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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賄罪中的“為他人謀取利益”要素應當刪除*
——以非法收受禮金行為應否入罪為切入點的思考

2016-04-17 08:49:20王志祥
法治研究 2016年1期

王志祥 柯 明

受賄罪中的“為他人謀取利益”要素應當刪除*
——以非法收受禮金行為應否入罪為切入點的思考

王志祥柯 明**

摘 要:對于非法收受禮金的行為,有必要將其納入犯罪圈予以規制。至于認為將非法收受禮金行為入罪有違刑法謙抑性的觀點,則明顯片面地理解了刑法謙抑性的內涵。通過增設“收受禮金罪”將非法收受禮金的行為納入犯罪圈,存在著諸多問題。刪除受賄罪中的“為他人謀取利益”要素,是理想的方案。嚴密腐敗犯罪的法網問題在《刑法修正案(九)》中備受冷落,而在未來的刑法修正中則應受到應有的重視。這樣,受賄罪中的“為他人謀取利益”這一要素就可以順理成章地得以取消。

關鍵詞:受賄罪 為他人謀取利益 收受禮金 感情投資

*本文系教育部“新世紀優秀人才支持計劃”(編號:NECT-13-0062)和2012年中央高校基本科研業務費專項資金資助重點項目“風險社會視野下的刑法修改宏觀問題研究”(項目編號:2012WZD11)的階段性成果。

自中共十八大召開以來,特別是十八屆四中全會通過的《中共中央關于全面推進依法治國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中明確提出要“完善懲治貪污賄賂犯罪法律制度”后,全社會對以刑事手段懲治腐敗問題的關注與期待已經達到前所未有的程度。周永康、薄熙來、徐才厚、令計劃等中央原高層人士的嚴重貪腐行為,在讓社會民眾感到觸目驚心的同時,也使得人們更多地去思考腐敗背后更深層次的原因,考慮應當如何完善預防腐敗的體系,從而真正形成不敢腐、不能腐、不想腐的有效機制。因而,在有媒體報道稱《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修正案(九)草案》(以下簡稱《刑法修正案(九)草案》)中擬增設“收受禮金罪”后,關于非法收受禮金行為應否納入犯罪圈的問題便成為社會熱議的話題。雖然2014年11月公布的《刑法修正案(九)草案》并未將非法收受禮金的行為作入罪化處理,但是,對于非法收受禮金行為的關注,不應止步于此,而應對該行為是否可通過刑法進行規制以及如何進行規制予以充分的說理論證。這樣,才能進一步有效地應對當前嚴峻的腐敗形勢。

一、關于非法收受禮金行為應否納入犯罪圈之爭

關于非法收受禮金行為擬入罪的消息,最早可見于《京華時報》對2014年大成律師事務所刑事辯護高峰論壇的報道。據該報道,在2014年大成律師事務所刑事辯護高峰論壇上,北京大學法學院陳興良教授透露,《刑法修正案(九)草案》擬增設“收受禮金罪”以解決“感情投資”問題。該罪不同于受賄罪,認定時無須考慮是否利用了職務之便、是否為他人謀取了利益,只要國家工作人員收受了他人財物即可,量刑上也比受賄罪要輕。①參見孫思婭、孫乾:《官員“禮尚往來”或入刑》,載《京華時報》2014年9月28日。此消息一出,立即引發了巨大的爭議。一種觀點認為,應當增設“收受禮金罪”;另一種觀點則認為,不應當增設“收受禮金罪”。

