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孟亞生
社 會 百 態
國家是未成年人的最終監護人
文/孟亞生
孩子不聽話或者調皮搗蛋,為了管教孩子,許多家長或多或少都有打孩子的經歷。然而,殊不知,孩子并非父母的私有財產,父母也不是孩子的最終監護人,如果將孩子打傷或打殘,那就不是過錯,而是一種罪過了。不久前,江蘇南京市中級法院終審判決的養母李征琴虐童獲刑案,就為那些持有“棒打出孝子,不打不成器”錯誤觀點的父母上了重要一課。
2015年4月3日22時40分,南京一位網名叫“朝廷半日閑”的網友在微博上發文稱,南京市浦口區一對夫婦涉嫌虐待其合法收養的9歲養子。微博說,上年,虐待行為被男童所在學校老師發現,但最初以為是偶發情況,沒好多說。近日,男童班主任發現男童傷情日漸嚴重,性格也隨之大變,出現畏懼人群等心理行為。微博還稱,班主任及任課老師在多方努力無果后,試圖尋求網絡幫助,并懇請媒體和大伙兒協助。
微博同時配有9張圖片,顯示一佩戴紅領巾的男童耳孔外有血痂,臉上有一大豆大小傷疤;脫去衣服后,男童雙手手臂、背部、雙腿,布滿上百條長短不一的紅色血印,疑似遭受鞭打;脫去襪子后,男童右腳紅腫。
文章和圖片在微博上發表后,立即引起了軒然大波,網民紛紛留言,表示“看得心都碎了”“這就是犯罪啊,不能忍”,要求嚴懲這一虐童行為。網友還人肉搜索出虐童養母名叫李征琴,是中央一家媒體駐江蘇記者站負責人。
原來,2015年3月31日晚,李征琴認為養子小寶考試作弊、未完成課外閱讀作業且說謊,一氣之下,在家中先后使用抓癢耙、跳繩對小寶進行抽打,造成小寶體表受傷。
經南京市公安局物證鑒定所鑒定,小寶軀干、四肢等部位挫傷面積為體表面積的10%,其所受損傷已經構成輕傷一級。
4月5日,南京市公安局官方微博“平安南京”發布消息稱,男童的養母李征琴涉嫌故意傷害被刑拘,男童暫被親生父母帶回安徽省來安縣老家撫養。
4月16日下午,南京市浦口區檢察院舉行了審查逮捕聽證會,就是否應批準逮捕涉嫌故意傷害的犯罪嫌疑人李征琴,聽取社會各界的意見。
然而,出席聽證會的19人中,除7人未作明確表態,其余12人出于對孩子今后的身心健康考慮,均建議不予批捕。
4月19日下午,南京市檢察院官方微博“南京檢察”發布消息稱,對李征琴依法作出不批準逮捕決定。此后,李征琴被公安機關釋放,并取保候審。
針對南京檢方“不予批捕”的決定,公安部打拐辦主任陳士渠在其認證微博上明確表示質疑。不少網友也在評論中表示,“虐待毆打毫無反擊之力的兒童或對幼兒家暴,是比毆打成年人更惡性的罪行!偵查、起訴、審判的各個環節都應該從重,不如此,剎不住中國內地的虐童毒瘤!”
針對網友們的質疑和批評,南京檢方回應表示,逮捕是刑事強制措施的一種,并不等同于刑事處罰。本案中,李征琴的行為已經涉嫌故意傷害罪,理應承擔相應的刑事責任。但逮捕僅是一種強制措施,是否逮捕不會影響對其刑事責任的認定,逮捕并不意味著對犯罪嫌疑人進行了刑事處罰,不逮捕也不意味著宣告犯罪嫌疑人無罪。南京檢方還認為,李征琴為了教育子女采取了不當的方式,導致了危害結果的發生。但與其他故意虐待、無端毆打未成年人的違法犯罪行為不同,其主觀惡性也相對較小。不批準逮捕符合各方當事人意愿,被害人也表達了想見養母的意愿,被害人親生父母也向檢方表示不希望批捕李征琴。
2015年7月20日,南京市浦口區檢察院以李征琴涉嫌故意傷害犯罪,向浦口區法院提起公訴。
檢方在公訴書中指出,任何公民的生命健康權均受法律保護,未成年人因自身弱小更需要社會和家庭特別呵護。被告人李征琴作為小寶的監護人,卻在教育小寶的過程中,使用暴力手段,侵害了未成年人的合法權益,傷害了小寶的身心健康,應當依法追究其刑事責任。但是,本案系家庭教育不當引發的刑事案件,李征琴在案發后能認識到自己的錯誤,并取得被害人小寶及其法定代理人的諒解,并達成和解協議。檢方認為,根據本案犯罪事實、性質、情節以及被告人案發后的表現,并充分考慮兒童利益最大化原則,及被害人小寶的身心健康與未來成長實際,建議法院對其“從寬處罰”。
