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去的歲月已化成蝴蝶

陳若魚

1

書房的窗臺上有一盞舊的搪瓷燈，壞了許久了。那天清晨起臺風，它被吹落在地板上，“咣當”一聲碎成幾片，將周靈安從夢中驚醒。

天將破曉，星辰稀疏，細細的月牙在淺藍的天幕上發出暗淡的光。周靈安穿過客廳走到書房，看著地上的碎片，驀然想起杜成風。高中畢業以后，她就再沒見過他。

這盞燈曾見證她跟杜成風的童年和少年時代，杜成風走了，它也碎了，她和他最后的羈絆就這樣消失了。

2

12年前，這盞搪瓷燈是周靈安的舅舅從紹興上虞帶回來的。周靈安還在念小學，每天晚上都在書房寫作業，鄰居杜成風在他家電線壞掉的那段時間，每天都被他媽送到她家來，跟她一起寫作業。

搪瓷燈很亮，照著兩個小小的影子專心致志地默寫古詩。初夏的蟬在窗外的香樟樹上“吱吱”長鳴，夜風帶著雨后特有的清新，周靈安看著杜成風在作業本上龍飛鳳舞，搖了搖頭，明天肯定又要被老師批個鴨蛋。

夏天天黑得晚，有時寫完作業后夕陽還未沉入山那邊，杜成風就會把書包從周靈安家的陽臺上丟回自家陽臺，然后跑出去找小男生們捕蟬、玩彈珠。周靈安也快速寫好作業，趴在窗臺上，看著他跟幾個男生在街角生火烤蟬，不禁吐吐舌頭，男生們真是太殘忍了。

更殘忍的是，杜成風發現她以后還特地送來一只烤熟的蟬給她吃，然后被她一頓大罵。

那個年紀的杜成風傻得要命，第二天又去捉活的蟬給她，還是被她一頓罵。他當時想啊，果真跟歌里唱的一樣，女孩的心思男孩你別猜。

杜成風家的電線接好以后，他就不來周靈安家寫作業了。周靈安寫作業也開始龍飛鳳舞起來，寫完作業后就趴在窗臺上看男生們玩。他們不知從哪里找來一輛破舊的單車，風一樣地在小巷子里穿梭。輪到杜成風的時候，他坐上去剛踩了兩下腳踏，后邊的輪子就掉了，他一屁股摔在地上，后邊的男生們樂得前俯后仰，窗臺上的周靈安也笑得停不下來。

杜成風覺得很丟臉，拍拍屁股走了。暑假時，他央求媽媽買了一輛嶄新的單車，天天神氣地在巷子里轉悠，看見路過的周靈安，便邀請她坐上后座。周靈安歡歡喜喜地上去，抓著杜成風的衣角，從巷頭坐到巷尾，感覺像飛起來一樣。

后來周靈安生日時，媽媽提出送她一輛單車，她連連拒絕，因為如果那樣的話，她就不能坐杜成風的單車了。

那天，杜成風也送了周靈安生日禮物。他用媽媽的首飾盒裝了滿滿一盒精挑細選的彈珠送給他，那是一個小男生所能贈予的最大的心意。

周靈安把彈珠洗干凈，在陽臺上晾干，然后一顆顆地數，一共99顆，全是他從別人那兒贏來的。

小學畢業前，杜成風都沒有再來周靈安家寫作業了。她總是想，快來一場臺風吧，把杜成風家的電線吹斷，她不喜歡一個人寫作業。

杜成風和男生們換了一個陣地玩耍——在巷尾的榕樹下。不過他們不捕蟬也不玩彈珠了，而是玩新的游戲紙牌。周靈安飛快地寫完作業，裝作不經意地走去巷尾買一根老冰棍，然后停在榕樹下，看著杜成風學動畫片里的動作甩出卡片召喚魔獸，雖然幼稚但也可愛。吃完一根老冰棍，她再穿過一條巷子回去。通常這個時候天也幾乎黑了，杜成風也會解散“牌局”跟著周靈安一起回巷子頭。