主張增設“收受禮金罪”的學者認為,第一,當前國家工作人員收受禮金的問題日益嚴重,但由于大多數人雖然經常性地贈送大量財物,卻從不向國家工作人員提出為其謀取利益的具體請托,造成國家工作人員的行為因欠缺“為他人謀取利益”的要素而無法依照受賄罪的規定定罪處罰,只能依據《中國共產黨紀律處分條例》、《國家行政機關及其工作人員在國內公務活動中不得贈送和接受禮品的規定》、《國務院關于在對外公務活動中贈送和接受禮品的規定》等規定給予一定的黨紀、政紀處分,這樣就使國家工作人員逃避了刑事責任的追究。②參見趙煜:《受賄認定疑難問題及立法完善》,載《法治研究》2014年第12期。因而,增設“收受禮金罪”可以避免對“感情投資”行為的縱容,填補這一漏洞。第二,由于我國是人情社會,有著禮尚往來的傳統,如果通過刪除受賄罪中“為他人謀取利益”的方式打擊非法收受禮金的行為,將導致大量收受禮金5000元以上的行為被以受賄罪定罪量刑,從而導致刑法的打擊面過度擴大。③同注②。因而,增設“收受禮金罪”,將其與受賄罪相區別,確有必要。第三,非法收受禮金的行為雖然侵犯了國家工作人員職務行為的廉潔性,但由于其沒有利用職務便利為他人謀取利益,對國家的正常管理活動和職務行為公正性的危害比普通受賄行為要小,因而,增設“收受禮金罪”,將其刑罰規定得比受賄罪要輕,符合罪責刑相適應原則,區別對待理所應當。④參見郝艷兵:《“收受禮金罪”不是口號立法》,載《檢察日報》2014年10月13日。

不主張增設“收受禮金罪”的學者則認為,其一,對國家工作人員非法收受禮金的行為,若本可以通過行政處罰等手段予以約束,卻過早地通過刑罰手段介入,有違刑法的謙抑性。⑤參見王群:《公職人員收受禮金入刑的冷思考》,載《理論與改革》2015年第2期。其二,若增設“收受禮金罪”,則其立法原意中當然不包含收受屬于正常人際交往的禮金,那么,就除此之外的禮金而言,其本質上仍屬于賄賂,而“明明是受賄,又不以受賄追責,豈不自相矛盾?”⑥舒圣祥:《警惕“收受禮金罪”帶來反腐新漏洞》,載《新華每日電訊》2014年9月29日。其三,增設“收受禮金罪”后,由于其入罪門檻較低,刑罰相較于受賄罪而言也較低,從而使得國家工作人員涉嫌受賄罪時,將符合受賄罪構成要件的犯罪行為以“收受禮金罪”進行辯護,逃避更嚴重的刑罰處罰,⑦同注⑤。導致重罪輕罰,違背罪刑相當原則。⑧參見趙秉志、劉志偉、彭新林:《努力完善懲治腐敗犯罪立法建設——“我國懲治腐敗犯罪的立法完善問題學術研討會”研究綜述》,載《法制日報》2015年4月8日。其四,若增設“收受禮金罪”,則作為對向行為的奉送禮金行為是否也應納入刑法規制范圍,同時增設“奉送禮金罪”?若答案是否定的,則有違立法平等原則。⑨參見但未麗:《增設“收受禮金罪”需三思》,載《檢察日報》2014年10月13日。其五,對于上述本質上屬于賄賂的禮金,只需要刪除受賄罪中的“為他人謀取利益”,就可以用立法封堵原有漏洞,將收受禮金后無為他人謀取利益的行為,以及實際承諾、著手或者已經為他人謀取利益但面臨舉證困難的行為納入到刑法規制范圍之中。⑩同注⑨。

綜上,關于非法收受禮金行為是否入罪之爭的焦點主要集中在以下兩個方面:(1)非法收受禮金的行為是否應當被納入犯罪圈中;(2)若將非法收受禮金的行為納入犯罪圈中,應當以何種方式對其予以刑法上的規制,是增設“收受禮金罪”并明確其構成要件,還是直接刪除受賄罪中的“為他人謀取利益”這一要素,以打擊非法收受禮金的行為。

二、將非法收受禮金行為納入犯罪圈的必要性

《禮記·曲禮》有云:“太上貴德,其次務施報。禮尚往來;往而不來,非禮也;來而不往,亦非禮也。”禮作為中國傳統文化的核心,使得中國傳統文化形成了和諧、圓通的體系,也使得崇尚、重視人情成為中國傳統法的特色之一。11參見馬小紅:《禮與法:法的歷史連接》,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76~77頁、第251頁。而“中國漢字中的‘禮’不但表示規范,而且也兼有饋贈的含義,故送人情等于送禮。這是中國人交換行為上‘情’和‘禮’的合一。”12翟學偉:《人情、面子與權力的再生產》,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104頁。從古至今,送禮在中國社會這種差序格局的關系中,被作為一種日常交往方式用以維系人際關系。也正是基于此,在論及非法收受禮金行為應予以入罪時,會有人產生導致刑法打擊面過大的隱憂。