就在各方靜心等待法院開庭審理時,8月12日,此案再生波瀾。小寶及其親生父母將最早在微博上曝光此事的發帖人徐均(化名)告上了南京市江寧區法院。
小寶的親生父母在訴狀中稱,徐均在網上散發小寶的照片等行為,侵犯小寶的肖像權、名譽權、隱私權,要求其道歉并支付精神撫慰金20萬元。
江寧區法院審理認為,被告徐均在小寶受傷害后,為保護未成年人利益和揭露可能存在的犯罪行為,在其微博中發表未成年人受傷害信息,符合社會公共利益原則。原告的訴訟請求于法無據,依法判決駁回其訴訟請求。
李征琴曾懷疑自己下手沒這么重,提出重新做小寶的傷情鑒定。9月22日,她向南京市浦口區法院遞交“法醫學書證審查意見書”。這份由法醫鑒定專家胡志強和莊洪勝聯合署名的意見書稱,受虐男童小寶的損傷不構成輕傷,可評定為輕微傷。
此前,公安機關出具的法醫鑒定的結論為小寶受輕傷一級。小寶的傷情鑒定結論,將直接導致“虐童”行為的定性。通常而言,若構成“輕微傷”,僅構成治安案件;若構成“輕傷”,則有可能被追究刑事責任。
不過,這份法醫學書證審查意見書,是專業人士對小寶損傷程度發表的意見,法院審理時可以參考,但不一定要采納。如果采納了,需要法院重新委托鑒定。而公安機關出具的法醫鑒定書,是有鑒定資質的專業機構做出的,是結論而不是意見,有重要的證據效力。
9月28日上午,法院公開開庭審理了此案。庭上,針對公訴人的指控,李征琴辯稱:“我沒有犯罪。”并稱:“我對那天晚上打小寶是認可的,但沒有打得那么重,也不可能構成輕傷。小寶當時不聽話,撒謊,平時會抄別人的作業。我很著急,擔心他以后會學壞,就想打他一下,改一下他的惡習,我是出于教育的目的,心里不是想傷害人。”
9月29日,法院繼續開庭審理。當李征琴看到公訴人出示證人江蘇省人民檢察院顧姓主任法醫師的證言、會診意見、會議記錄等,證明受害者所受損傷達到輕傷一級時,情緒極其激動,不時大喊大叫。休庭期間她在羈押室試圖撞墻,經合議庭評議,因她出現企圖自殺行為,經法院院長批準,決定對她予以逮捕。
9月30日下午,經過3天的公開開庭審理,法院依法一審判決李征琴犯故意傷害罪,判處有期徒刑6個月。
一審宣判后,李征琴不服,向南京市中級法院提起上訴。
其在上訴狀中認為,一審判決認定事實錯誤。鑒定書的鑒定意見錯誤,孩子是“皮內出血”而不是“皮下出血”。《人體損傷程度鑒定標準適用指南》(司法部司法鑒定管理局編,2013年版),認為“皮下出血”構成挫傷,“皮內出血”不構成挫傷。
上訴狀中還認為,一審判決適用法律錯誤,無視被害人的程序選擇權。根據《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司法部關于依法辦理家庭暴力犯罪案件的意見》第8條規定:“尊重被害人的程序選擇權。對于被害人有證據證明的輕微家庭暴力犯罪案件,在立案審查時,應當尊重被害人選擇公訴或者自訴的權利。”4月23日,孩子生母向公安機關書面遞交了一份“予以調解處理的請求書”;4月28日,被害人小寶及生父母、養父共同向公訴機關書面遞交了一份“刑事諒解書”;9月29日,被害人小寶的訴訟代理人當庭向浦口區法院遞交了一份“要求檢察院撤訴書”。以上內容均為“不愿意追究李征琴的刑事責任”,但一審判決卻以本案不屬于輕微家庭暴力犯罪案件為由,繞開被害人,徑行判決李征琴有罪,屬于典型的適用法律錯誤。
上訴狀指出,一審判決缺乏人文關懷,蔑視兒童權益。案發前,小寶住在李征琴家180平方米的房子,生活富裕,窗明幾凈,屋內灑滿陽光。李征琴除了工作就是輔導孩子學習,李征琴家中和孩子的合影全是孩子幸福的時光。案發后,孩子租住在10平方米的房間,家徒四壁,滿是甲醛味道……一審判決讓這個家庭支離破碎。
然而,李征琴的這些上訴意見沒有得到二審法院的支持。11月20日下午,南京市中級法院作出終審判決:駁回上訴,維持一審判決。
南京市中級法院二審主審法官徐聰萍接受記著采訪時,談了此案的判決依據和有關警示意義。
李征琴一直認為自己是沒有罪的,只是犯了錯,法院就此案對罪和錯的衡量標準是什么?
