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紅雨,閆廣芬
(天津大學 教育學院,天津 300354)
?
早期教育現代化進程中的規訓與抵制:以清末民初學校時間管理為例
王紅雨,閆廣芬
(天津大學 教育學院,天津 300354)
摘要:在清末民初早期教育現代化的特殊歷史進程中,學年與學期制度的引進塑造了學校時間的初設輪廓,星期與鐘點的出現完成了學校時間的二次分割,請假制度的日益嚴密造就了學校時間的邊界控制,嚴密的新型學校時間體系就此確立,并開始潛移默化地對教育中人的行為與思想發揮規訓作用。與此同時,鄉村中的私塾學校依舊滯留于舊式時間軌道之中,其對新型學校時間的公然反對與消極抵制表征了“傳統”與“現代”間的有力博弈,并折射出早期教育現代化進程的無奈與艱辛。
關鍵詞:學校;時間管理;早期教育現代化
學校時間是學校內一切教育實踐展開和延續的條件與背景,教育實踐本身也在學校時間的順延與疊加中存在與發展。作為“背景”存在的學校時間雖因其隱而不彰的特性而被教育研究者在一定程度上忽略,但也客觀而潛移默化地影響著教育中人的行為與思想。在清末民初早期教育現代化的特殊歷史進程中,學校時間不但持續地否定、發展、重塑著自己,更制約、規訓著各種教育實踐活動的落實與走向,由此成為我們考察近代學生生活節奏與教育環境的有效手段。正如英國著名社會學學者安東尼·吉登斯(Anthony Giddens)所言:“當我們開始研究一所學校時,先勾劃這所學校的學生和教職員工所遵循的時間模式,無疑會是一種非常有用的局部解剖工具?!盵1]225
一學校時間的輪廓初設:學年與學期制度的引進
教會學校一直是近代教育改革中的急先鋒。作為早期基督教學校的代表,由美國長老會傳教士狄考文(Calvin Wilson Matteer)在山東開辦的登州文會館,從設學之初就開始根據學生的不同情況來施行以“年”為單位的階段性學習制度,以此將學年制度帶入近代中國。該館規定:從第一學年的“天道溯原”到第二學年的“天路歷程”,再到第三學年的“救世之妙與省身指掌”與第四年的“心靈學與是非學”[2]23,學生在以“年”為時間單位的課程安排中獲得宗教知識,并于每三個月接受一次常規測驗,年末考核通過者,方可進入下一學年的學習。
山東登州文會館只是一所具備初級辦學水平的民間教會學校,盡管其創辦初衷乃是“拯救世人于罪惡之中,為基督征服中國”[3]32,但它的確在客觀上將一種新型的時間規劃引入到中國的教育場域中。新舊時間的比較之中,晚清教育改革者開始注意到傳統學校時間安排的不足:過長的學習時間不但降低了學習效率,更間接損害了學生的身體健康。所以,在洋務學堂的建立過程中,學校設計者們紛紛自覺引入學年與學期制度,希望以此保證學校時間的穩固化、規程化與秩序化。1902年,《欽定小學堂章程》第一次以官方文本的形式公布了學期設置的相關要求:“每年以正月二十日開學,至小暑節散學,為第一學期;立秋后六日開學,至十二月十五日散學,為第二學期?!盵4]408-409一年后,《奏定進士館章程》中關于學年與學期的規定與之相差無幾:“每年分為兩學期,自開學至小暑節為第一學期,自暑假期滿后至年終為第二學期。”[5]628在這里,中國學校教育首次獲得了由官方賦予的“學期”概念,并在此基礎上完成了“學年”的劃分。此后,各地新式學堂紛紛將學期制度落實下來。直隸省師范第一小學,“每年于正月開印,即日入學;小暑節放學,給暑假;休息至立秋后六日入學,封印日放學,給年假”[6]83。山東大學堂,“每年春季,以正月二十前后開學,小暑節放學,給暑假;休息至立秋后六日開學,十二月十五日以前放學,給年假”[7]50。當然,隨機應變的靈活應對也是存在的。如(上海)民國法律學校預科便將一學年劃分為三個學期:“第一學期自正月至三月,第二學期自四月至七月,第三學期自八月至十二月。”[8]這種選擇也使得學生可根據自身的條件在第二和第三學期中進行課程的選擇,從而最大限度地提升學習效率。