但是,持擔憂看法的人忽略了這樣一個事實:中國的人情關系是一種交換關系。“每當人際交換開始后,受惠的人總是變一個花樣加重分量去報答對方,造成施惠的人反欠人情,這就又使施惠的人再加重分量去歸還。如此反復,人情關系便建立起來了。”13同注?,第104頁。因而,這種正常人際交往情況下的收受禮金行為,并不會被納入刑法規制范圍之內。而經常性地贈送大量財物,卻從不向國家工作人員提出為其謀取利益的具體請托的行為,則顯然已經超出了正常的人際交往范圍,才是刑法應當予以規制的。這是因為,施惠者在未受惠的情況下仍始終施惠,同時,又無親屬關系等正當理由,其行為明顯不屬于正常的人際交往范疇。需要指出的是,要特別注意區分是否擁有親屬關系等正當理由,因為在特殊情況下,可能也存在始終施惠卻從來不求受惠的情況,但這一般只出現在有血緣關系、親屬關系的情形中,對于無血緣關系、親屬關系卻始終施惠的,一般可以認定為非法收受禮金行為。但目前面臨的尷尬局面是,從1997年《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以下簡稱《刑法》)的規定來看,即使認定為非法收受禮金的行為,也難以追究刑事責任,因為依據1997年《刑法》第385條關于受賄罪的規定,非法收受他人財物型受賄罪的成立,以“為他人謀取利益”為要素,而非法收受禮金的行為往往欠缺這一要素。因此,對于非法收受禮金的行為,有必要將其納入犯罪圈中予以規制。

至于認為將非法收受禮金行為納入犯罪圈予以規制有違刑法謙抑性的觀點,則明顯片面地理解了刑法謙抑性的內涵。刑法的謙抑性不僅要求在必要的場合,才應當動用刑法對違法行為處以刑罰,同時也要求對于應當予以規制的行為,應及時動用刑法予以刑事處罰,否則,將同樣違背刑法謙抑性。而且,刑法的非犯罪化是相對于刑法的過度化而言的。就我國1997年《刑法》關于賄賂犯罪的規定來看,則顯然不是過度犯罪化了,而是過度的“厲而不嚴”。譬如,在2015年8月29日全國人大常委會通過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修正案(九)》(以下簡稱《刑法修正案(九)》)之前我國關于腐敗犯罪的法網中,規定了受賄罪,單位受賄罪,利用影響力受賄罪,非國家工作人員受賄罪與行賄罪,對單位行賄罪,單位行賄罪,對非國家工作人員行賄罪,對外國公職人員、國際公共組織官員行賄罪等,但是,卻沒有將利用影響力受賄罪,對外國公職人員、國際公共組織官員行賄罪的對向性行為納入刑法規制的范圍;同時,對腐敗犯罪這種貪利性、職務性犯罪,刑罰最高設置至死刑。14參見趙秉志:《論我國反腐敗刑事法治的完善》,載《當代法學》2013年第3期。除此之外,對于非法收受禮金的行為,實踐中只能依據《中國共產黨紀律處分條例》第74條的規定,對中共黨員給予警告、嚴重警告、撤銷黨內職務、留黨察看、開除黨籍等處分;依據《國家行政機關及其工作人員在國內公務活動中不得贈送和接受禮品的規定》第6條的規定、《國務院關于在對外公務活動中贈送和接受禮品的規定》第12條的規定,對國家行政機關工作人員給予警告、記過、記大過、降級、撤職處分。這些黨紀、政紀處分不利于對非法收受禮金行為的規制、對腐敗分子的懲治以及對當前嚴峻的腐敗形勢的應對。應當看到,在當前嚴厲懲治腐敗行為的大背景下,違規收受禮金的現象仍然十分嚴重。據中共中央紀委、中華人民共和國監察部的通報,自2012年底《關于改進工作作風密切聯系群眾的八項規定》實施以來,截至2014年12月31日,全國查處違反中央八項規定精神問題案件77606起,其中收送節禮1175起,占總數的1.51%。15中央紀委、監察部:《2014年12月全國查處違反中央八項規定精神問題4238件》,http://www.ccdi.gov.cn/jdtp/201503/ t20150320_53612.html,2015年9月30日訪問。而自2015年以來,截至2015年5月31日,全國查處違反中央八項規定精神問題案件10797起,其中違規收送禮品禮金就有1188起,占了總數的11.00%。16中央紀委、監察部:《2015年5月全國查處違反中央八項規定精神問題3141起》,http://www.ccdi.gov.cn/xwtt/201506/ t20150616_57950.html,2015年9月30日訪問。違規收送禮品禮金的案件數量不降反升,并且2015年不到半年時間查處的案件就比前兩年總共查處的案件數量還多,這一現象不能不引起高度關注。也正基于此,對于非法收受禮金的行為,有必要將其納入犯罪圈中予以更嚴厲的懲治,而這也并不會違背刑法的謙抑性原則。

