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秋時分我去尋訪茅毅先生的斫琴工作室“云雪堂”。尋訪過其它很多蘇州范兒的手工藝,與它們都分布在桃花塢大街不同,茅毅的斫琴室處在蘇州最南郊。以至于車從蘇州市區開出四十分鐘后最終迷失了方向。我們只能向茅毅先生發“SOS”。茅毅先生在上海的古琴雅集剛散場,給他的徒弟發了指示。徒弟很快和我接上頭:“從中口的垂柳拐進來,沿著小河邊的小巷往里走,走過拱橋時停一下,聽一聽,順著琴聲走就到了!”

我站在路口屏氣凝神,涼爽的秋風中還真有古琴的聲音,這是一曲奏到尾聲的《良宵引》。
看到我們的難堪,徒弟似乎比我們還尷尬一個勁兒地揮手說:“是我們太想當然了。琴以聲小但很有穿透力強為美,鄉下太安靜,有一絲聲響聽起來就像洪鐘大鼓,沒意識到你們城里人……”

《良宵引》引路

徒弟話說到一半覺得欠妥后就突然打住,好在已經到了斫琴室門口。這是一棟二層的普通民宅,巷口正對著工作室的后門。我們從后門進屋,首先看到的是堆積在過道里那長長短短的圓木。
“這些都是茅毅先生從各地收購來的琴料!”徒弟指著一節房梁模樣的舊木頭說:“制作古琴以風干百年的陳杉木和桐木為佳,因此茅毅老師在很多地方都安排了“間諜”,每次聽到什么地方拆房子了,他就會第一時間趕到現場!”聽了小胡子徒弟的話,我立馬把拆遷隊兇神惡煞的嘴臉往儒雅的茅毅先生身上套,二者強烈的反差讓我忍俊不禁。

穿過放木料的過道就到了堂屋。堂屋的布局和普通的農戶家沒有任何區別。唯一不同的是,農戶家墻壁上通常會掛一串串臘肉,而“云雪堂”的墻壁上則掛了一水兒的黑色的、古琴;農戶家大門口往往伏著一只貓懶洋洋曬太陽,而這兒卻擺了一只琴案,有一位著襯衫的年青人把搖桿挺得筆直,他雙手在琴弦上拂動,就像柳枝劃過水面。看到有人進門,也沒有停下的意思,因為這曲《良宵引》正入佳境。
等我們已經和他小胡子師兄端著茶杯喝上三杯,他才走過來端著茶湯輕呷慢飲。趁他飲茶的間歇,攝影師開始觀摩那堵琴墻,而我則拿起琴譜不懂裝懂。拿起琴譜我蒙了,這琴譜既不是五線譜也非簡譜,難道是工尺譜?也不是,明明全是漢字,不過我一個都不認識。經小胡子介紹后我才得知,這叫減字譜,是唐末曹柔創造的古琴專用琴譜。這種記譜法使用減字拼成符號,記錄左手按弦指法和右手彈奏指法。“茅毅老師要求我們必須斫琴之前,首先要學會彈琴,彈琴還必須還識減字譜。”剛才彈琴的青年小張這時湊了過來,這本厚厚的琴譜師徒三人的工作調劑。每當他們在斫琴累了,三人就輪番上陳,玩一局“高山流水覓知音”的好戲。盡管絕大多數時候聽琴的都只有門前的黃狗和梁上的灰貓還有那些在田間勞作的村民。
天地柱定雅意
當三杯飲盡后,茅毅先生終于抵達。在拭去頭上汗珠,飲過一杯后,他坐在彈案前放開琴譜,開始自顧自地彈起來,彈到興高處,閉起眼睛搖頭晃腦起來,完全不像春日里看到的那位儒雅書生。三分鐘后,一曲彈盡,他才回過頭來和我寒暄:“抱歉,上午在上海舉辦的古琴雅集,這曲《歸去來辭》我悟出新意,所以再練習練習!”
他自己彈得爽了,讓兩個徒弟卻手癢了,于是他便在徒弟《歸去來辭》的琴音做背景,開始斫琴了。
只見他穿過堂屋,輕輕推開東廂房門。東廂房是開料室,開料室正對著門是一張約一米長、兩米寬的案板,案板上正放著一只塊條形木板。東邊的墻壁上十幾張半成品古琴一字排開,就像稻田中等待澆灌的禾苗。
茅毅一進門,似乎立刻被這些禾苗期盼的眼神感染,卷起衣袖就三步并作兩步走到墻邊,伸出手在那些古琴上逐一撫過,就像農夫撫摸著稻穗。最終,他把手指定格在一塊琴形的薄木片上,取下薄木片覆蓋在案板上的木板上。拿著鉛筆在木板照葫蘆畫瓢畫出古琴模樣。
“雖然斫琴師們也用白果、松樹等諸多樹種做過嘗試,但是效果都不太理想。這塊木板是從一棟老宅的大梁,是陳成的老桐木了。用來做古琴是最好不過了,所謂‘絲桐合為琴,中有太古音’,古人的總結下來的話,雖然聽起來很老土,但是錯不了!”茅毅在桐木上邊畫琴邊講藝。當老桐木上完整的古琴圖案浮現出來后,他把琴模掛在墻壁上的同時取下大鋸后,從案板上抽出長木凳,把桐木放在木凳上就開鋸了。只一秒功夫,茅毅先生就從農夫變木工了。

