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所不學，嶄然自成

在明清花鳥畫史上，蔣廷錫是一位被有意無意地誤讀、忽視的畫家，即便到了今天，仍然找不到一部藝術史書籍對他進行完整論述，這顯然與他當時的地位以及取得的成就是不相稱的。

蔣廷錫（1669-1732），字楊孫，號西谷，又號南沙，活躍于清前期，是繼惲壽平、王武之后清代花鳥畫壇涌現的又一位重要畫家。他于康熙四十二年（1703年）中進士，此后屢次升遷，成為雍正時期位高權重的一代名臣，深受皇家器重。雍正皇帝曾作《賜侍郎蔣廷錫》詩，對其贊譽有加：

立政資良佐，宣猷重貳卿。

樞機同出納，郎署仰澄清。

自合稱華選，還期矢樸誠。

在公勤夙夜，懋績有賢聲。

雍正六年（1728年），他在花甲之齡榮升文華殿大學士，獲賜“鈞衡碩輔”匾額，表彰其為輔政良臣。只可惜，此后第三年他就病重辭世。蔣廷錫一生為官三十年，政績頗佳，亦未懈怠畫藝。他利用身份之便，觀摩內苑珍稀花鳥，見識塞外奇花異卉，繪畫題材豐富，在技法上則博采宋元以來諸家畫風，靈動多變。

而正因為蔣廷錫成功的仕宦經歷，后世?；\統地將他歸入宮廷畫家之列，這實在是對他身份的誤解。因精于花鳥畫，蔣廷錫確曾奉旨作畫，故稱之為“詞臣畫家”則可，稱之為“院畫家”則不妥。畢竟他受過正統的儒家教化，有良好的家世（出生于常熟的名門望族，祖、父皆為官，且官聲極佳。），自幼學習四書五經、詩詞歌賦，具有豐厚的文人學養，所以他的繪畫雖有應制之作，但總體而言仍屬文人畫傳統范圍，比之如意館的職業畫師，更多了些文化底蘊。

蔣廷錫對繪畫有自己的見解，追求畫面立意而非只為寫對象之形。在《題楊晚研先生所藏陳仲美筍竹乳雀圖》一詩中，他寫道：

古人寫意不寫形，后人見畫如見真。

花竹翎毛小技耳，此中妙理難遄臻。

……

以畫作詩詩細膩，以詩作畫畫入神。

至今三百有余載，粉光墨氣常如新。

嗟予亦好弄顏色，無奈見于兒童親。

“古人寫意不寫形，后人見畫如見真”一句應是參考了宋歐陽修《盤車圖詩》：“古畫畫意不畫形，梅詩詠物無隱情。忘形得意知者寡，不若見詩如見畫。 ”可看出蔣廷錫對文人畫的深刻認識，他所推崇的是文人畫之寫意精神。又如：“嗟予亦好弄顏色，無奈見于兒童親”的自嘲，應與蘇東坡“論畫以形似，見于兒童鄰”的說法頗有關聯，足見他對用畫筆傳達意趣的向往。昔日東坡總結王維的創作經驗有“詩中有畫，畫中有詩”之論，而蔣詩中亦有“以畫作詩詩細膩，以詩作畫畫入神”之句，強調的都是書畫合一的妙處。

蔣廷錫作品的面貌較為豐富，各個時期亦有不同變化，有時在一幅作品中即運用多種筆法，因此清代畫家張庚評價他：“以逸筆寫生，或奇或正、或率或工、或賦色或暈墨，一幅中恒間出之。”這也說明他風格來源的廣泛性。以康熙二十九年（1690年）他二十二歲時所作《歲朝圖》軸為例，畫上落款：“庚午嘉平月，擬白陽山人筆意?！眻D繪牡丹、蘭花、柿子和如意等，是典型的年節畫題材。白陽山人，是明代畫家陳淳（1483-1544）的號，此作雖題擬其筆意，但并不是對陳淳畫風的簡單模仿，而是較多體現了蔣廷錫的個人風格，尤其是相對于陳淳大寫意畫法的狂放不羈，此畫多了幾分內斂清雋，可謂善取法者師其意而不師其跡。

