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間信仰的失散與還鄉
——《拳霸》系列電影的文化解讀

王巨山

（浙江師范大學文化創意與傳播學院 浙江金華 321004）

民間信仰的失散與還鄉
——《拳霸》系列電影的文化解讀

王巨山①

（浙江師范大學文化創意與傳播學院 浙江金華 321004）

《拳霸》系列電影是泰國功夫類型電影的代表作，自2003年推出后，在泰國國內和國際都取得了不俗反響。任何電影都不能脫離一定的文化背景和文化敘事，《拳霸》系列在展示泰拳這一泰國民族文化符號時，也通過電影敘事展現了當下全球化背景下泰國傳統文化正在經歷的沖擊和部分泰國民眾文化信仰的逐漸迷失。然而，要走出現代化背景下民間信仰迷失的困境，不能只靠外部力量的干預與幫助，更需要民眾文化意識的覺醒和對傳統文化的熱愛與堅守。

《拳霸》 民間信仰 失散

一

20世紀后半葉以來，亞洲各國電影產業發展迅猛，日本、韓國、印度、中國等國家的電影都呈現蓬勃發展的新局面。而原本默默無聞的泰國電影也在最近十幾年里“利用先進的電影技術手段進行本土化敘事，獨有的民族文化景觀在國際化的商業包裝下產生了活力”①陳曉達：《透視當代泰國電影產業的崛起》，《浙江傳媒學院學報》2012年第1期。。近年來，泰國電影產量逐年提升，類型不斷豐富，影響力也不斷擴大，逐漸成長為在國際上有影響力的電影品牌。不斷發展的泰國電影在接受國際電影創作理念和制作技術的同時，一方面通過不斷地努力開拓國內和國際市場，努力站穩民族電影發展的腳跟并爭取擴大電影產業的規模；另一方面，泰國電影工作者將民族文化和本土元素積極融入電影敘事，力圖向觀眾展示泰國的民族精神和文化景象，從而努力突出泰國電影的本土化特征。

電影既是文化產品，也是文化傳播媒介。2003年以來，以泰拳為主要題材的《拳霸》系列電影②本文主要圍繞《拳霸1盜佛線》和《拳霸2冬陰功》展開討論。陸續推出，并成為泰國功夫類型電影的代表作。《拳霸1盜佛線》于2003年推出，該片是典型的以泰拳為題材的動作電影，影片以火爆的場景、真實的打斗和炫酷的泰拳動作吸引了大量觀眾，在國際國內取得了票房與口碑的雙贏。借助《拳霸1》的成功，泰國電影制作者又陸續推出《拳霸2冬陰功》《拳霸火云盜》《女拳霸》等。然而，仔細剖析以《拳霸1》和《拳霸2》為代表的《拳霸》系列電影，去掉功夫類型片的標簽，以文化視角審視《拳霸》系列電影，影片無時無刻不在滲透著影片制作者對泰國現代化發展的反思：看似普通的盜竊事件展示了現代化發展中一部分泰國人對傳統文化與信仰的迷茫，而也有部分泰國人用自己的行動堅守民族的傳統信仰與傳統文化。

二

《拳霸1盜佛線》主要是圍繞被盜佛頭展開敘事。佛教是泰國的國教，佛教是泰國的重要文化符號。在泰國幾乎人人信仰佛教，泰國將近五千萬的人口中，有將近95%的人信仰小乘佛教，①陳曉達：《商業包裝下的本土化敘事——新泰國電影的崛起》，《電影新作》2008年3期。在泰國，城市和鄉村處處都有佛教寺廟，據統計，泰國共有約3萬座佛教寺廟分布在全國各地。泰國有“黃袍佛國”之稱，首都曼谷更有“佛廟之都”之譽。佛教影響著泰國的文學、藝術、建筑、民俗等，在泰國人生活中扮演著十分重要的角色。因此，在泰國電影的本土化敘事中，佛教成為電影創作者不能回避的創作元素。

影片《拳霸1盜佛線》講述的是一個身負泰拳武藝的年輕人阿天，因村廟中供奉的佛頭被村中另一個年輕人巴端盜走，帶著村民的期望和自己對傳統的堅守，阿天只身踏上尋找佛頭之路，在經過多次“比武”和決斗之后，終于將丟失的佛頭找回的故事。故事本是普通的故事，但解構該片，我們不難發現影片創作者在影片背后表達的更為深刻的文化意義。影片將中心線索設置為佛教文化元素——佛頭，具有崇高地位和精神象征意義的佛頭原本屬于寧靜平和的巴都村和傳承著悠久的文化傳統與信仰的村民，而佛頭的偷竊者恰恰是在本村成長卻又在城市中淫浸的本村年輕人。從影片的敘事中可以看出，從泰國鄉村走出的年輕人巴端已經迷失在都市的欲望里，失去了對傳統守望的虔誠和耐心，多了現代生活的狂野和貪婪，進而從事文物盜賣的非法活動。在回鄉“尋寶”時，由于利益的驅動，拋棄了對民族傳統信仰的敬畏與尊重，將村民最為看重的佛頭盜走，并將佛頭努力納入到文物盜賣的黑色產業鏈中謀取利益。