在我國古代,對于非法收受財物的行為,在律例中也早有規定。《唐律疏議》卷11《職制律》“受所監臨財物與乞取監臨財物”條規定,“諸監臨之官,受所監臨財物者,一尺答四十,一匹加一等;八匹徒一年,八匹加一等;五十匹流二千里。與者,減五等,罪止杖一百。乞取者,加一等;強乞取者,準枉法論。”對該條的解釋是:“監臨之官,不因公事而受監臨內財物”,即監臨官非因公事上的請求而收受他人財物,而僅憑借其自身所處的位置而接受他人財物。這一規定表明:在唐律中,公職人員在未接受任何請托且未向行賄人提供任何好處的情況下只接受行賄人財物的行為,屬于受賄罪規制的范疇。后《宋刑統》卷11《職制律》“受所監臨臟”條也作出了類似規定。由此觀之,在我國古代,就有將非法收受財物行為規定為犯罪的傳統,而立法借助本土資源的重要性就在于,“這是法律制度在變遷的同時獲得人們的接受和認可,進而能有效運作的一條便利的途徑,是獲得合法性——即人們下意識的認同——的一條有效途徑。”17蘇力:《法治及其本土資源》,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17頁。因而,有必要將非法收受禮金的行為納入到犯罪圈中予以刑法規制。

就當代其他國家刑事法律而言,對于收受禮金的行為,也有相關的規定。2015年3月3日,《禁止收受不當請托和財物的法案》在韓國國會通過,并將于2016年10月正式施行。該法案又稱《金英蘭法》,是由韓國首名女性大法官、時任國民權益委員會委員長的金英蘭向國會提出的。該法案規定,公務人員一次性接受他人100萬韓元(約合人民幣5600元)以上的現金、等值物或招待的,或者一次性收受不滿100萬韓元的現金、等值物或招待,并且與職務無關,但在一年內從同一對象處合計收到超過300萬韓元的現金、等值物或招待的,將被處以3年以下有期徒刑或收受金額5倍以上的罰金;如果一次性收受不滿100萬韓元的現金、等值物或招待,但與職務相關的,將被處以收受金額2~5倍的罰金。其中,公務人員包括公務員、媒體記者、編輯、私立學校理事會成員和教師。另外,該法案還詳細列舉了不正當請托的15種類型,如直接或間接向公務人員請托處理許可和執照、減免罰款懲處等行政處罰、介入人事采用和晉升、介入學校入學成績評定等。18參見萬宇:《韓國通過“最嚴厲”反腐敗法 立法過程飽經坎坷》,http://world.huanqiu.com/exclusive/2015-03/5809708.html,2015年9月30日訪問。《金英蘭法》系為打擊韓國國內嚴峻的腐敗形勢而出臺,目前也已經有效地威懾了貪腐行為,逐漸使韓國形成清正廉潔的社會風氣。而作為鄰邦的我國,在歷史淵源、文化傳統和社會現狀等方面均與韓國存在相似之處。自隋唐時期起,高麗因與我國頻繁的經貿往來和文化交流,而深受中國傳統禮教的影響,形成與中國十分相似的官僚體系和社會風氣。官吏之間的權錢交易與權力斗爭,民間百姓的輕律法、重人情,較我國而言,有過之而無不及。因而,韓國在貪腐問題的歷史根源上與我國存在著相似性。自進入近現代以來,韓國經歷了運動反腐和權力反腐兩大階段,至上世紀90年代初,金泳三政府上臺之后,正式開始了制度反腐的進程。因而,韓國在反腐進程上較我國要快,這對我國反腐敗刑事懲治有一定的借鑒性。所以,在我國這樣一個人情社會,為加大力度打擊官員腐敗行為,借鑒韓國《金英蘭法》,將非法收受禮金的行為納入到犯罪圈中,是符合時代需要且可行的。

