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因春秋爭霸而興起的城,誕生在一片桃紅柳綠的水畔,盡管有范蠡和西施的傳說作為背景,但浪漫過后仍有刀光劍影殘留。仿佛是命運的讖語,終究躲不開那一顆不安分的鐵血雄心。于是,兩千年過后,這片土地上又一次響起了了兵士的吶喊聲。
南京——1865創意園。長久以來,這里高高的圍墻透露著拒人千里之外的冷酷,金屬打造的外衣閃耀著低調而嚴肅的光芒。巨變,轉瞬已是百年。它曾經承載過一段段波瀾曲折的歷史,也曾經義無反顧地站在中國近代化浪潮的最前端,與它有關的那些顯赫一時的名字、那些扣人心弦的往事為這里的灰磚青瓦披上了耐人尋味的神秘與滄桑。
走近1865,走近古越城,感受一次從金戈鐵馬到藝術生命的低調的蛻變。
李鴻章的雄心
公元1865年,固守天京的太平天國政權在曾國藩湘軍的炮火中岌岌可危,金碧輝煌的宮殿籠罩在濃重的陰云之中。
血染城磚,尸橫遍野。
當李鴻章帶領他的軍隊踏入殘破的南京城,人們看到了這個42歲的江蘇巡撫躊躇滿志的神情,那一縷微微花白的須發在風中顫動著,眼角的皺紋凝固成了一道道溝壑。他默默地登上聚寶門城墻,眼前的古城到處是殘垣斷壁,濃濃的硝煙染黑了風雨飄搖的軍旗,戰火的傷痕吞噬了秦淮河的流水與煙柳,那座曾讓歐洲貴族視為神話的大報恩寺琉璃塔也在太平天國的內訌中化成了一地灰燼。
李鴻章決定,他要在這個滿目瘡痍的土地上建造自己的鐵血豐碑。而他也許并不清楚,他的目光恰與當年締造越城的范蠡的目光交匯在一起。
這一切,都被隨行的英國人馬格里看在了眼里。

憑借著在剿滅太平軍戰爭中立下的功勛,李鴻章被清政府封為協辦大學士,加署通商大臣、江蘇巡撫,并署理兩江總督事務。俯看城墻西南方向已成了一片廢墟的西天寺,這個幕僚出身的安徽人在南京城頭萌生了一個遠大的計劃。
南京,即將成為李鴻章的一個新的起點。
就在這一年,李鴻章將他一手操辦的蘇州西洋炮局遷到南京,組建了金陵制造局。這是一所以生產近代新式槍炮為主洋務企業,比上海江南制造總局略小,但一直被李鴻章視為淮軍的“命脈關系”,受到了這位中堂大人的格外關照。于是,在很短的時間里,金陵制造局的生產規模就躍為當時中國四大兵工廠之首。
馬格里是李鴻章的軍工顧問,從上海松江兵工廠開始,李鴻章就依托馬格里與各國洋商斡旋,金陵制造局成立后,李鴻章繼續讓這個英國人縱覽制造局事務,并對他言聽計從。李鴻章不滿足于造幾顆炮彈、幾門小炮和機關槍等輕型武器,他多次派遣馬格里出訪歐洲,考察西方強國的軍務,及時添置最新式武器裝備。
1884年,金陵制造局生產了中國第一門克魯森式架退炮、第一架加提林輪回槍。時值中法在廣西邊陲交戰,兩江總督曾國荃立即奏報朝廷撥銀10萬兩,從美國購進機器50多臺,擴建金陵制造局,讓其“放手制造”武器。李鴻章將這些新式武器源源不斷運往廣西,新式槍炮為駐守兩廣的清軍贏得了鎮南關大捷,金陵制造局初露鋒芒。
在李鴻章的心里,一直埋藏著一個強國之夢,在金陵制造局的身上,他看到了這個夢想變成現實的可能。
1888年,李鴻章正式組建了北洋海軍,他不惜從歐洲花重金購買鐵甲戰艦,并配備了強大的德國克擄伯大炮;不久,金陵制造局最先成功仿制出了第一挺馬克沁機關槍。這些新型武器從南京城迅速運往北洋水師的基地——這支軍隊,將成為李鴻章手中最有力的王牌,他似乎看到了一個鋼鐵帝國正在崛起。
金戈鐵馬的悲歌
近代中國一直籠罩在內憂外患之中,作為這個風雨飄搖的王朝的中興重臣,李鴻章感慨頗深,他說:“蓋目前之患在內寇,長久之患在西人。堂堂華夏,積弱至此,豈一人一時所致,撫髀嘆息而已……欲求制馭之方,必須盡其所長,方足奪其所恃。”
救國圖存,唯有兵利。
在戰爭中一步步走向成功的李鴻章深知軍事工業的重要,早在1863年,他就在上海松江辦了一個小型兵工廠,在洋人的技術支持下制造炮彈和子彈,這些槍炮一出廠就被用于淮軍的裝備。在李鴻章的苦心經營下,1865年,他的淮軍終于在虹橋、北新涇、四江口的三場與太平軍的惡戰中大獲全勝,一躍而成為滿清王朝最精良的近代化軍隊。而就在幾個月前,淮軍還被洋人和上海官僚鄙夷地戲稱為“叫花子軍”。
光陰荏苒,彈指間就是二十年,此時的李鴻章早已今非昔比。
1889年,金陵制造局迎來了最鼎盛的時期。