二學校時間的二次分割:星期與鐘點的出現
精細的時間分割是歷史發展的必然要求,也是近代中國“求富求強”的必然要求。在此背景下,以“星期”與“鐘點”為代表的時間安排,開始了學校時間第二次分割的歷程。
(一)“禮拜”與“星期”
“禮拜”源于西方宗教儀式,新式學堂對于“禮拜”的引入源于洋教習參加宗教活動的時間需求?!锻酿^章程》稱:“每年夏月洋教習息伏期內,及每月外國禮拜洋教習不到館之日,除準兩日假期外,各學生均令在館內學習漢文?!盵9]34這意味著以七天為一輪回的休息制度開始在中國制度化的組織機構——學校中正式出現。
雖然“禮拜”開始在校園內出現,但此時諸多學校對這種帶有宗教色彩的稱謂依然抵制,它們紛紛選擇傳統的時間表達方式來表征與“禮拜”相一致的概念。瀏陽算學館使用“休沐日”來代替“禮拜”一詞,稱:“除廚役、雜役外,通館均前后七日中,隔六日一休沐。遇房、虛、昴、星四蘇值日,即為休沐之期,此固文武張弛之道?!盵10]368到戊戌維新運動高漲之時,一些學堂內仍使用二十八星宿值日法來抵制“禮拜”一詞,以房、虛、昴、星四字代替每月中的四個周末。如江寧江南儲才學堂便規定:“每逢房虛昴星日,照西例休息?!盵11]“新”“舊”稱謂的共同出現,體現了晚清教育改革中“新”“舊”勢力博弈的膠著狀態;而站在這種狀態背后的,正是近代中國早期教育現代化歷程中始終相伴而生的“舊”的艱難轉型與“新”的深刻變遷。
隨著西風的猛力勁吹,“新”的勢力不斷強大,以七天為一個休息單位的時間觀念逐漸被社會大眾所接受,并開始在學校中落地生根,“星期”開始代替“禮拜”出現。至20世紀初,《奏定學堂章程》中關于學時的安排成為政府承認星期制度的代表。在此章程的文字表達中,學生的課程安排均是以每星期所占鐘點為單位來進行劃分的,其表述中已經含有“初等小學堂科目程度,及每星期教授時刻表”的字樣[12]417;《奏定女子小學堂章程》中同樣規定:“學生休業年限為四年,教授日數每年四十五星期,教授時刻每星期三十四點鐘?!盵13]797-800
當“星期”概念在中國本土新式學堂中脫離宗教性質而走向學??颇烤幣殴ぞ邥r,教會學校依然秉持著“禮拜”的最初特色。蘇雪林回憶其在基督教所創辦的安慶培媛女學的求學經歷時說:“學生入校后,連星期日都不許回家,只許家屬來校探視。入學者以一學期為限。半年后,繼續來校聽便,但學生可以回家了。我初亦不知其故,原來一到星期日——男女兩校的學生都要到那個教堂行禮,儀式繁重,費時半天,下午又要讀經做祈禱,不管學生信教與否都非參加不可。以后便是休息,不準做任何工作,說這天是上帝定下的安息日,學生只有擁被睡大頭覺。”[14]23同樣,曾在金陵女子大學讀書、后任學校校長的吳貽芳,雖然平時功課繁忙,但每周在金陵女大參與禮拜、學習圣經都是必不可少的功課,最后甚至受洗成為一名真正的基督教徒[15]27??梢姡谀撤N程度上,中式學堂采用的“星期”概念僅僅是一種作息的規劃方式,而西式學堂所采用的“禮拜”概念則更偏重宗教禮儀的色彩,這是中西學校遵從中西文化而自主選擇的結果。
(二)“鐘點”的出現
與“星期”在教育領域的出現相似,最初的“鐘點”同樣延續了帶有傳統色彩的稱謂方式。1864年,即洋務運動正式拉開帷幕的第二年,《廣州同文館章程》中將學館課程規定為:“每日巳、午、未三時,由西教習訓課。早晚各時由漢文教習訓課。”[16]10735年后,傳統表達方式依然存在。1899年,《京師大學堂規條》中仍以天干地支的計時方式表征著時間的分割,稱:“學堂大門啟閉,夏季卯初開鎖,戌正落鎖;冬季日出開鎖,戌初落鎖。”[17]450
