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定兵
陽春三月,走在深圳的街頭,溫潤的春風拂過臉面,給人一種柔如雨絲的快感。不經意間,紅艷艷的木棉花映入眼簾,只見它們在光禿禿的枝頭上競相開放,顯得分外耀眼,分外妖嬈,渲染出一幅春意鬧的美景。我心頭不由得一陣悸動,又是木棉花開了……
十年前,我背起行囊,在父親默默送行中南下,來到深圳尋找我的夢想。那時的父親,精神矍鑠,在我心中一直是高大堅強的男人形象。父親沒有讀過多少書,不善言談。記得那天,我臨行時,父親替我背著行李包,送我到車站。一路上,父親一言不發,默默地抽著煙。我那時可能是第一次出門,還不懂得離別故土的辛酸,只記得那時沒有太多的傷感,沒有太多的離愁,也沒有和父親說什么告別的話,就登上了火車。父親揮手告誡我出門在外一切要小心,有什么事打電話回來時,我才陡生一絲不舍和難過?;疖噯恿撕眠h,父親才轉身離去。趴在車窗口,望著父親反剪著手離去的背影,我驀然發現父親已經佝僂了,瘦弱的身影不再是印象中的高大。父親的那身粗布衣服不知穿了多少個年頭了,沒有扣上的衣襟隨風搖擺著,我的心頭掠過一絲失落。我在心中暗暗發誓,一定要在深圳混出個樣來,回來更好地孝順父母,報答父母。就這樣,我連最起碼的一句感謝的話也沒有說,更沒有安慰下父親,就離開了父母,來到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城市謀生。
初來深圳,一切新鮮而又艱難。好在我還不笨,不幾天就找到了一份工作——流水線上的一名普工。那時工作時間特長,常常是從早上七點一直工作到晚上十點才下班,有時趕貨就要上到十一二點才下班。流水作業,對一個生手來說,強度可想而知。工作時間長而緊張。晚上下班了,躺在宿舍的床上,身體酸痛難忍,卻無法入眠——想家!尤其是宿舍有幾個工友有錄音機,常播放陳星的《流浪歌》《離家的孩子》《新打工謠》等,那憂傷凄楚的曲調,打工者生活寫照的歌詞,就像是催淚彈一樣,讓人不禁淚流滿面。引得人更想家,更想親人。那時也真是奇怪了,上班下班,經過那條不長的街道,街旁的小店里也總會飄出陳星這等憂傷的歌來,好像那時挺流行陳星的打工歌謠。一時間,我好想家,好想父母。不幾天,我就有點受不了了,有時甚至想打道回府算了,感覺想家都快想瘋了。那時才真正理解了出門在外的游子心情。難得有休假時,我會給父母打個電話,那時家里還沒有裝電話,更別說是手機了。所以與家人通個電話好難,只能打到對面的小店里,請小店店主幫忙轉告家人等下來接電話,得隔十多分鐘再打回去。估摸著話轉到了,就又一次撥回家去,那時每到休假,我總會打電話回家。而每次也總是父親接電話。因為母親裹腳了,走路慢,她擔心在外的兒子等急了,就干脆不來接電話,而是讓父親代她問我一些她關心的問題。于是,父親在電話那頭總是說,你媽讓我問你你在那邊還好嗎,過得慣嗎,累不累呀之類的問題。當我一一如實回答之后,我不問他家中的情況等問題時,他就又沉默了。我不知道父親有沒有多的話對我說。電話里,我沒有說我在深圳的處境,更沒有說我想親人,想家,想回家。在最后掛電話時,父親總會冒出一句:如果不想在深圳打工了,就回來吧,家里也有飯吃。就是最后這句話,讓我再也忍不住,眼淚奪眶而出,真想痛哭一場??蓱z天下父母心!父親的話不用多,只要一句就夠了,它可以觸動的我神經,觸動我的靈魂!
