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關于繪畫的起源,其中的一個說法是源自于“巫”。而對于我來說,則更愿意將其視為一種“通靈術”。所謂語言的終結就是繪畫的開始,它一直是一種人與人之間關乎精神的溝通方式。我整體的創作過程其實就是努力將所畫對象之“靈”攝取并凝固在畫布上的過程。這使我想起攝影發明之初人類對于這種新技術的禁忌與恐慌,害怕自己的靈魂被那個方形的怪物奪去,而這種本能的恐懼多半來自人類古老的信仰基因。在那個時候,繪畫充當著攝影作為紀錄的功能,藝術的概念尚未被提及,畫師們的任務除了描繪想象中的地獄天堂之外,更多是為了復制客觀的世界。機器復制時代尚未來臨,靈光依然閃現,人與自然的關系充滿了不可言說的神秘性,繪畫則因此而多了一份如今已然消逝了的對于自然的嚴肅與敬畏。
古時候作為留念,多有對于亡故之人的描繪,而這些作品所傳遞出的那一份懾人的真實令我想起羅蘭.巴特的一句話:“這是一件死物的栩栩如生的圖像”。生,死以及永恒,這些元氣淋漓的,充滿著靈感與詩性的啟示不斷地指引著我,一路逆流而上,向著繪畫的本源回溯。
這部分作品描繪的是我曾經生活過的地方,一個封閉式美術學校。而我在里面的生活則是白天創作,晚上教課。除必要的出行之外,幾乎與世隔絕。當我發現這種閉塞的生活狀態之后,便開始有意的去體察周遭的一切。這里用破敗,荒蕪,老舊來形容絕不過分,荒草在地縫間瘋長,藤蔓在墻根處錯落,春夏之際,濃蔭蔽日,這里像失落于人間的秘境,到了冬天,這里則是一派死寂。但就是這樣一處充滿絕望的環境,竟是我一個異鄉客當時唯一的存身之所。我對這種禁閉式的生活空間感到恐懼,想要逃脫,但同時,望著那些絕不能稱之為美的風景,我竟也升起一種莫名的舒適感,妥帖感:這里靜謐以極,少有人跡,都市的燈紅酒綠,紙醉金迷被阻隔在圍墻以外,任何的一草一木都按照其最自然的方式生滅輪回,也許世界上任何一處人跡罕至的地方久而久之都會氤氳著一種莫可名狀的氣氛,而“靈”則是我能想到的對這種氣氛最恰當的形容。
我深深地陶醉于這種寧靜,神秘且頹廢,幽暗的景致之中,一種墮落的美學在體內漸趨形成,它是我內心的映現。厭惡感伴隨著安全感,拒絕或者適從,痛并且快樂著,這種種扭曲而兩難的情緒促使我開始有欲望去表達它。深鎖的門,生銹的窗,我把它們想象成牢獄中斑駁的墻面上一只只深陷的眼睛,讓這具尸體般經年的樓房栩栩如生。而這些建筑物被荒草與密林裹挾著的感覺愈加使我著迷,從那些幽深的充滿了潮濕的角落里,我分明感覺到散發著一種無言的憂郁與詭異。我渴望表達這些,渴望通過畫筆抓住這些景物的“魂靈”,它們就像大自然被風吹開面紗,不小心曝露真容一般的稍縱即逝,我生怕錯過哪怕是一秒鐘與它們“神交”的機會。漸漸的,我成為了它們當中的一部分,沒有阻礙,沒有分別,而它們也最終向我展現了其最本質的一面。
我貪婪的從這片最熟習的環境當中持續汲取自己的創作欲望和靈感,但同時也未曾忘記在藝術創作的成長過程中,一個越來越令我讓我著迷的主題:時間。
如何在一幅靜態的畫面上表達時間緩慢的流動感,鐫刻感和印跡感,這是我終日思考且永遠無解的悖論。但我癡迷于這種永不可得的困惑。杉本博司言講:“在任何一個時代,所謂藝術家,都是指那些闖入人跡未至的領域,并在其中創造出屬于那個時代的精神與審美意識的人,極端地說,就是創造出價值的人。”藝術本該如此,一個藝術家終其一生努力渴望達到那個他朝思暮念的理想境界而終不可全然得到,而在這個無限接近的過程當中,其實他做到了自我完成。在創作“畫室”期間,我比以往更留心于四時的變化,也經常在一日的不同時段去觀察同一處地方。看見日光慢慢在墻上游移之時,似乎聽見陰翳深處有低語之聲。我將這種纖細但濃郁的感受轉化為一種猶如顏料凝結于布面上一般的筆觸,在作畫之時,我反復提醒自己不要去“畫”,而應當“印”,我希望作品中的每一筆都如鐫刻在布面上一樣,一種自然天成,本應如此的感覺。其實在潛意識里,我想我力圖去做的就是在一幅作品中盡力消解有關“人”的痕跡,以期達到一種如同是時間本身在完成一幅畫的效果一樣。這種繪畫方式讓我長期保持在一種克制與忍耐的狀態當中,我欣然允受且樂此不疲,因為我拒絕在畫面上宣泄情緒,更不屑于刻意標榜個人風格,我認為只有在知性與靈性的高度協調之中才能創造出經得起持久注視的藝術。甚至有朋友說我的作品中有一種“禁欲”的東西,我也深以為然。
總體來講,這些有關于我個人生存狀態的作品是“靈魂”與“時間”結合的產物,也是我生命的結晶。由于自己的生活大半是被繪畫填滿的,所以我將它們視作我生命的切片,而把這些作品排列在一起時,則幾乎拼湊起了我那段時光的全部。隨后我便搬離了那里,開始了下一階段新的生活,有關“畫室”的創作也遂告停止。但那些我藝術創作中最為核心的命題,那些有關于“靈魂”和“時間”的探索卻從未止息,它們是我藝術創作的源泉,更是我癡迷于此道的理由,我深深地陶醉在這份藝術的“禪悅”之中。而那種因創作畫室系列慢慢在體內滋生的“墮落美學”如今則已然成為我藝術細胞之中有機的組成部分。我帶著這雙專屬于我自己的“眼睛”,脫離了畫室的束縛,像一個重獲自由,蓄勢待發的尋寶者一樣,在這個世界上任何目光所及之處搜尋著那些屬于我的,散發著獨特氣息的秘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