綜上所述,將非法收受禮金的行為納入犯罪圈中,有充分的正當性。

三、將非法收受禮金行為納入犯罪圈的方式:刪除受賄罪中的“為他人謀取利益”要素

在分析了將非法收受禮金行為納入犯罪圈的必要性后,還應當明確非法收受禮金行為入罪的方式。

筆者認為,通過增設“收受禮金罪”將非法收受禮金的行為納入犯罪圈,存在著諸多問題。首先,設立新罪應當堅持慎重性原則。這里的慎重,除了要考慮到刑法謙抑性以外,還應當顧及到立法的經濟性。換言之,只有在刑法原有條文確實無法涵蓋某種危害行為時,才能設立新罪,否則,只需通過對原有條文的修改即可。就非法收受禮金的行為而言,完全可以通過刪除受賄罪中“為他人謀取利益”要素的方式,將其納入刑法規制范圍內,而沒有必要增設一個新罪,因為非法收受禮金的行為本質上仍屬于受賄。其次,增設“收受禮金罪”確實容易導致重罪輕罰,違背罪刑相當原則。這是因為,若增設了“收受禮金罪”,則只要行為人具有收受他人財物的行為并達到一定數額,就構成犯罪,而無須行為人利用職務上的便利和為他人謀取利益。那么,相應地,對“收受禮金罪”的刑罰就要規定得比受賄罪輕,因為只有這樣,才能對兩者通過刑罰予以區分。但這也就容易造成國家工作人員在涉嫌受賄罪時,對符合受賄罪構成要件的行為以“收受禮金罪”進行辯護,逃避更嚴重的刑罰處罰。巨額財產來源不明罪即為一相似的例證。巨額財產來源不明罪的設立,本是為了懲治部分官員巨額貪腐卻無法查明其真實來源的情形,是作為對貪污罪、受賄罪等犯罪的重要補充而增設的犯罪。但未曾想,因為其刑罰相對貪污罪、受賄罪而言較低(最高刑期為10年有期徒刑),證明自己無罪的責任又歸于行為人,所以就造成行為人故意不說明財產來源,便于以巨額財產來源不明罪定罪,以逃避更嚴重的刑罰處罰的情形。因此,為了避免同樣尷尬的局面,不應增設“收受禮金罪”。最后,若增設“收受禮金罪”,則對贈送禮金的對向行為也應增設新罪名,而這顯然再次造成了立法資源上的浪費。所謂對向犯,是指以兩人以上的互相對向行為為成立條件的犯罪,具體又可分為三種類型:一是雙方都構成犯罪,且法定刑和罪名完全相同,如重婚罪;二是雙方都構成犯罪,但罪名與法定刑不同,如受賄罪和行賄罪;三是法律只規定一方為犯罪,對另一方未作規定,如販賣淫穢物品牟利罪。19參見黎宏:《刑法學》,法律出版社2012年版,第281頁。“收受禮金罪”與受賄罪、贈送禮金的犯罪與行賄罪屬于同一罪群,罪質上也基本相同,所以“收受禮金罪”及其對向犯罪當屬第二種類型。因而,將贈送禮金的行為也增設為新罪,會再次面臨增設“收受禮金罪”所涉及的問題。但若是通過刪除受賄罪中“為他人謀取利益”要素的方式,則只需相應地刪除行賄罪中“為謀取不正當利益”要素即可。

綜上所述,就將非法收受禮金的行為納入刑法規制的范圍內而言,不能采取增設“收受禮金罪”的方式。而刪除受賄罪中的“為他人謀取利益”要素,是理想的方案。理由是:

第一,從“為他人謀取利益”的立法沿革來看,其并非一開始就被作為受賄罪的構成要件要素加以規定,設立的初衷是為了更嚴厲地打擊賄賂犯罪行為,但是,就其設立后在司法實踐中的效果來看,卻并未達到所預想的結果。