后來,我的打工生活有了些好轉,我為父母配了一部手機,再往家聯系方便多了。在我打工的第四個年頭,我趁一個假期回了趟老家。記得那時正好是陽春三月,深圳的街頭又盛開滿樹的木棉花,一朵比一朵鮮艷,一朵比一朵火紅。這是我來到南國時才看到的一種花,這是一種奇特的花,不用葉子的襯托,不用任何的扶持,就在那干裂無神的枯枝上盛開著,綻放著,它是給人精神的花,給人溫暖的花,尤其是對我這個在外的游子!這也許是我第一次看到時,就喜歡上了它的原因吧?;厝デ?,我打電話給父母報告了我的行程,并專給父母介紹了這南國的木棉花,還說我要帶幾朵回去給他們二老看看。在我們老家,沒有這種花,甚至沒有聽說過這種花的名字。
回到家,我從行李箱中取出臨行前特意摘的幾朵木棉花,拿給父母看。母親接過已經稍有干萎軟塌的木棉花,說:“等下看,你先吃飯吧,餓了吧?”我這才注意到,父母早已為我準備了滿桌的飯菜,這是久違了的飯菜,這是我夢寐以求的飯菜。沒有說過多的話,我拿起筷子就吃了起來。這時,父親走了過來,他的手里照例夾著一根煙,他隨手拿起母親放在桌上的木棉花,看了起來。母親說,這花還挺大朵的,那么紅,長在樹上一定很好看吧。我一邊吃飯一邊說,是的,長在樹上可漂亮了,樹也高高大大的,在那一片葉子都沒有的枝頭上擠滿了盛開的木棉花,那景色要多美有多美。父母在一旁靜靜聽著,沒有說一句話,那神情讓我看出了另一種欣賞,另一種向往。我想他們一定在想象著木棉花開在枝頭的情景。這時,我說,等有一天,我要把你們二老接去深圳玩,一起看看這南國特有的花。母親笑著說,做夢吧,你先養活自己再說吧,在那邊一個人過得好,我和你爸就心滿意足了。父親聽了,照例沉默。只是把那幾朵木棉花輕輕地放在了他常坐在旁邊抽煙的小桌子上。
假期很短,不幾天,我要返深了。時機不巧,剛好我要返深的那天,父親病了,躺在床上,咳嗽得厲害。父親早有肺病,我知道,他沒有什么別的愛好,就是愛抽煙。母親常勸他把煙戒了,可父親就是沒有聽勸。我來到父親床前,向他老人家道別,意外地發現那幾朵木棉花竟在父親的床頭邊上放著,雖然枯萎得有點發黑了,但還是從花骨子里透出點點精神的紅色。父親先開口了:“要回深圳了?我送你吧。”我說,不用了,我自己走吧。可是父親還是掙扎著起得床來,堅持著要送到我到車站。我很不忍心父親送我,可父親堅持著。我從沒有拂過父親的意,包括當年我看到家里窮得交不起學費,我提議不讀了時,他堅持借錢也要讓我讀書。父親又要幫我拿行李,我趕緊拒絕了,自己背了起來。這下父親沒有堅持,他習慣性地點煙了一支煙,說:走吧。便不再言語,帶頭在前面走著,倒像是我送他老人家去哪兒似的。一路上,我和父親還是那樣的沉默,只有父親偶爾一兩聲劇烈的咳嗽聲。我心疼地對父親說:“你老人家把煙戒了吧,不要再種那么多地了,有時間多和老媽一起出去走走親戚,去幾個姐姐家走走也好 ?!备赣H未置可否。又是我上了車,父親又是反剪著手,一人一步一步慢慢而孤獨地往回走。父親的背影更顯瘦弱,望著父親佝僂的背影,想著又要遠離故鄉,遠離父母,我的眼淚肆無忌憚地流了出來……
做夢也沒有想到,回到深圳沒幾天,我就接到了姐姐打來的電話,說父親不行了,已經幾天沒吃沒喝,只是嘴里一直叨咕著什么,又聽不清楚。接到電話,我蒙了,我明白父親叨念著什么,在外的游子是他老人家一直的牽掛,他老人家也許還在等著我這個兒子接他到深圳來看一眼那滿樹的木棉花……我悔恨極了,愧疚極了,恨我為什么不在家多待一段時間,愧我沒能實現男子漢一言九鼎的承諾!我極速地趕回了家,可是已看不到父親了。就在我出發返家的那天,父親已經等不到他最牽掛的兒子回來了。我哭倒在老人家的床前,淚眼中看到那幾朵我帶回的木棉花依舊被父親擺在他老家的床頭,只是早已干枯得發黑,不再有紅色……
父親就這樣離開了,永遠地離開了,在這木棉花開的季節,我還是沒有完全理解父親的每次送行,沒有完全理解父親每次送行時總是沉默。只要看到這滿樹的木棉花,我就會想起父親臨終前一直的叨念。
如今,又是木棉花開的季節,祝愿我的父親在天堂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