《拳霸1盜佛線》雖然帶著動作片的標簽，卻折射出泰國現代化進程中，城鄉二元文化發展的錯位。被盜的佛頭將一個平靜的傳統村莊與現代化的喧囂都市曼谷結合起來，并形成了鮮明對比：寧靜的村莊對應喧囂的都市，村莊中信仰虔誠的村民對應城市中喪失信仰而販賣國教文物的“獵手”，在平靜村莊中堅守并執著于傳統的阿天對應著城市中迷失信仰的巴端。

自20世紀90年代以來，泰國經濟呈現持續、快速發展的態勢，在經濟快速發展的同時，泰國社會發展也呈現出區域不平衡狀態。以曼谷為代表的城市因為旅游業的帶動快速發展與繁榮，并成為國際著名的旅游目的地，而泰國一些偏遠地區由于交通和基礎設施還比較落后，其經濟與社會發展還處于較為落后狀態。城鄉不同的發展狀態使得其文化也呈現出不同的發展狀態，這種文化狀態差異既表現在心理上，也表現在行為上。在泰國偏遠鄉村，由于交通和基礎設施等較為落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人們還堅持舊有的生活方式與文化傳統。而在泰國現代化城市中，文化選擇與文化消費呈現多樣化，傳統文化在紛繁的現代文化中顯得愈發單薄，而多樣化的選擇消解了人們對傳統的堅守，進而迷失在社會的現代化中，在《拳霸1盜佛線》中，從傳統鄉村走出的年輕人巴端便是迷失在城市現代化中的代表。

三

《拳霸2冬陰功》主要是圍繞被搶的大象展開敘事。泰國有“黃袍佛國”之譽，也被稱為“大象之邦”。大象在泰國人的日常生活和精神生活中都扮演著十分重要的角色。在古代，大象被泰國人馴化、飼養用作交通、運輸工具，同時也用作戰場作戰，時至今日，雖然生產方式日益現代化，但在泰國很多鄉村仍然保留用大象耕作生產的習俗。泰國還有“以象為神靈”的習俗，有學者從《大象王子》《香發女》等人獸母題神話故事推斷“泰人存在象或象圖騰崇拜現象，它是屬于泰人的一種原始信仰”①戚盛中：《泰國民俗與文化》，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93頁。。從古至今，泰國人圍繞大象，在文學、繪畫、雕塑等方面創作了諸多藝術作品。在泰國的民俗生活和信仰體系中，大象是吉祥、昌盛、才藝、榮譽以及權力的象征，①戚盛中：《泰國民俗與文化》，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94頁。泰國人對象的崇拜習俗從古沿襲至今，興盛不衰。

作為泰國文化的重要符號之一，大象是泰國電影展示本土文化的重要民族文化元素，而影片中的大象文化景象更能凸顯泰國電影的文化特色。《拳霸2冬陰功》正是圍繞被泰國人視為神圣的大象展開的。影片講述的是在泰國一個平靜的鄉村里，樸實的阿金與父親準備將飼養好的大象獻給泰皇，然而村長卻暗中勾結黑幫，意圖將大象和小象偷盜賣到澳洲。陰謀被識破后，大象和小象被強行搶走并被盜賣到澳洲當地非法經營野生動物的餐館。阿金在父親的囑托下，只身赴澳洲尋找被偷走的大象和小象。在馬克和巴娜的幫助下，經過重重困難，終于打敗非法盜賣野生動物團伙，成功找回小象，而大象卻被做成了骨骼標本。

與《拳霸1盜佛線》相似，《拳霸2冬陰功》的故事主線也是泰國重要民的族文化元素——大象。與《拳霸1盜佛線》不同的是，《拳霸2》的制片者跳出泰國本土范疇，將故事置于更大的國際化背景下，參與這場利益爭奪的既有對信仰迷失的村長，也有國際社會多個利益集團的參與，這樣的設計也把泰國的鄉村融入了國際化的視野，而這種“融入”更多的是一種被動的別無選擇。參照《拳霸1盜佛線》的文化敘事，如果說《拳霸1》暗含著泰國城市與鄉村對比下的文化信仰的迷失與堅守，《拳霸2》則將這種迷失與堅守放大到國際背景。被盜的大象將泰國鄉村社會文化的傳統景觀與西方現代化的文化景觀連接起來：一面是泰國鄉村本土對大象信仰與大象文化的虔誠與堅守；另一面是國際化大都市中，由于缺乏對泰國大象文化的了解和缺乏對自然的敬畏，狂熱的食客和利益追逐者成為他者信仰的踐踏者。而這種跨越國界的文化景觀得以建立，恰恰是泰國本土那些信仰迷失者導致的。