也就在這一年,北洋海軍以華麗的陣容登上了世界海洋盛典波瀾壯闊的舞臺。這支艦隊擁有30余艘艦艇,共計41000余噸,大炮120門,訓練有素的官兵4000多人。全盛時期的北洋海軍的軍力位居世界第六、亞洲第一,艦隊裝備了9艘鐵甲戰艦,其中“定遠”和“鎮遠”被譽為東亞第一巨艦。北洋艦隊曾先后訪問過俄國海參崴港、朝鮮港以及新加坡等南洋海域,令西方列刮目相看,甚至連稱霸海洋的英國人也不得不感慨地說:“亞洲現在是在三大強國的手中——英國、俄國和中國。”
當金陵制造局的機關槍和火炮安裝上北洋艦隊的甲板,沒有人預料到,僅僅五年之后,一支龐大的東方艦隊將遭遇覆頂之災。
1894年,日本入侵朝鮮,中日甲午戰爭爆發。
同年9月,在黃海海面,遮天蔽日的硝煙掩埋了驚濤駭浪中艦船的殘骸。
據史料記載,平壤戰役,清軍主帥葉志超臨陣脫逃,大軍一路潰敗,丟棄了大炮 48尊、步槍10000余支;鴨綠江江防一戰,清軍丟棄大炮78尊、槍械4400余支;黃海海戰結束后,大連老虎灘、旅順口相繼失守,日軍繳獲大炮270多尊,槍600支……一場甲午戰爭,清軍遺棄炮彈數百萬發,子彈4000萬發以上。至于那支承載著清王朝殘喘命運的鐵甲艦隊,也在日艦的隆隆炮聲中全軍覆沒了。
面對這個觸目驚心的數字,李鴻章心痛至極,淮軍在潰敗中隨意丟棄槍炮彈藥的行為讓他心寒不已。他哀嘆地說:“再發再棄,當如之何!”
幾乎在戰爭打響的第一天,金陵制造局就奉命加工趕造槍炮彈藥,鍋爐、氣磅日夜不息,機器轟鳴聲震耳欲聾,可工人們夜以繼日趕制的武器反成了敵人的戰利品。林立的煙囪、忙碌的廠房終究無力挽回這場敗局,救亡圖存的理想就此幻滅,“師夷長技以制夷”的洋務運動在這里劃上了失敗的句號。
命運忽然跌入低谷,輝煌一時的金陵制造局不可避免地走向了沒落。
謝幕與回眸
今天的金陵制造局舊址內已難以尋覓到一個多世紀前戰爭的創傷了,清末與民國時期的廠房安靜地坐落在樹蔭里,灰蒙蒙的玻璃窗上反射著一縷縷陽光,顯得那么樸素與祥和。唯有那座后人重建的巴洛克風格的券門,上面的“金陵制造局”五個楷書大字在向過往的人們傳遞著昔日那一段段驚心動魄的往事。
它的謝幕帶著末路英雄的悲歌,長風之中不乏悲壯之氣。
在甲午戰爭中遭受重創的李鴻章至死沒有放棄他的富國強兵的夢想,他苦心孤詣地要重整旗鼓,不服輸的臉上從未流過灰心喪氣的眼淚。
他倔強地加大對金陵制造局的投入,即使在白首遲暮之年,金陵制造局的規模仍然在逐年擴建。到1899年時,制造局已擁有機器近1000臺,工匠1700多人,生產規模甚至超過了聲名顯赫的漢陽兵工廠。
但是,這個古稀老人再也無力親赴歐洲考察軍務了,金陵制造局亦再也沒有生產出過更新式的武器。英國人貝思福在參觀了金陵制造局后說:“所有第一流的現代化機器,都用來生產一些無用的軍械……很大部分的機器,用來制造抬槍。中國官員很興奮地展示一些仿造毛瑟槍機的后膛抬槍,一個官員告訴我,抬槍子彈可以穿透4寸的木板,他看來既滿足又得意,因為全世界沒有任何一個其他國家有類似的武器。看到這些官員和工人們得意地盡心盡力地制造一些無用的軍械,實在令人心碎。”
在今天展出的有關金陵制造局歷史的老照片中,我看到了那些抬槍的照片。這是一種超過兩米長的單發步槍,填裝火藥的速度緩慢,需要兩人配合才能使用,其威力只比火銃略強一些,靈活性則比歐洲先進的毛瑟槍相差甚遠。
1901年,李鴻章離開了人世。此后的金陵制造局走上了艱難的生存之路,辛亥革命爆發后,還險些被江南制造總局兼并。隨著抗日戰爭的爆發,金陵制造局又一次站在了民族存亡的浪潮頂端,在淞滬會戰期間,兵工廠的工人們加緊生產彈藥,每當有敵機飛臨南京上空轟炸,工人們便就地取材,從流水線上卸下高射炮和高射機槍,勇敢地還擊。
抗戰勝利后,金陵兵工廠成為了南京晨光集團的廠房,依然是一所軍工企業,為共和國之舟的平安保駕護航。
這些老廠房和老機器被人們保留了下來,今天,這里開辟成了一個創意園,將時尚與藝術融入了歷史。
在一間由廠房改造的廠史陳列館里,寫著當年兵工廠的廠歌:

“戰以止戰,兵以彌病,正義的劍是為保衛和平。創造犀利的武器,爭取國防的安寧。光榮的歷史,肇自金陵。勤儉求知,廉潔公正,迎頭趕上,盡我智能,工作是不斷的競爭。我們有骨肉般的友愛,我們有金石般的至誠,我們有熔爐般的熱烈,我們有鋼鐵般的堅韌。量欲其富,質欲其精。同志們!猛進!猛進!同志們!猛進!猛進!”
詞作者是郭沫若,曲作者是賀綠汀。
歷史不會忘記,在這片土地上,鐫刻著一代國人自強的理想。
有關1865的時代已經遠去,有關古越城的記憶則更顯邈遠和空曠,但這些古老的建筑留存至今,這些悠遠的傳說日久彌新,它們在歷史的長河中完成了悲壯的謝幕,也開啟了生命的轉折與回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