在新中國成立初期,政務院通過行政法規將貪污賄賂行為一律規定為貪污罪,受賄行為以貪污罪構成要件的形式出現在該罪中,但并未將“為他人謀取利益”作為該罪的構成要件加以規定。1979年《刑法》第一次將受賄行為以獨立的罪名設罪,但仍未將“為他人謀取利益”作為該罪的構成要件要素加以規定。及至20世紀80年代,隨著我國改革開放政策的逐步施行,貪污賄賂犯罪的形勢日漸嚴峻,最高人民法院和最高人民檢察院1985年《關于當前辦理經濟犯罪案件中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答(試行)》率先將“為他人謀取利益”規定為受賄罪構成要件要素,全國人大常委會后于1988年《關于懲治貪污罪賄賂罪的補充規定》(以下簡稱《補充規定》)中首次通過立法將“為他人謀取利益”確立為受賄罪的構成要件。而在1997年《刑法》的修訂研擬中,關于“為他人謀取利益”要素的保留和刪除則存在著爭議,但最終立法機關還是維持了《補充規定》的寫法,將“為他人謀取利益”保留了下來,作為非法收受財物型受賄罪的必備要素。20參見高銘暄:《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的孕育誕生和發展完善》,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608頁。

在司法實踐中,公訴機關要證明國家工作人員構成非法收受財物型受賄罪,一是要證明國家工作人員利用職務之便非法收受了財物,二是要證明國家工作人員為他人謀取了利益。但是,實踐中常見的情況是,國家工作人員在收受財物時,不直言會為行賄人謀取利益;或者是國家工作人員收受財物時,雖表示會為行賄人謀取利益,但案發時未為行賄人謀取利益;再或者是國家工作人員收受財物時,行賄人未提出任何請托事項,只作為“感情投資”。對于上述情形,公訴機關很難直接證明行為人“為他人謀取利益”,因而導致審判機關無法認定其行為構成受賄罪。為此,最高人民法院在2003年11月13日的《全國法院審理經濟犯罪案件工作座談會紀要》中規定,“為他人謀取利益包括承諾、實施和實現三個階段的行為。只要具有其中一個階段的行為,如國家工作人員收受他人財物時,根據他人提出的具體請托事項,承諾為他人謀取利益的,就具備了為他人謀取利益的要素。明知他人有具體請托事項而收受其財物的,視為承諾為他人謀取利益”。這一規定雖然為消除“為他人謀取利益”在司法實踐中適用時面臨的尷尬局面起到了一定的作用,但是其并未能完全解決上述問題。因為依據這一規定,只能解決上述第一、二種情形,對于第三種情形仍無法認定為“為他人謀取利益”。在現行刑法框架下,對“為他人謀取利益”的解釋,實際上仍以“具體請托事項”為基礎;如果沒有“具體請托事項”,接受“感情投資”者仍難以成立受賄罪。21參見李少平:《行賄犯罪執法困局及其對策》,載《中國法學》2015年第1期。并且,從這一規定本身的內容來看,也存在著諸多問題,有類推解釋之嫌。22參見左堅衛、王帥:《走得太遠的司法與理論——對受賄罪“為他人謀取利益”解讀的反思》,載趙秉志主編:《刑法論叢》2013年第4卷(總第36卷),法律出版社2013年版,第259頁。而直接刪除受賄罪中的“為他人謀取利益”這一要素,則能夠有效避免上述問題的發生。

第二,“如果我國的受賄罪保護客體是國家公職人員職務行為的廉潔性,只要行為人收受了賄賂,其廉潔性就已經受到了現實的侵害,即使我國的犯罪成立條件具有量的要求,這種要求也應當表現為收受賄賂的數量以及瀆職的性質與程度。”“至于公職人員是否為他人謀取了利益,只是表明行賄人的預期利益是否實現,而與公職人員的職務行為廉潔性是否受到侵害沒有直接關系。”23李潔:《為他人謀取利益不應成為受賄罪的成立條件》,載《當代法學》2010年第1期。也就是說,受賄人是否為行賄人謀取利益,對受賄行為侵犯國家公職人員職務行為廉潔性的本質不會產生影響。因此,從受賄罪的保護客體角度來看,也沒有必要將“為他人謀取利益”作為受賄罪的構成要件加以規定。