徐聰萍說,關于究竟什么是犯罪?還是要從法律的角度進行衡量。本案中,李征琴之所以構成故意傷害罪,首先有這樣一個傷害孩子身體的一個故意。一個那么小的小孩子,八九歲,李征琴拿繩子去抽打他,實際上她應該能夠認識到,會有一個非常嚴重的危害后果,但是她卻放任了這樣一種后果,這就是故意,且最后構成了輕傷一級這樣的一個危害后果。從法律上來講,她就構成了一個犯罪故意。
李征琴認為,只打了幾下,打得不重,怎么就構成了輕傷一級了呢?
徐聰萍指出,這個傷是構成輕傷還是重傷,包括輕傷幾級,這是一個法律上的判斷,和人體的感知程度,包括醫療后果,是兩碼事。無論是一審還是二審,傷情鑒定都是法庭爭論的焦點,小寶的傷屬于輕傷還是輕微傷是李征琴是否構成犯罪的決定性因素。控辯雙方對于傷情鑒定的分歧主要在于對挫傷鑒定標準的認定,即皮內出血是不是挫傷。李征琴曾經向法院遞交過一份由法醫鑒定專家聯合署名的“法醫學書證審查意見書”,這份意見書依據的是公安部刑事偵查局編著的《人體損傷程度鑒定標準釋義》和司法部司法鑒定管理局組織編寫的《人體損傷程度鑒定標準適用指南》,其挫傷定義沒有提到皮內出血。而控方及兩名法醫鑒定人依據的則是人民衛生出版社出版的教材《法醫病理學》,其中對挫傷的界定包含皮下出血和皮內出血。對于這一爭議,法庭傾向了后者。
都是權威部門發布的,法院最后為什么選擇了教科書?
徐聰萍解釋說,當法律法規沒有做出定義的時候,我們一般就應當采用這樣一個定義的通說。合議庭翻閱了很多的書籍,關于挫傷的定義,從一開始到現在基本上都沒有變過,都是認為皮下出血、皮內出血、軟組織出血,都是包含挫傷的,這樣一個歷史沿革都從來沒有變過,這是其一。另外,這本法醫病理學教科書,是衛生部規劃的部編教材,也是法醫學這樣一個專業領域當中一直在使用的教材,據合議庭了解,鑒定中通行把教科書作為一個依據,其他的學術觀點只是作為一個參考。
李征琴及其辯護律師認為,依據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司法部《關于依法辦理家庭暴力犯罪案件的意見》的規定,應當尊重被害人的程序選擇權。被害人小寶已經對李征琴的行為表示諒解,應當不追究李征琴的刑事責任。可是,法院為什么沒有采納呢?
徐聰萍說,小寶是一個未成年人,而且是一個未滿10歲的未成年人,從民法上講,他是一個無民事行為能力人,他對于他自己所做的這樣一個選擇的后果,還沒有一個清楚的認知,特別是這里面既涉及到法律,涉及到親情,涉及到各種各樣的因素,情況比較復雜。而且國家對于未成年人本身就是采取特別保護的態度,所以他做出這樣一個意愿,即使是一個真實的意愿,也不能完全認可他就有一個法律上的選擇權。當然,法院在量刑時也充分考慮了小寶以及他的親身父母出具的刑事諒解書。按照法院量刑規范化要求,故意傷害罪起點刑是1年半,因為有這樣一個諒解的情節,法院從輕判處李征琴有期徒刑6個月。
本案的另一個焦點就是如何實現兒童利益最大化。事發后,小寶暫時由親生父母照顧,但兩個家庭物質條件的懸殊讓人們不免擔心小寶的生活將被推入另一個困境。法院在整個的宣判過程當中考慮到對孩子的這種影響了嗎?
徐聰萍認為,物質條件當然重要,但是物質條件不是衡量一個人生活的幸福程度,包括對孩子健康成長是否一個唯一的指標。物質生活的優越性不應也無法替代對未成年人生命健康及人格尊嚴的權利保障。
關于此案的判決,對于社會將產生什么樣的影響?
徐聰萍強調,這個判決,最重要的傳達給社會的一個信號就是,未成年人絕對不是父母的私有財產,父母不能任意地去處置。孩子是一個有獨立人格的生命體,他有自身的獨立的利益表達。長期以來,在中國人的傳承里面,有一個錯誤的觀點,就是“棍棒底下出孝子,不打不成器”。此案告誡其他持有同樣錯誤想法的父母,國家是未成年人的最終監護人,也就是說家教毆打孩子并不完全是家務事,未成年人的父母或其他監護人依法對其有撫養教育的權利和義務,但該項權利的行使不得超越法律邊界,應得到國家法律的監督。一旦觸犯到公法這樣一個程度,那國家公權力就要介入,對侵害未成年人合法權益的行為進行監督、干預,此系國家公權力的合法行使,符合未成年人利益最大化的要求。
責任編輯/濰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