只幾鐘功夫,桐木板上就奕成了琴形的粗胚。這時,茅毅把大鋸掛到墻上,取下約十分公長的小鋸開始精加工。細活得慢工這話沒說錯,小鋸一鋸就是半個小時。這時徒弟們琴癮也過足了,看師傅在干木工活兒都過意不去了。紛紛從墻上取下,從老師手上奪取家伙。
外型搞定就,就開始挖板槽。所謂挖板槽,就是在桐木底板上挖出凹槽。挖內壁時,先要用矬子矬出邊沿,然后用刨子把里邊的木頭刨空。挖內壁的過程,和做外型的流程差不多,也是先粗后細。先用大家伙大刀闊斧,然后慢工細活,最后用沙紙拋光后,此時古琴的“粗加工”就告一段落。
“外型就好后,需要掛在墻壁上再風干數用,這個過程物理學上叫‘去應力’,當應力完全去掉后,做出的古琴就不會干裂變型了。”花了兩個鐘頭,茅毅終于加工好了一副古琴粗胚,雖然有徒弟幫忙,但是還是累得氣喘吁吁。“我經常都是做一會兒,累了就躺在床上休息會兒,醒了再接著做。”茅毅把粗胚掛在墻上后,指了指墻角一只小床說。
剛做好的粗胚被掛到墻上去應力了,茅毅湊近墻壁試圖找一只去好應力的粗胚深加工。只見他湊近那些粗胚,時而用手指翹翹,時而用鼻子聞聞,時而用放大鏡照照。偵查良久,他一口氣取下四五張琴。“這兩張開裂了,拿到庫房,做殘次品處理;這張有點變形,放到琴架上,研究下怎么矯正;這張還不錯,可以進入下一步工序!”一口氣拿取下五張琴,卻只有一張入法眼,這良品率也太低了。

把那張入法眼的粗胚取下來后,茅毅掀開琴蓋,從工具箱里拿出一個高壓鍋蒸氣閥模樣的木條。把木條放在內板四分之一外,蓋上面板后,抽出一根琴弦試音。試完后搖搖頭,把琴弦挪開,掀開面板,把木條往里挪一公分后,又重復以上動作。又搖頭,又重復;繼續搖頭,繼續重復……茅毅在重復這動作時,表情肅穆,以至于其兩位學生都不敢踹粗氣。
同一個動作重復六七次后才滿意。他把放木條處用鉛筆畫做了個記號后,將其用植物膠粘上。直至用木簽把琴蓋封緊,待他長嘆一口氣后,兩位學生也跟著一聲嘆息。
“這個木條,叫天地柱。是古琴的定音器。古琴的音色、音質好不好,首先與古琴的材質、型質、做工有關。而最關鍵一點,便是這天地柱。你別看古琴雖小,卻蘊含了中國人的哲學。底板為地、面板為天,而只間的天地柱則是人。這天地柱放的地方恰到好處,這古琴才能天時、地得、人和!”茅毅此話一出,把我聽得一愣一愣,因為我們之間也拜訪過斫琴師,并未見過其裝天地柱,更未聽過這套天地人哲學。
聽到我這話,茅毅臉上馬上風云變幻:“這也是為什么我要從古琴演奏師變成斫琴師!琴為什么以古為尊?因為古代的斫琴師,首先是琴師,然后才是斫琴。故宮曾經對收藏的三十多張唐、宋、明、做透視,天地柱都是標配。為何天地柱被現代人拋棄了?那是因為天地柱雖然有調節音色的作用,但卻消弱了音量。不符合現代人的演奏習慣了。這也難怪,古琴在古時,是和自己談心的樂器。現在,卻變成了和別人交往的道具了!”