第三,我國于2003年12月10日簽署了《聯合國反腐敗公約》(以下簡稱《公約》),并于2005 年10月27日由全國人大常委會批準加入,《公約》自2006年2月12日起對我國開始生效。《公約》第15條規定,各締約國均應當采取必要的立法措施和其他措施,將公職人員為其本人或者其他人員或實體,故意實施直接或間接索取或者收受不正當好處,以作為其在執行公務時作為或者不作為的條件的行為規定為犯罪。換言之,《公約》并未要求受賄罪的成立以“為他人謀取利益”為條件。所以,為了適應《公約》的要求,履行《公約》的義務,從而更有力地開展國際刑事司法協助活動,應當刪除受賄罪中的“為他人謀取利益”要素。

總之,就受賄罪中的“為他人謀取利益”而言,其設立已導致諸多問題,有必要刪除。加之將非法收受禮金行為入罪確屬必要,所以,直接刪除受賄罪中的“為他人謀取利益”要素,是將非法收受禮金行為納入犯罪圈予以規制的最佳方案。當然,需要指出的是,刪除“為他人謀取利益”要素,并不意味著只要國家工作人員一旦利用職務之便收受了他人財物,就成立犯罪。因為依據我國立法定性+立法定量的犯罪成立模式,在判斷行為是否構成犯罪時,不僅要依據分則的具體規定,還需要結合1997年《刑法》第13條“但書”的規定,將“情節顯著輕微危害不大的”行為不以犯罪論處。另外,還可以依據1997年《刑法》第37條的規定,對犯罪情節輕微不需要判處刑罰的行為,免予刑事處罰。

四、結語

自黨的十八大以來,我國的反腐敗工作被推向前所未有的廣度和深度。“隨著反腐敗斗爭的深入,需要進一步完善刑法的相關規定,為懲腐肅貪提高法律支持。”24《關于〈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修正案(九)〉(草案)的說明》,http://www.npc.gov.cn/npc/lfzt/rlys/2014-11/03/content_1885123. htm,2015年9月30日訪問。為此,2015年8月29日第十二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十六次會議審議通過的《刑法修正案(九)》作出了積極回應。《刑法修正案(九)》提出“按照黨的十八屆三中全會對加強反腐敗工作,完善懲治腐敗犯罪法律規定的要求,加大懲處腐敗犯罪的力度”。25同注24。總體而言,《刑法修正案(九)》對腐敗犯罪立法的修正是從腐敗犯罪的刑與罪這兩個方面予以展開的。具體而言,《刑法修正案(九)》從修改貪污罪、受賄罪的處罰規定、對行賄罪的從寬處罰予以嚴格化處理、對貪污賄賂犯罪普遍增設罰金刑、增設為利用影響力行賄罪等四個方面對腐敗犯罪的立法進行了修正。以上前三個方面的修正均是圍繞著對腐敗犯罪刑罰的調整而進行的,而只有最后一個方面的修正涉及對腐敗犯罪的犯罪圈的調整。由此可見,對腐敗犯罪的刑罰進行調整在《刑法修正案(九)》中得到了空前的重視,且某些規定(如貪污犯、受賄犯死緩期滿后依法減為無期徒刑時終身監禁的規定)存在過分嚴厲、刑罰過剩的問題,這表明“加大懲處腐敗犯罪的力度”頗受立法者的青睞。相比之下,嚴密腐敗犯罪的法網問題則備受立法者的冷落,學者們多年以來呼吁采納的擴張賄賂的范圍、刪除受賄犯罪中“為他人謀取利益”要素、取消行賄犯罪中的“為謀取不正當利益”要素、廢止介紹賄賂罪等諸多涉及腐敗犯罪法網嚴密化的建議在《刑法修正案(九)》中均未得到應有的回應。就此而言,在《刑法修正案(九)》對腐敗犯罪的立法進行大幅度修正的情況下,也就不難理解“為他人謀取利益”這一要素為何依然“頑固地”存在于受賄罪的罪狀中。筆者由衷期待,嚴密腐敗犯罪的法網問題在未來的刑法修正中受到應有的重視。這樣,受賄罪罪狀中的“為他人謀取利益”這一要素就可以順理成章地得以取消。

**作者簡介:王志祥,北京師范大學刑事法律科學研究院外國刑法與比較刑法研究所所長、教授、博士研究生導師;柯明,北京師范大學刑事法律科學研究院博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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