寬恕是永恒的風景

于曦

深夜翻書，讀到莎士比亞名劇《威尼斯商人》中的一句話：“寬容就像天上的細雨，滋潤著大地，它賜福于寬容的人，也賜福于被寬容的人……”我不覺深以為然，心有所觸，想起幼年時的一段往事來。

那年我8歲，在一個夏天的正午，我奉母命去查看老秧田的地里是否有水?？赐晏锼?，我抬頭望見田坎邊一戶人家的花圃里，盛開著一簇一簇的雞冠花。那花兒和雞冠子幾乎一模一樣，紅得似火，艷得如霞，一下子勾住了我的目光。本能地，想擁有一朵花的渴望如日頭般熱烈地炙烤著我。我四下張望，沒有一個人注意到我的存在。我躡手躡腳，一步一步地接近了那叢雞冠花，伸出手來，折下了其中的一朵。

正在這時，一位婦女從廳堂里走了出來，自然，她馬上就發現了我這個偷花的“賊”。我一時愣在那里，手心里直冒汗，緊緊地攥著那朵花，想扔又舍不得，想跑又不敢跑。我等待著一場暴風驟雨般的咒罵，或是她像拎小雞一樣將我提到父母面前，接受應得的懲罰。但是她走了過來，只輕輕地對我說：“閨女，花兒摘下來很快就會枯萎。你如果喜歡，這朵花里已經有一些成熟的花籽兒，以后自己種，就可以天天看到這么漂亮的花了。”

我羞愧得滿臉通紅，獲赦一般捧著那朵雞冠花回了家。我按照她說的，將跳蚤一樣細小的雞冠花花籽一粒粒小心翼翼地取下來，曬干。接著，我用了整整一個星期的時間，也在家門口開辟了一塊長方形的花圃，第二年夏天，我的花圃里果真長出了同樣美麗鮮艷的雞冠花。從那以后，我變得無比惜花愛草，我家的院子里，一年四季都飄著馥郁的花香，成為全村最亮麗的一道風景線。

長大以后，我成了一名教師。在鄉村里，我守著一群和當年的我一樣稚氣甚至頑皮的孩子，盡己所能地教化培育著他們。大多數孩子是乖巧聽話的，他們圍在我的身邊，將我奉若女神，像海綿一樣把我源源輸出的知識一點一點地吸收進腦子里。

但是有一個孩子例外，他叫鋒，就如他的名字一樣，他給我的感覺總是銳利而堅硬的。我不知道他的小腦袋里為什么生長著那么那么多叛逆的思想，但是我從來沒有放棄過他。有一次，他打了班里的一個女孩子，我狠狠地批評了他。為了了解情況，我還特地找到他的家，進行了一次家訪。家訪時，鋒遠遠地躲開了。盡管我曾反復請求家長不要懲罰他，等我走后，他的父親還是忍不住給了他一記重重的耳光。當然，這是我后來才知道的事。

第二天早上，我起床后，打開辦公室兼臥室的門，發現門板上涂滿了牛糞，一陣臭氣迎面撲來。來上早讀的孩子們也發現了，他們圍在我的門邊，嘰嘰喳喳地議論著：“這一定是鋒干的。”我瞥見鋒站在不遠處，密切地關注著我門邊的動靜，目光里充滿著挑釁的意味。大家面面相覷，都等著看一場好戲。他們想：干了一件這么惡劣的事，老師怎么可能輕易饒了他呢？

但是我沒有。因為我知道，任何的懲戒對這個叛逆的孩子都不會起一絲一毫的作用，結局只會是讓他反其道而行之。我始終沒有說一句話，一個人打了一桶井水，將那扇門洗刷干凈，然后，像往常一樣平靜地走進了教室。孩子們靜靜地看著我，只有鋒，兀自低垂著頭，仿佛在等待我說些什么，仿佛又害怕我會說些什么。從那天以后，鋒似乎變了一個人似的，那些鋒利的棱角慢慢地不見了，惡作劇的事情也漸漸發生得越來越少了。

后來，鋒高中畢業后參軍入伍，據其他同學傳來的消息，鋒在部隊里表現得非常能吃苦耐勞，深得領導器重。去年元旦，我收到一張明信片，上面寫著一句話：“老師，您的寬恕是我心中永恒的風景?！甭淇钍卿h。我看著那些與童年時相比，已變得更加成熟剛勁的字體，欣慰地笑了。

天空因容留每一片云彩而廣闊無比；高山因容留每一塊巖石而雄偉壯觀；大海因容留每一朵浪花而浩瀚無際。學會寬恕，迎著人生走來的，是一道又一道美麗的風景。

（摘自《環球觀察》2013年11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