相比于本土新式學堂,教會學校的時間表達更為細密、精致。1879年,在由美國天主教圣公會創辦的圣約翰書院中,幾乎所有的學生生活都沒有逃離被時間切割的命運。徐善祥回憶稱:“全校學生清晨6點半聞鐘即起,至樓下盥洗后,7時入操場,做半小時集體啞鈴體操,8時至聚集所點名早禱,8時半早餐,9時上課,午12時午餐,下午1時又上課,4時下課。凡遇星期一、三、五下午4時半至5時半,群至操場參加軍式操演。下午6時晚餐,7時至9時溫習自修,9時半均須熄燈就寢。”[18]11
很快,本土新式學校的時間規劃也趕上了教會學校的腳步,開始嚴格規定學生作息。1901年,袁世凱便在《奏辦山東大學堂折》中展示了其務實派注重效率的個性,規定:“學生在學堂,每日寢與食息,均有一定時刻,屆時各鳴鐘為號。夏季早五點半鳴鐘一次,學生晨興,預備本日功課;早中晚膳,分午前七點半鐘、午后十二點半鐘及六點半鐘,各鳴鐘一次,預備用膳;晚九點鐘又鳴鐘一次,概行停課,預備休息。冬季早六點鐘鳴鐘一次,學生晨興,預備本日功課;早中晚膳,分午前七點鐘、正午十二點鐘、午后六點鐘各鳴一次,預備用膳;晚九點半鐘又鳴鐘一次,概行停課,預備休息,晚十點鐘一律止燈就寢。”[7]50不僅如此,精細化的時間分割也開始入侵到學校的休閑場所中。梁實秋在回憶清華生活時曾說道:“荷花池的東北角有個亭子,這是題中應有之義,有山有水焉能無亭無臺?亭附近高處有一口鐘,是園中報時之具,每半小時敲一次,仿一般的船上敲鐘的方法,敲兩下表示1點或5點或9點,一點半是當當、當,兩點半是當當、當當、當。余類推。敲鐘這份差事也不好當,每隔半個小時就得去敲一次,分秒不差而且風雨無阻?!盵19]30
在“鐘點”中,學生的一切行為都被鐘點所囊括,被填充到不同時間段內的活動在“開始”和“結束”間被賦予明顯的時間意義,并在時間的調配中完成集體的組織與協調。當學生的日常生活被無所不在的學校時間切分得日益細密時,學校對于學生的管理與控制也就變得更為精準與細致。正如米歇爾·??滤裕骸皶r間單位分得越細,人們就越容易通過監視和部署其內在因素來劃分時間,越能加快一項運作,至少可以根據一種最佳速度來調節運作。由此產生了這種對每個行動的時間控制。”[20]174
三邊界控制:請假制度的不斷完善
“惜時”一直是中國傳統文化中的固有主題,而“勤學”則是實現“惜時”的主要途徑。近代以來,“惜時”的精神內涵更開始由個人的意愿走向集體的追求,提高生產效率與增加社會責任成為“惜時”觀念的應有之意?!笆旰盁o人曉,一朝成名天下知”的過程太過漫長,高速度、高強度的效率追求則更為實際?!跋r”不再是長久的堅持,而是盡快的占有?!皣y當中各校學生務宜努力讀書,以造成國家有用之人才,而靳達教育救國之目的”[21],當這種急切的社會心態映射到教育領域中時,延長學生在校時間、減少學生請假次數便成為一種自然而然的選擇。
(一)請假理由的控制
在急需新式人才的社會語境中,教育內容獲得了革命式的翻新。為快速吸收這些大量涌進新式學堂中的西方新學,學生請假外出、荒廢學業的情形遭到嚴厲的批判與完全的杜絕。新式學堂首先對學生的請假理由進行了嚴格的控制,非有重大事故不得請假。
和所謂重大事故,即與侍祖有關的服喪與健康有關的重病兩項?!坝H喪與疾病二者而已,我國舊俗,親喪有守七之說,然學業所繁,中輟可虞,即稍變通,于事無妨,正不必拘虛文而蒙實害也;至于疾病之來,恒由于起居飲食之不慎,如平時忽于衛生,致不免為疾病所困,則其暫時修養自不容已”[22]。因此,此兩項請假理由在晚清學校章程中出現的頻率最高,幾乎成為所有學校的定式。同文館章程中,學生“丁艱”可請假百天,回鄉路費也由學校支付;重病者同樣給予照顧,“各學生如有患病者,應以假期兩個月為限,但不得藉詞就醫,托故外出”[9]33-34。與此同時,一些請假理由雖不在“重大事故”的范疇之內,但仍獲得準許?!皯嚒北闶恰胺省⒅夭 敝鈽O為正當的請假理由。如同文館規定:“遇鄉、會試年份,學生有愿應試者,準給一個月假期,均不扣除膏火?!盵9]34