最后一片的晚霞披在肩頭，他們嗅著各家的菜香回家。

3

小升初，杜成風和周靈安被分在同一個班，她開始坐著他的單車上學了，每天早晨天將亮，她就在他家樓下等他。

杜成風像拔節的竹子一樣開始長高，而周靈安是典型的南方小姑娘，挺直了腰也不過到他的耳垂。從巷子到學校有一段距離，杜成風很瘦，踩單車到一半路程就累得氣喘吁吁。每次騎不動了，他就嚷嚷：“周靈安，你該減肥了。”周靈安不說話，只從背后一掌劈在他背上，他吃痛越發用力地踩，一溜煙兒就到了學校。

初二時，杜成風家的電線又壞了一次，他自己拎著書包，從陽臺上一躍就跳到周靈安家，然后在書房里和周靈安一起寫英語作業。

周靈安用來學英語的老款諾亞舟電子辭典被杜成風拿去下載流行歌，那時候正流行周杰倫，杜成風若無其事地唱一首又一首溫柔的小情歌，聽得周靈安面紅耳赤。

不知道為什么，初二那年杜成風家的電線老是壞。那段時間里，周靈安總會聽見杜成風的媽媽聲音尖利地罵道：“哪個混蛋又把我們家電線剪了，要是讓我逮著，我就報警了！”

周靈安也覺得奇怪，不知道杜成風家得罪了什么人，天天被人家剪電線。她捅了捅一旁聽歌的杜成風，問他知不知道是誰干的，他戴著耳機一臉茫然地搖頭。

“你就不好奇嗎？”周靈安問。

“這有什么好奇的，剪個線而已，又不是什么大罪。”杜成風說完，繼續聽歌。

搪瓷燈的光亮得很溫柔，在周靈安臉上投下暖黃色的光暈，杜成風看著看著就走了神。他面前那個驕傲的小女孩好像已經長大了，細白的皮膚，深褐色的眼眸，馬尾高高扎起來，顯得脖頸細長。

昏黃的燈光照在少年臉上，周靈安只一筆一畫專心致志地寫著作業，沒發覺他紅起來的臉和不知所措的手。

一周后的傍晚，周靈安正在書房里寫作業，又聽見杜成風媽媽的聲音，原來是發現了剪電線的混蛋，她立即跑出去看。然而沒想到的是，那個“混蛋”竟然就是杜成風。

杜媽媽在陽臺上對杜成風一邊打一邊罵，問他為什么剪電線。杜成風瞧見對面陽臺上的周靈安，支支吾吾地說，原本準備剪花枝，不下心剪到了電線。

“怎么這么笨！”杜媽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

周靈安在那邊“噗嗤”笑出聲來。長大后，她還是第一次見他這么狼狽。可是他為什么剪電線呢？周靈安腦子一轉，瞬間就明白了，她看向杜成風，他也正看著她，四目相對，又馬上轉移目光看向別處，氣氛詭異而尷尬。

杜成風的陰謀被識破了，他再也沒有剪過電線，也不再來周靈安家寫作業了，周靈安也裝作不知道杜成風的心意。但知道和不知道畢竟是不同了，一起去學校的時候，她不好意思再坐他的單車，以前在學校里可以勾肩搭背，現在卻連并肩走路都忐忑，周末杜成風來約她出去玩，她也猶猶豫豫的，不知道該不該去，心里卻冒出一絲甜蜜來。

她只是希望杜成風不要再有任何表示，才十四五歲，她不能早戀，也不清楚自己真正的心意。所幸杜成風像是知道她的想法一樣，從來都沒有向她表白。

4

升入高中后不久，周靈安的同桌跟隔壁班的男生戀愛了，他們會在學校外偷偷牽手。聽同桌說起戀愛的美好時，周靈安的腦子就會跳出杜成風的樣子來。

周靈安和杜成風沒在同一個班，見面的時間也不如以前多，她還是有了自己的單車，不好再讓他載她上學了。那時周靈安才知道，自己原來會想他，這種想念輕輕柔柔的，卻像長在身上的肋骨一般，無時無刻不存在。