髹漆始成千年器
在安好天地柱、蓋棺定音后,就進入了最后一個階段:髹漆。中國自古就有髹漆成器之說。漆,漆樹傷口流出的樹脂;髹,以漆漆物之意。髹漆成器,就是把樹漆涂抹在器物表面所制成的日常器具。而古琴,除了是一種演奏的樂器外,更是一種可觀賞的工藝品。
于是,我們攝影師把相機架在院子里,我們開始觀賞這“眼球上的中國”:只見小張把拿出一個小桶,從其中舀出乳白色的流狀物后,撕開一個小紙袋,往里倒入粉沫狀物質。乳白色的流狀物是大器。而粉沫則是鹿角霜。大漆和鹿角霜比例按一比三的比例調合后就開始做底胎了。這個過程就像像攪拌混凝土, 大漆是水泥,鹿角霜做沙石。把他們混合好后糊在琴胚上,就是髹漆。髹漆的目的,就是給古琴穿上鋼鐵俠的盔甲。
小張一只手提著桶,一只手拿著刷子,刷子蘸了“混凝土”后就往琴胚上抹,“混凝土”一暴露在空氣中后,立馬被氧化發黑,很快凝固。于是潔白光滑的琴胎很快就成了漆黑粗糙的灰胎。漆胎干了后,有耐酸、耐堿、耐熱、而摩擦的效果。每刮上一層漆胎后,就放在墻上掛起來自然風干,少則三個月,多則一年。每道漆風干后,都需要把表面用沙紙打磨趕緊,然后繼續上另一道胎。為了讓這鋼鐵俠的外衣夠威武,這漆胎就得多刮幾道。

“古代斫琴一般刮三道底胎,我要求他們刮五道!刮完底胎之后就要刮細胎。如果說刮底胎是為了讓房子更堅固,那么刮細胎就好比貼墻紙,是為了讓房子更美觀!”茅毅邊講解邊指揮徒弟們刷漆。“你看老師這樣子,像不像個包工頭!”終于刷完了一張琴,師兄弟將其抬起放穿過庫房。
“我也希望能夠親手做完每一道工序,奈何對這大漆過敏!還好,風干的髹漆只有淡淡的木香味!不然我就沒辦法‘調素琴,閱金經’了”茅毅也跟著徒弟們來到庫房,看到這些“等風來”的琴胎露出無限柔情。
庫房一左一右擺著兩排木架。每個木架都被竹筒隔成四層,而每個竹隔間上都擺滿了黑漆漆的長方形木頭,木頭表皮都是粗糙的顆粒,看起來就像蟾蜍的表皮。這都是刷完底胎正在等待風干的琴胚。庫房的粗胎約有一百來張,再加上掛在堂屋十來張刮過細胎的,還有廂房十來張未刷過漆的,這便是云雪堂一年的全部產量。
過百年的陳桐木打度,純正的鹿角霜做胎,純手工打造,每一只琴從下料到出廠最少要耗時三年時間。每斫出一只琴后,茅毅都會將其送地處南京藝術學院的宅院——歲寒軒。開一場小型的古琴派對。拿出家中珍藏的北宋仲尼式“松雪”琴、南宋宣和式“靈鑒涵天”琴、明仲尼式玉玲瓏石琴、清蕉葉式“聽松”琴 、將新斫的古琴混入其中,讓友人聽音遍琴。
當七歲時,在廣播中聽到古琴聲后,就對古琴有了默名的情愫;回到家,看到墻壁這被高高掛起的各朝古琴,便認為古琴是自己家族的命中注定;準備向身祖母學琴,卻被告知道“將來沒飯吃的”而和古琴疏遠。再到后來,學諸多西方樂器、東渡日本學樂器制作理論,回到南京藝術學院教鋼琴調音。在拐了一個大彎后,最終又回到家傳的古琴上。然而,這時作從小被家傳高品質老琴吊高味口的茅毅卻發現,作為職業琴師后,自己卻對市場上的古琴無法忍受。身無古琴世家的茅毅竟然到了無琴可彈的境地。自己斫琴?一個恐怖的想法由然而生。
覺得這想法恐怖,是因為中國文人一向是重道輕器的。而古琴又是文人的專屬樂器。要讓這國學世家子弟(祖父茅受廷為著名學者,國學大師章炳麟先生;祖母高松如,古琴家,諸城派第五代傳人。諸城派大師詹澄秋先生入室弟子;父親茅原先生,南京藝術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母親黃家燕女史,中學美術教師,國畫家王個簃先生弟子;老師梅日強,古琴家,廣陵派第十一代傳人)做個集農民、木匠、泥瓦匠于一體的斫琴師,是一件難為情的事情。但是如果琴之不存,藝之附焉?最終對器的不屑最終沒能扛著對琴的狂熱。
以前,成為像祖母高松如、老師梅日強那樣的古琴宗師是茅毅最大的夢想。如今,這夢想依然熾熱,但是舊的夢想中卻生出新的憧憬:做問心無愧的斫琴師,不期望能斫出如家傳的那些存百世的古琴,只期望能演奏,不辜負了這諸城派第六代、廣陵派第十二代傳人的招牌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