(二)請假流程的控制
與請假理由的限制一致,請假流程同樣處在嚴密的制約之下,“書面申請——獲得準許——領取假票——回校銷假”這四個環節中的每一環節都會以各種方式得到完整的記錄,從而實現嚴格的請假流程管理。
簽到與點名是監督考勤最常見的方法。在京師同文館,住宿學生必須每天辰時三刻聚集簽到,遲到者會被老師記錄在考勤簿上并扣罰學金;不在館內住宿的學生每日也要在學務提調的監督下當面畫到,遲到者亦扣學金;隨后補簽或請他人代簽者,與遲到者同,須同樣扣除學金[9]33。點名也在各學堂中廣泛地存在著,甚至延伸到學生休息的時空之中,即便是周六日的寢室與餐廳也成為學生接受點名的場所。據報道:“師范男生指導部自校務聯席會議議決限制學生請假離校辦法后,即首先遵照施行,每星期六晚及星期日中午,均由該部主任躬在寢室及膳廳點名,多數學生均能遵循約束,不敢擅離?!盵23]
各類專門記錄師生考勤情況的工具也開始逐漸出現,并得到充分的運用。直隸法政學堂設“曠課簿”,點名未應者以遲到論,于開課前15分鐘未到課堂者以曠課論,遲到與曠課者之姓名會被記錄到曠課簿內,滿三次曠課者,便又會被記錄到學監手中的“記過表”中,至學年終了時,“曠課簿”與“記過表”均會送交學務監督與教務提調手中,成為評價學生品行的重要參考依據[24]。標明學生身份的“名牌”,也同樣被廣泛地應用到學堂請假制度中。湖南明德學堂規定:“堂中生徒如需外出,必須去管理處說明緣由,領取名牌,于號房內掛號,將牌懸置外出掛牌處。歸時自取此牌,交呈管理?!盵25]388而在上海圣約翰大學,名牌被請假券取代,“告假者必須持有請假券方可離校,回校時,須持原請假券到辦公處進行銷假”[26]前言25-26。
除學生與學校外,第三方擔保也是請假制度中較為常見的管理方法,擔保人包括學生父母、法定監護人、宿舍成員、齋務長與學監等。其中,與學生關系最為緊密的父母或其他親屬、監護人充當擔保人的情況最多。山東大學堂規定:“業精于勤,學生無事不準請假。如實有緊要大故,應由其父兄家屬具函陳明,經總教習核準,交由監督發給假單,單內注明期限,屆期即須銷假回堂。”[7]51清華學校規定:“請假時必須由父兄或保證人先行直接致書本校齋務處,確實緊要之事由,方可照準?!盵27]564宿舍成員充當擔保人的情況雖不多見,卻更具代表意義。復旦大學仿照明清人口管理的方式,在學生生活中施行保甲制度,每間宿舍推選一名代表,由其向學校負責并保證宿舍的基本秩序,再由這些舍長中推選出一名宿舍樓長,由宿舍樓長代表住宿學生與校方進行交涉;如遇學生請假外出,則需要舍長與樓長向學校進行共同擔保后,方可離校[28]211。
其他的時間管理方法也被應用到請假制度中。北京高等師范施行“稽查法”,規定:“每晚學生自習下課,學生就該管域,偕本區事務員稽查火燭,督促夫役灑掃,將門窗關閉,由事務員取鑰執掌,并將現狀填寫查視報告簿,每日送校長及主任核閱。又學生下自習歸寢室后,約三十分鐘即須熄燈。唯私自燃燭,及爐火未凈亦事之所或有。故學監于學生就寢后,須再次稽查一次或二次?!盵29]57浦東中學利用“座位檢閱法”進行學生缺勤情況檢查:“教師檢查學生缺席不用舊式點名表點名報到,僅憑各學堂教室座位表檢閱,如發現有人缺席即將缺席者學號填入教務處所發之缺席報告單,退課后將該單撕下投諸教務處,按日統計并每星期將缺席生姓名及所缺課程名分別公布,借以示警;教師于檢查缺席必須將缺席學生學號朗誦一遍,若有錯誤,學生當場聲明,事后不得向教務處請求更正。”[30]在各式各樣的請假管理方法中,學生的在校時間得到有效的保障,學習時間也相對獲得了延長,這是時代的迫切需求,也是社會亟需培養高質量人才的應然表現。
四模糊時間的存續:鄉村學校對于學校時間的抵制