高一下學期，杜成風不再迷戀電子游戲，開始打籃球，吸引了成群的女生。有時候，周靈安隔著老遠都能看見女生圍著杜成風，叫著他的名字。周靈安聽著刺耳，默默地翻個白眼就走掉。

高二時，杜成風有了女朋友，雖然他并沒有親口承認，但那個女生很黏他，大家都這樣認為，他也懶得解釋。周靈安原本是不信的，但有次臨近放學時，她竟然從窗口看見他載著那個女生出校門，她氣得從座位上跳起來，嚇了光頭老師一大跳。

周靈安對杜成風的心意在那時終于明朗，她思來想去，不知道要如何捅破這張紙，但也決定放手一搏，她害怕她跟杜成風也像無數個青春小說里一樣無奈錯過。周靈安有生以來第一次充滿斗志，她決定向杜成風表白，畢竟她知道他對她是不一樣的。

周靈安沒有經驗，特意去找同桌籌謀劃策。那天放學，周靈安按照同桌的指導，裝作單車壞了，讓杜成風載她回家。

山風和夕陽溫柔地包圍他們，車騎到一半時，周靈安鼓起勇氣環住杜成風的腰，他的背立即僵住，她也紅了臉。

“杜成風，我喜歡你，我知道你也喜歡我。我們一起考大學吧，考上同一所大學，之后再光明正大地戀愛。”周靈安直接到讓杜成風詫異。

他愣了愣，話都讓她說完了，他只得沉默地點頭。甜蜜的心情像漣漪一般漾開，他把單車踩得飛快，周靈安在后座上笑意盈盈。

把喜歡說出來的感覺真好，讓那些無奈的錯過和遺憾的錯過都去見鬼吧！周靈安知道，她和杜成風早已注定要在一起，大學畢業以后他們就結婚生子，在那條小巷子里快樂地度過余生。以后他們的孩子也會在搪瓷燈下寫作業，會在巷子里玩彈珠，會在榕樹下吃老冰棍……一切想起來都美得不像話。

只是，人生哪有想象中那樣一帆風順。高三那年春天，杜成風和周靈安晚自習下課，到家之后才發現出了事。周靈安的爸爸和杜成風的爸爸打架了，原因是杜爸爸讓周爸爸幫忙買一張彩票，但是沒有給錢，沒想到中了1萬塊錢，周爸爸提出一家一半，杜爸爸不同意。兩家人這么多年來一直和和氣氣，卻因為這1萬塊錢爭執不休，最后甚至動起手來。

多么諷刺也多么現實啊，周爸爸一把將站在杜成風身邊的女兒拉回來，杜媽媽也把兒子拉回家，兩家人依舊爭執不休。周靈安只是看著杜成風，兩個人自始至終都站在對面，畢竟還是十幾歲的少年，在這種陣仗下，誰也不敢說一句話。

僵持不下最后還是報了警，經過調解，1萬塊還是平分。兩家人雖然都不服氣，但是也總算平息了這場戰事。

第二天周靈安放學后發現，爸爸已經在陽臺上安裝起了防盜窗。她勸爸爸不要這樣，因為這樣做的話兩家的矛盾就更深了。但是爸爸態度堅決，很快高高的防盜窗將陽臺圍起來，也仿佛將杜成風擋在了她的世界之外。

周靈安和杜成風為了照顧家人的面子，不再一起去學校，到了學校以后還是像之前一樣說笑，但是她知道還是有些不同了，誰也不敢提起家里的矛盾。杜成風見她一臉悵然，安慰她說沒事，時間久了兩家會重歸于好的。

可是周靈安一點信心也沒有，這場爭執暴露的裂痕太過觸目驚心，就連他們倆之間努力的維系也仿佛變得有些不堪一擊。

5

高考后，他們原本打算報同一所大學，但杜成風卻在爸媽的堅持下選擇了另一座城市的大學。

“那我們還能在一起嗎？”周靈安問。

杜成風的眼里露出愧疚的神色，但還是笑著說：“異地戀算什么嘛。”