透過《拳霸2冬陰功》構建的文化景觀，影片也在試圖揭示作為泰國傳統文化的保有者為何在全球化和經濟一體化中放棄文化堅守，迷失在當下。影片反映出當下包括泰國在內很多發展中國家和地區在全球化的環境下面臨的現實問題，即區域傳統的民族文化如何面對全球化和經濟一體化夾裹而來的文化沖擊。20世紀80年代以來，全球各國以商品和資本流通為外在特征的聯系日益加強，國與國之間經濟貿易之間的分工與合作日益緊密，各國紛紛順應經濟全球化趨勢。然而，與經濟全球化如影隨形的是文化一體化，經濟全球化是顯性的，而文化全球化是隱性的，經濟生活方式的改變必然對整個社會心理和文化產生影響。因此，在泰國，經濟全球化為泰國社會發展帶來了新的經濟生活方式和逐步發達的物質文明，同時也在改變泰國人的經濟生活方式和原有的生存環境，進而使傳承已久的傳統文化失去了原有的生存基礎。加之國際強勢文化的沖擊，傳統文化受到現代文化的擠壓，文化多樣性受到文化同一化的挑戰，傳統文化和生活方式因經濟基礎的改變而逐漸變化，在經濟變化與傳統文化消解中，也容易使得越來越多的人迷失在傳統與現代之中。《拳霸2冬陰功》所要講述的，與其說是大象顛沛流離的失散，不如說是當下部分泰國人與自己傳統信仰的失散，主人公的尋找之路之艱辛，也恰恰是泰國傳統文化保有者所面臨的窘境。

四

《拳霸》系列電影中，影片制作者用失竊的佛頭與被盜的大象將泰國悠久的鄉村傳統與高速而又程序化運轉的后工業化社會連接到一起。一邊是經濟浪潮席卷下的泰國農村傳承已久的信仰，另一邊是高度發達卻又缺失信仰的現代社會，顛沛流離的佛頭與大象的命運無疑也在暗示著泰國傳統信仰與傳統文化在當下的境遇。而這也是《拳霸》影片制作者在全球化時代通過影像敘事表達出的對泰國傳統文化發展與信仰傳承的隱憂，尤其是經濟全球化與文化一體化對泰國文化傳統在存續方面的憂慮。

《拳霸》系列電影所反映的國家現代化進程中，文化傳統弱化與信仰迷失不僅僅是發生在泰國。受經濟全球化的影響和地方融入國際社會發展的現實，很多發展中國家都面臨相同的問題：舊有的傳統文化受到現代化的沖擊，民族文化多樣性也正日益受到文化一體化的挑戰。除泰國電影工作者外，我國電影工作者在新世紀也注意到我國現代化發展和社會轉型過程中，面臨的文化沖擊和傳統文化弱化現象，并已經通過鏡頭來表達他們的擔憂。如自2005年以來，誕生的一系列非遺保護題材的電影，《爾瑪的婚禮》《愛在廊橋》《一個人的皮影戲》等，都是體現與《拳霸》系列相同文化主題的電影。

可喜的是，國際社會和各個國家層面已經注意到這一現象，并努力采取各種措施保護經濟全球化進程中的文化多樣性。20世紀90年代，“文化例外論”問世。“文化例外論”主張全世界各國間最大限度地發展商品和服務貿易，以提高五大洲人民的生活水平，但對電影和音像制品進出口則應采取相應規定，因為一個國家更需要“民族文化和強有力的表達方式來維護自己的主權和特性”①[法]貝爾納·古奈著，李穎譯：《反思文化例外論》，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0年版，第6頁。。

新世紀以來，越來越多的機構參與到傳統文化保護和文化多樣化保護中來。“承認全球化和社會轉型進程在為各群體之間開展新的對話創造條件的同時，也與不容忍現象一樣，使非物質文化遺產面臨損壞、消失和破壞的嚴重威脅，在缺乏保護資源的情況下，這種威脅尤為嚴重。”②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公約》，2003年。因此，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于2003年通過《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公約》，鼓勵和促進各國采取切實可行的措施，促進民族優秀傳統文化的保護和不同文化間

的對話。“注意到信息和傳播技術飛速發展所推動的全球化進程為加強各種文化互動創造了前所未有的條件，但同時也對文化多樣性構成挑戰，尤其是可能在富國與窮國之間造成種種失衡。”①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保護和促進文化表現形式多樣性公約》，2005年。2005年，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又通過《世界文化多樣性公約》，以“提高發展中國家保護和促進文化表現形式多樣性的能力。”②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保護和促進文化表現形式多樣性公約》，2005年。然而，一個國家、民族傳統文化的傳承固然需要外界力量予以保護，但更重要的是國家和民族，尤其是文化保有者要對自己傳承的傳統文化有足夠的自信心和保護意識，這是傳統文化得以延續和傳承的根本所在。

① 王巨山，遼寧鞍山人，浙江師范大學文化創意與傳播學院副教授，主要從事非遺保護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