盡管新式學堂似在一夜之間紛紛建立,但傳統教育載體的影響仍不容小覷?!秳蛑袊砬迨贰分性涍@樣估算近代中國舊式書院的數量:到19世紀末20世紀初,中國尚有舊式書院2000余所,在院人數15萬人;而到1909年,新式書院只有700余所,學生人數是7萬左右[31]372。且不論此處的數字統計是否精確,但考慮到中國土地上廣袤存在的農村地區,舊式書院的勢力始終不可輕視。除數量上的優勢外,民眾的認可與思維慣性也為舊式書院的存續提供了土壤。容中逵在對頤村學校進行的歷史人類學觀察后曾留下這樣的文字:“盡管道縣于光緒二十八年將玉城書院改為新式高等小學堂,民國元年下令將各學堂改為學校,但頤村并未設立新式意義上的學堂或學校,讀私塾之風仍然很盛。舉凡入新式學堂讀書者,無不先是讀了私塾再上學校的,有的甚至在新式學堂畢業后仍返讀私塾的。”[32]這種優勢是新式學校無法比擬的,正所謂“洋學是在政府的政令下掙扎維持著,私塾則在百姓們的烘托里枝葉繁生”[33]3。
(一)鄉村學校對新式學校時間的抵制
當新式學堂中的學期制度確立并不斷發展之時,鄉村學校始終行走在舊有的時間軌道上,鄉學中的塾師依然“自清晨而日暮,時與小兒畫虎涂鴉,時與高材生講經論史,丹黃影本,辨別之無,心目交瘁,刻糜暇咎”[34]316,時間的流動依然緩慢、連綿,甚至停止不前。在此背景下,在鄉村私塾中推行新式時間倡導下的學年與學期制度遭遇極大阻力。而新式時間與舊式私塾間的互不適應是造成推行困難的主要原因,“村中上學的學生大多是12歲的孩子,他們已經到了需要開始實踐教育的年齡。在農事活動的日歷中有兩段空閑時間,即從1月至4月和7月至9月。但在這段時間里,學校卻停學放假。到了人們忙于蠶絲業或從事農作的時候,學校卻開學上課了”[35]51。出于農業勞動的需要,大部分的鄉間學校依然以春節、端午節、中秋節為界點將全年的授課時間分為三個學期,平時初一、十五放假。按照李景漢等人的調查,在河北定縣62所小學均有“春假”和“麥假”,學生們在這兩個假期中承擔播種與收獲的農活,這是城市小學沒有的;而在城市小學中普遍存在時間較長的暑假,在這些鄉村學校中卻沒有那么重要[36]207。在學校與農忙的矛盾中,學期制度在鄉村教育的推行中遇到抵制。如張宗麟所言:“學校放寒暑假、星期假等,在鄉人以為是無需要的;但是在農忙時,鄉人實在需要兒女在家幫助工作,學校反而天天去催著來校。這樣,學校與鄉村便發生齟齬,鄉人對學校就討厭?!盵37]192
同樣,盡管政府與教會在新式學校中以“星期”為手段而建立起了一種統一性的教化時間,但這種結果并未在農村地區收獲功效,“我們(學生)根本不知道什么叫禮拜天。每逢陰歷初一、十五,我們就有半天假”[38]39。即便是在位于晚清教育改革中樞地區的北京宛平,也依然行走在舊有的農時軌道上,其轄區內的黃土店村小學校,全體師生一年的休息時間約百天,其中秋假由農歷七月十五到八月十五,農假由農歷四月二十至五月初九,年假由臘月二十至正月二十,余下的16天假期也多與村內的公共活動相聯系,如廟會、祭祀等[39]87。除此之外,一些開明教師雖了解“星期”為何,但也公開反對將其納入到自己的授課進程中。陶鈍在回憶自己少年時代的啟蒙老師王師傅時曾如是說:“他不是頑固保守的人……但也認為學校里不讀圣賢書、只習西洋文字不是正道……而六天學習,一天休息(的教學方式)會讓學生忘掉先前所學內容,也難以稱得上是一個好辦法?!盵40]11
