論語》是散文,散文并非沒有節奏,只是節奏很復雜(這種區別,就相當于一首交響樂和一首鋼琴小品的區別)。一個孩子如果把較復雜節奏的散文讀背刻在大腦里,他大腦的發展程度顯然和一個讀三字節奏的孩子大腦是不同的。事實就是,一個背下了《論語》的孩子,玩兒著就地把《弟子規》搞定了。
再從修養的角度說。大經和蒙學讀物,一個是義理,一個是對義理的應用,明了義理,開用是相對容易的,但有了用不懂后面的義理,卻有可能在用的過程中出問題,比如,僵化,比如,對身心造成束縛?!兜茏右帯范撕芏嗝鞔_的規矩,如此如此,這般這般,挺好,讓人知道如何措手足,但,僅僅這樣,不夠。我們有一個公益性的“青年讀經班”,上節課正好讀到《論語·子路第十三》,其中有一句“言必信,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硁硁然,就是像小石頭那樣堅確,不懂機變。真正的君子應該怎么樣呢?孟子說了,“言不必信,行不必果,唯義所在?!倍肆x理,再去規范行為,處事更可以靈活機變。
當然,對于一個孩子來說,更多是處于“使由之”,而不是“使知之”的階段,所以《弟子規》是不錯的。只是,我們是不是要把它放一個這么高的地位上去看待?我們需不需要花那么大力氣去學?這個可以討論,可以實踐。
《教育家》:如果兒童有學習傳統文化的打算,其間的次第又是怎樣的?
吳梅:在允元小學館的學習規劃中,第一學期,是誦讀《論語》。第二學期,誦讀《大學》《中庸》的時候,我會給他們再加一些《詩經》潤一下。
儒家講本末,現在有很多人是在“末”上下功夫,去讀一些詞。有位家長被讀幼兒園的女兒問及“寒蟬凄切”中,“什么是凄切?”家長無言以對。
我要把國學教育和讀經教育分開,國學教育是所有的國粹就要拿過來。讀經教育是要抓住根本的經,給人的心性、智力打下基礎,有責任感在那里。光芒的發出是你要有那個根本,稍微觸發,就放出來。但是你沒有這些根本的時候,你只拿那些末梢的東西去刺激他,很可能孩子會走偏。
我的次第,就是從最根本做起。就像一個家庭主婦,要做一桌菜,首先,要先有白開水、大米和陽光,然后才有維生素?,F在多數國學教育做的就是拼盤,講究怎么樣把一個菜擺得好看,這是求其次而又其次的事情。如果做出的菜,不堪下嘴,對人的營養毫無用處,為什么要這樣去做呢?
《教育家》:在目前的教育界,讓孩子自由去生長的理念很盛行,“兒童本位”是篩選教材和實施教學的唯一標準,你認同嗎?
吳梅:兒童本位,或許是大人本位,家長覺得什么適合、不適合孩子,然后去教育孩子。孩子喜歡重復,小時候聽一個故事,百聽不厭。我兒子小的時候,你問他,“這個音樂,喜歡嗎?”他回答,“我沒聽過”。孩子對于熟悉的東西,才會談喜不喜歡。
記者后記:
關于“五四”,其中最有名的一個論斷是上世紀80年代李澤厚提出來的——“救亡壓倒啟蒙”,意思是說,“五四”這件事半途而廢了,原因是當時民族主義高漲,為救國,需強調國家之重要性,個人的權利被忽視了。
同樣是李澤厚先生,十多年以后,又提出一個主張,叫作“告別革命”。這個“告別革命”納入當時的保守主義話語,就興起了另外一股對“新文化運動”的否定,說“新文化運動”的問題是太激進。如果太激進的問題值得反思,這就不是啟蒙被壓倒的問題,而是“啟蒙”的定義本身是否合適都成問題。而時移世易,我們如今要問的是——“啟蒙”與“蒙學”只是針對幼兒嗎?
所以就回到了對《弟子規》的爭論本身,幼兒成人可同為“弟子”,一本《弟子規》,成人之用與幼兒之用,必有不同,承載如此多的“成人見解”是否合適?要知道,成人,生理上來說只是“長大的幼童”;而心理上,如今很多成人也難以擺脫幼童的心理狀態,所以子曰:“言必信,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