周靈安卻不像杜成風那樣樂觀，想到未來4年的分離，原本有許多話想說也說不出來，兩人在巷子口的大樹下站了一會兒就散了。

整個暑假，即使住在同一條巷子，周靈安也沒能和杜成風說上幾句話，他和他的那些哥們兒整天在外游蕩。偶爾在巷子口遇見，杜成風也只是給她使個眼色，久而久之，她索性就待在房間里看書，聽到窗外有他的聲音才悄悄探出頭去看，就像小時候無數個傍晚一樣。

周靈安開學的前一晚，約杜成風在大樹下見面，但是等到星星漫滿夜空，只等來了一條短信，說他爸媽都在客廳看電視，他沒辦法偷偷下來。周靈安望著燈火零星的巷子，一瞬間，心像是被挖了一個洞，那些年少往事從那個洞里涌出來，一點一點消散在了空氣里，她想用力抓住，伸出手卻是空空如也，眼淚落得悄無聲息。

杜成風到最后也沒出現。甚至在周靈安踏上火車之前，都沒能跟杜成風當面告別，她沒想到她計劃好的人生會在這樣短的時間內失去了重心。

大學里，周靈安以為遠離了父母的管束，他們倆的關系會更加密切，可是事實上，杜成風對她的態度變得有些敷衍。一開始，周靈安以為是剛開學生活太忙碌，可當第一個學期過半時，杜成風還是極少主動給她打電話，她終于意識到了什么，便也帶著賭氣的心情不再頻繁聯系他。異地戀就是這樣，累了、倦了、想念了，連見一面都是奢望，就像是夏天的風永遠吹不到秋天的岸。

寒假的時候，周靈安回家，正遇上要出門的杜成風。兩人站在自家門口互相望著，大概都察覺出了彼此的疏離，心里都有許多話想說，卻一句也沒說出口。周靈安的心里無法抑制地難過，在眼淚掉下來之前跑回了家。

杜成風看著轉身離去的周靈安，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踱到大樹下，站了很久。

他對周靈安的冷落是刻意的。他原本以為，不管長輩之間的矛盾有多大，他和周靈安都與此無關。只是沒想到一向通情達理的父母對這件事的態度會如此堅決。在他們不惜以斷絕關系來威脅他更改志愿的那個夜晚，他終于相信，不被家人祝福的愛情注定不會幸福。只是，這些不能讓周靈安知道，他了解那個偏執又善良的姑娘，她一定不肯放棄，也一定會備受煎熬。他不愿意他的傻姑娘受傷，也不愿意家人為難，所以只能自私地選擇犧牲掉這段感情，這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結局。

那個傍晚，周靈安蒙在被子里哭得淚雨滂沱，而杜成風還站在樹下，這樣近的距離，卻像天涯海角般遙遠。周靈安知道她跟杜成風是真的回不到過去，也展望不到未來了。

春天的時候，杜家突然舉家北遷，杜成風給周靈安的短信只寫了兩個字：再見。周靈安看著那兩個字， 許久許久才哭出聲來。周靈安沒有回短信，杜成風也默契地沒有再發來。

后來在午夜夢回的時候，周靈安忍不住打過去，對方已顯示空號。最后一次打過去時，號碼有了新的主人。

于是，她終于刪掉這個存了許多年的號碼，就此徹底失去了杜成風的消息。

6

那盞搪瓷燈是在大二下學期壞掉的，爸爸把它丟掉后，她又從垃圾桶里翻了出來，放在書房的窗臺上。可是現在，它也碎了。

周靈安站在陽臺上，隔著防盜網望著杜家空了許久的陽臺，在雨季之后長出了薄薄的青苔，而從前杜成風每天早晨刷牙的洗手臺上，竟然長出了兩朵不知名的小花。

周靈安朝著那兩朵小花看了許久，抬起頭的時候，仿佛看見杜成風的臉，遙遠又溫柔地對她笑了笑。那一刻，她忽然愿意相信，那些老去的歲月已化成蝴蝶，雖然再也不可能復現，但在記憶里永遠鮮活，永遠動人。