在更為細化的時間單位中,“時”、“分”、“秒”的概念似乎更與鄉村教育無緣。“因為在鄉村里,時間算得再準也沒有用處。早兩三個鐘頭,遲兩三個鐘頭又有什么關系?鄉下人計時間是以天和月做單位的,并不以分或小時來計算”[38]50。同樣,學校對于時間的概念也是模糊的?!跋壬鷱那宄康奖∧憾级硕苏刈谀抢?。學生們自然也就不敢亂蹦亂跳。那時候時鐘是很難見到的。家塾里當然沒有鐘。冬天白晝比較短,天黑后我們就點起菜油燈,在昏暗的燈光下念書,時間是靠日晷來計算的。碰到陰天或下雨,那就只好亂猜了。猜錯一兩個小時是常事,好在書是個別教授的,猜錯個把鐘頭也無所謂”[38]37。梁實秋說:“老師漸漸覺得座鐘不大可靠,便利用太陽光照在窗紙上的陰影用朱筆劃一道線,陰影沒移到線上是不放學的。日久季節變幻陰影的位置也跟著移動,朱筆線也就一條條的加多?!盵41]16如果這些私人的回憶尚存缺少權威的代表性,那么官方的學校訪查似乎更能有效地說明這個問題。1908年,李搢榮奉學部令在天津武清歷時三月進行學堂訪查,他所看到的學校時間也是模糊的:“查小營村初等小學堂情形:該學堂……學生二十人,尚皆安靜,誠樸木訥,終日讀書而未察休息。”“查楊村兩等小學堂情形:該學堂……學生每早六點即來,晚七點始散,僅午飯間休息?!盵42]136-141可見,此時的鄉間學堂大都“規模簡略,講堂北向。……(學堂內)并無計時鐘表,未能遵照定章教授,半沿從前訓蒙性質”[43]。這是新式時間遭遇到舊式學堂的無奈境遇。
(二)抵制背后的邏輯:農業時間與世界時間的距離
是什么造成了舊式學堂對新式時間的公然反對與消極抵抗?要回答此問題又需要我們重新返回到早期教育現代化中“新”與“舊”、“中”與“西”、“傳統”與“現代”等經典問題的追問之中。費孝通先生曾在《汶上縣的私塾組織》中這樣寫道:“在一個傳統的中國社會中私塾因有長期的發展歷史,早已和其他社會制度搭配得很湊合,只有在這湊合里我們才了解一個私塾真正的功能。若是不從這方面去了解私塾,而想在其他社會組織中去抄襲一個教育制度來,強制配入中國傳統組織尚強的農村社會中去,自然會發生格格不入的情形。”[44]
新式時間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中遭遇了無奈,以農業、農耕為生存根本的中國鄉村已經深嵌于一套與之相配套的文化土壤之中,在這些土壤并未完成真正的新陳代謝之前,它怎能接受符合資本主義運行機制的時間表達方式呢?以世界時間為代表的新式學校時間是西方近代工商文明的產物,而近代中國的鄉村社會依然處在一種農耕階段,時空之不同步本身就是一個客觀存在的鴻溝,在此基礎上進行的生硬移植勢必是不切實際的。正如舒新城所言:“我國現行之教育制度與方法,完全是工商業社會生活的產物。在國內的生產制度,仍以小農為本位,社會生產制度未變,即欲絕塵而奔,完全采用工商業社會之教育制度,捍格不入,自系應有的結果?!盵45]446因此,盡管國家以強大的權力意志自上而下地將工業化新型時間照搬到鄉村學校的教學活動中,但這種忽略現實情況的改革很難獲得人心與成效,再加上在制度推行的過程中,官方始終缺少切實的執行能力來保證政策的推行,這使得整個近代時期的新式教育在與鄉村私塾的博弈中始終處于不利地位,在整體上造成鄉村教育“新舊并存,矛盾兼與,剛毀剛成,方生方死”[46]55的無奈狀態。
以新式學校時間在鄉村地區的推行為契機,我們可以看到近代中國鄉村教育轉型的遲滯與困難。毫無疑問,以農為生、以農為本的現實狀況是教育現代化歷程中必須考慮的實際問題。但同時,對近代中國社會尤其是近代中國農村而言,如何擺脫內憂外患的局面并迅速走向富強獨立是一個更為急迫的歷史任務?!耙赞r立國”的觀點雖可解決溫飽,卻未可強國,若持續下去,鄉村或成為現代化轉型的沉重負擔,或最終被現代化轉型所拋棄。在西方自發現代化的轉型歷程中,教育轉型是在整個社會轉型基本完成,尤其是經濟轉型完成之后才鋪展開來的。而在近代中國,處在上層建筑領域中的教育改革始終缺少強大的經濟支撐,教育改革不是追隨整體現代化進程亦步亦趨的結果,而是引領現代化進程不斷向前推進的力量。所以,近代鄉村的教育改革不僅不能落后,反而要擔當農村改革的推力,這樣的教育改革才符合近代社會轉型的整體語境。由此,在近代鄉村學校中,新式時間的引進與推行,既可成為“傳統”與“現代”間的沖突表征,又可視為“傳統”接受“現代”的先行準備。在近代新式教育與舊式學校的摩擦與糾葛中,盡管鄉村的反應緩慢、消極,但它最終也走上了朦朧初醒的萌發狀態。以接納新式學校時間為代表,這是鄉村教育邁向教育現代化進程的重要一步。
