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宜明(上海師范大學國際儒學院院長)
黃玉順(山東大學高等儒學研究院副院長)
國學:守護與彌綸
崔宜明(上海師范大學國際儒學院院長)
講國學,必然是相對于西學講的。所以,講中國人的“意向結構”和國學宗旨,就只能是在與西方人的“意向結構”和西學宗旨的對照中來講。
所謂意向結構,指人在意識到世界之先、并且決定了所意識到的世界是怎樣結構的先驗意向。也就是說,一,人有意識,并且能夠把世界意識為自己的對象,是因為意識自身已經有了意向,并且這種意向有其特定的結構,人才能把世界作為自己的對象在意識中建構起來;二,意向結構是先驗的,這一意向使得人對世界的經驗得以可能,意向結構決定了所意識到的世界的結構范式,所以,意向結構不能被人的經驗所證實或者證偽;三,意向結構的先驗性不是來自“自然”或者如康德所理解的那樣是“理性”的固有本質,它來自不同民族歷史生活的特殊性,是文化的固有本質,不同民族的不同歷史生活決定了不同的意向結構,由此,它們所意識到的世界就是不同的,首先是世界的結構范式是不同的。
自先秦時代以來,中國人的意向結構是生成式的,即從意向出發,把所經驗到的外部現象都理解為“自己”;于是,“世界”的結構是“一本”的:敬天保民、存心養性事天、天人合一等等,這是一幅包容和成長的存在圖景。
自古希臘以來,西方人的意向結構是聚焦式的,即以意向為中心,把所經驗到的外部現象理解為“對象”;于是,“世界”的結構是“兩分”的:精神與物質、主體與客體、人與世界等等,這是一幅分裂和對抗的存在圖景。
不同的意向結構決定了所意識到的世界是不同的,也決定了生活世界和思想學術宗旨的不同,這表現在三個方面。
源于“一本”的世界,宗旨是:安身立命、家國情懷和天下大同;源于“兩分”的世界,宗旨是利己主義、個人主義和霸權主義。
生成式的意向結構決定了中國人把經驗到的外部現象都理解為是“自己”,那么,“自己”就是一種未完成的存在,隨著所經驗到的外部現象不斷拓展和深化,“自己”也在不斷地變化和發展之中,這就產生了一個無可逃避的根本問題:何以安身立命?如果不能為“自己”找到基點,那么,這個未完成為世界只能是一團混沌,“自己”所經驗到的一切就成了毫無意義的無數碎片。
聚焦式的意向結構決定了西方人把經驗到的外部現象都理解為是“對象”,那么,“自己”也通過“對象”被定義了,這也產生一個無可逃避的根本問題:怎樣通過對“對象”的攫取來充實和發展自己?如果做不到這一點,“自己”的存在不過是虛無,能夠在多大程度上從“對象”身上攫取到東西,就在同等程度上成就了自己。
對中國人來說。找到安身立命的基點就能夠去充實、發展和實現“自己”,而最切己的途徑就是“家”,“家”的存在不僅是“自己”的血緣所來之根和血脈延續之本,也是“自己”的當下生活,離開了“家”,沒有人能夠理解“自己”。雖然“國”的存在要疏遠些,但是生成式的意向結構決定了中國人只能是按照“家”的方式來理解“國”,所以孟子說: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更何況在中華民族歷史上,無數次與異民族的生死較量讓中國人痛切地感受到了皮之不存毛將焉附!所以霍去病說:匈奴未滅,無以為家也。“國”破“家”何存?總之,無非就是“大家”,每一個與我們共存的人之集體就是“大家”。
對西方人來說,雖然,“家”的存在也是血緣所來之根和血脈延續之本。但是這些不過是屬于“對象”世界的事情。對于古希臘時代的雅典人來說,“家”是卑微不足道的“私城”,城邦才是自己的當下生活,離開了城邦,沒有人能夠理解自己,所以亞里士多德說離開了城邦,一個人要么是神,要么是獸。但是聚焦式的意向結構決定了西方人理解到的“國”只是一個利益共同體。每一個人都是通過“國”,從“對象”那兒攫取利益,所以古羅馬的老加圖在元老院說了幾十年“必須毀滅迦太基”,而迦太基也終于被羅馬所毀滅,“國”不過是利己主義者們結合起來共同攫取利益的絞肉機;當然,也正是通過“國”,利己主義者們成長為個人主義者,他宣稱:個人是至高無上的,是這個宇宙的終極存在!也就是說,所謂個人主義,不是通過單個人之間的關系,而是通過單個人和“國(家)”的關系被理解到和被定義的,在單個人之間的關系中來理解“個人主義”,是中國人延續至今的誤讀。
現在的情況是一個現代民族國家作為一個“自己”與外部世界相對立,它必須通過對外部世界的攫取來充實和發展自己,它必須與整個外部世界為敵。當然,在還沒有強大到與整個外部世界單打獨斗之前,結盟就是必然的選擇了。結盟就是組成一個虛擬的“自己”共同去攫取外部世界;可惜的是,這個“自己”是虛擬的。在現代民族國家之間,根本就不存在基本的、穩定的共同利益,所以,在近代以來世界政治舞臺上,永遠在上演著重新排列組合的結盟游戲,還是近代以來最老的玩家英國人說得最坦率,沒有永恒的敵人和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
不過,就算是英國人也沒有說過霸權主義的游戲是怎么玩的,也許這屬于祖傳秘方不可示人,但實際上也沒什么特別的奧秘,說穿了也不過如此爾爾。
如果我只有強大的經濟生產力和科技發展水平,最有利于我的就是建立一個全球性的市場,也就是經濟全球化,我置身于全球經濟產業鏈的高端以獲得超額利潤,反之,我不能容忍的是,有人借勢經濟全球化而發展他的經濟生產力和科技實力,以至于也慢慢廁身于全球產業鏈的高端——這里意味著我的霸權即將喪失。但是,我在經濟上能夠做的十分有限,除了在具體細節上盡可能地給那個人增加麻煩和困難以外,我不能放棄宣講全球化的努力,否則我也是一個輸家、最大的輸家。
國學的歷史使命,具體地說,這一使命包含兩方面的工作:守護和彌綸。
一,守護。這一意義上的守護要求有一場新的啟蒙運動,對國人進行中華文明的啟蒙。1919年的“五四”開啟了服務于中國現代化的啟蒙運動,但是還遠沒有完成,如果說“五四”運動是西方文明的“科學”和“民主”的啟蒙,那么,現在要完成的是中華文明的“人文”和“民本”的啟蒙。當然,新的啟蒙是上一次啟蒙的繼承和發展,而不是否定和對抗。
二,彌綸。《易大傳·系辭上》中說,“易與天地誰,故能彌綸天地之道”。彌者,遍也,綸者,絡也,《周易》之道,天地之道也,無所不至而無所不敗,故能包容一切、汲取西方文明之精華,把中華文明和人類文明發展到新的高度,如當年佛教之東來,是國學的根本任務和目標。
黃玉順(山東大學高等儒學研究院副院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