而在康熙四十五年（1706年）的《飛花游魚圖》軸（現藏遼寧省文物商店）中，蔣氏自題：“丙戌清和，模宋人本。”其畫法似黃筌細筆勾勒，設色淡雅，構圖考究，畫面下部游魚嬉戲水藻間，中部大面積留白，而空間之層次、物象之生趣都呼之欲出。其自然天成的意境營造，確實傳達出了宋人花鳥畫的精髓。

當然，蔣廷錫的身份讓他難以像普通文人畫家那樣始終保持創作自由，他是要完成應制之作的，如：“雍正元年八月十七日……傳旨：‘此花內有同心蓮花一朵，著怡親王交蔣廷錫照樣畫，欽此?！嗽露湃帐Y廷錫畫得?！被实叟既慌d起，便會招自己賞識的畫家承旨作畫。所幸一般情況下并不要求其必須遵從什么法度，故可以在一定程度上保持自己的風格。但如果參與繪制大型宮廷繪畫項目，如《牡丹百譜》《鳥譜》等作品，就需以精工細作的風格為主了。蔣廷錫所繪制的《鳥譜》十二冊，工筆寫真，彩繪極精，借陰陽渲染，分羽毛層次，十分逼真。

蔣廷錫生活的時代，西洋畫法已成為宮廷繪畫中的一種時髦風格，得到皇家的喜愛。從臺北故宮博物院所藏的《山羊圖》軸來看，畫中的動物皮毛絲絲畢現，山石樹木的處理，都相當寫實，表明蔣廷錫對這種講究明暗關系和體量塑造的畫法也頗有研究。

蔣廷錫在繪畫技法上能博采眾家，在繪畫題材上也兼及四時花卉、鳥獸蟲魚等，其中尤以牡丹最得其青睞，傳世相關作品也最多。如《牡丹譜》四冊，總共一百開，皆為絹本設色，民國美術名刊《藝林月刊》曾進行連載，使其廣為人知。除《牡丹譜》外，蔣廷錫還嘗試運用西畫方法創作牡丹題材作品。如康熙五十七年（1718年）的《牡丹圖》折扇（現藏故宮博物院），款題：“戊戌六月，戲學海西烘染法?！鄙让嬷械哪档せㄈ~采用陰影立體的效果來表現，相當傳神。

現存蔣廷錫最晚的一幅紀年作品亦是一幅牡丹圖，為雍正九年（1731年）的《墨牡丹圖》軸，款題：“辛亥新秋，仿沈啟南筆意?！碑嬛幸恢昴档ぷ允笊斐?，花朵用墨筆隨意勾勒，花葉則通過濃淡變化來表現相互掩映的效果，石旁點綴幾莖蘭花、雜草，體現的是典型的寫意風格。

對于蔣廷錫及其牡丹畫，近人鄧之誠曾在《清詩紀事初編》中評價：“（蔣廷錫）工寫生，參用西法，尤善畫牡丹，氣韻不如惲格，而絢麗過之。”稱其氣韻上稍遜于惲壽平，但畫面效果更為“絢麗”。實際上，在清初以惲壽平為首的常州派風頭正勁，門人眾多，占據了當時花鳥畫的主流。常州派主要承襲五代徐崇嗣的沒骨法，而蔣廷錫在觀念上則更加傾向于將前代各家之法融會貫通，因此他并不屬于這一陣營。但他作為后輩，也受到惲壽平的很大影響。值得稱道的是，他沒有亦步亦趨地一味承襲，而是嘗試在畫面中融入自己的觀念，將宋代工整細致的寫生手法與元畫所追求的意境以及明代的寫意之法相融合，形成莊重內斂又不失逸趣的繪畫風格。當然，從客觀上說，蔣廷錫的繪畫成就未能躋身于畫史大家之行列，亦未有突破性的創造力，但他仍當得起承前啟后一說。他對前人之法廣為學習的態度，沒有門戶之見的創作方式，仍然值得后世借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