參考文獻:
[1]〔英〕安東尼·吉登斯.社會的構成——結構化理論大綱[M].李康,李猛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8.
[2]王元德,劉玉峰.文會館志[M].濰縣:廣文學校印刷所,1913.
[3]Records of General Conference of the Protestant Missionaries of China Held at Shanghai(May,10-24)[R].Shanghai:1877.
[4]欽定小學堂章程[G]//舒新城.中國近代教育史資料(中冊).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1981.
[5]奏定進士館章程[G]//舒新城.中國近代教育史資料(中冊).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1981.
[6]直隸總督袁世凱.辦直隸師范學堂暨小學堂折(附章程)[G]//璩鑫圭,唐良炎.中國近代教育史資料匯編:學制演變.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91.
[7]山東巡撫袁世凱.辦山東大學堂折[G]//璩鑫圭,唐良炎.中國近代教育史資料匯編:學制演變.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91.
[8]民國法律學校招考預科廣告[N].申報,1912-12-21(01).
[9]光緒二十四年以前的同文館章程[G]//陳學恂.中國近代教育史教學參考資料(上).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1986.
[10]經常章程五條[G]//陳學恂.中國近代教育史教學參考資料(上).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1986.
[11]江南儲才學堂章程[J].時務報,1897,(41):15-22.
[12]奏定初等小學堂章程[G]//舒新城.中國近代教育史資料(中冊).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1981.
[13]學部奏定女子小學堂章程[G]//舒新城.中國近代教育史資料(下冊).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1983.
[14]蘇雪林.蘇雪林自傳[M].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1996.
[15]錢煥琦,孫國鋒.厚生育英才:吳貽芳[M].南京: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
[16]同治三年六月十七日毛鴻賓奏[G]//中國史學會.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洋務運動二).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61.
[17]京師大學堂規條[G]//陳學恂.中國近代教育史教學參考資料(上).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1986.
[18]徐善祥.“約大”的回憶[G]//上海市政協文史資料委員會.上海文史資料存稿匯編(科教文衛).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
[19]梁實秋在清華學校[G]//朔之北,許畢基.名家上學記:那時大師如何上大學.濟南:濟南出版社,2010.
[20]〔法〕米歇爾·福柯.規訓與懲罰:監獄的誕生[M].第4版.劉北城,楊遠嬰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4.
[21]限制各校放假[J].福建教育廳周刊,1932,(109).
[22]約龕.學生告假問題[J].教育雜志,1910,(12):28-29.
[23]師范限制男生請假及擴充娛樂部設備[J].集美周刊,1935,(5):21.
[24]直隸總督袁世凱奏法政學堂章程規則折[J].教育世界,1906,(139):1-4.
[25]湖南明德學堂規則[G]//李桂林,戚名琇,錢曼倩.中國近代教育史資料匯編:普通教育.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7.
[26]熊月之,周武.圣約翰大學史[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
[27]清華學校章程[G]//朱有瓛.中國近代學制史料第三輯(上冊).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83.
[28]〔美〕葉文心.民國時期大學校園文化(1919-1937)[M].馮夏根等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2.
[29]陳明遠.那時的大學[M].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1.
[30]學生缺席請假辦法[J].浦東中學???,1926,(6).
[31]〔美〕費正清,劉廣京.劍橋中國晚清史(下卷)[M].第4版.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編譯室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7.
[32]容中逵.百年中國鄉村學校教學變遷的歷史軌跡——基于頤村學校教育變遷的歷史人類學考察[J].華東師范大學學報(教育科學版),2013,(3):70-78.
[33]廖泰初.動變中的中國農村教育[M].[出版者不詳],1936.
[34]稼畦.改良私塾之意見[G]//朱有瓛.中國近代學制史料第三輯(上冊).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83.
[35]費孝通.江村經濟——中國農民的生活[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1.
[36]李景漢.定縣社會概況調查[M].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05.
[37]張滬.張宗麟鄉村教育論集[M].長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87.
[38]蔣夢麟.西潮與新潮:蔣夢麟回憶錄[M].北京:東方出版社,2006.
[39]萬樹庸.黃土北店村社會調查[G]//李文海,等.民國時期社會調查叢編:鄉村社會卷.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05.
[40]陶鈍.一個知識分子的自述[M].濟南:山東人民出版社,1987.
[41]梁實秋.梁實秋自傳[M].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1996.
[42]李搢榮調查武清縣東北兩路各學堂報告[G]//李桂林,戚名琇,錢曼倩.中國近代教育史資料匯編:普通教育.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7.
[43]金華府浦江縣各學堂調查表[J].浙江教育官報,1909,(12).
[44]費孝通.寫在《汶上縣的私塾組織》的前面.益世報,1936-08-12.
[45]舒新城.小學教育問題雜談[J].中華教育界,1924,(4):1-14.
[46]朱英.辛亥革命與近代中國社會變遷[M].武漢: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
[責任編輯:羅銀科]
Discipline and Resistance in Early Education Modernization:with School Time Management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 as a Case
WANG Hong-yu, YAN Guang-fen
(School of Education, Tianjin University, Tianjin 300354, China)
Abstract:In the special historical process of education modernization of the early Qing dynasty, the introduction of the semester and school year system shaped the preliminary outline of school time, while the appearance of the week and class hour completed the secondary division of school time. A more and more strict system of ask for leave formed border control of school time. In this way, a strict new school time system was established and began to play an imperceptibly disciplinary role in educating human behavior and thoughts. Meanwhile, the private schools in rural areas kept their outdated stereotype. The open opposition and resistance demonstrate the conflict between the old and the new, and reflect the frustration and hardships in early modernization process of education.
Key words:school; time management; early modernization of education
收稿日期:2016-03-20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構建大、中、小學相銜接的德育目標體系研究”(12BKS073)。
作者簡介:王紅雨(1987—),女,河北東光人,天津大學教育學院講師,研究方向為高等教育學、教育史; 閆廣芬(1964—),女,河北滄州人,天津大學教育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研究方向為教育社會學、教育史。
中圖分類號:G529.52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0-5315(2016)04-009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